我63岁生日，你已癌症晚期。你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甚至行走都有些 颤巍巍的无力。我以为你是不去我的生日宴的。那天夜晚，让儿女们搀 扶着，你克服自己没有力气的身子，一同前往饭店为我庆生。
席间，与我碰杯时，你说：“老婆子，辛苦你了。”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是你的妻子啊，“这该是我应该的……”，我这样说着的时候，见 你眼中闪烁着盈盈的泪。牵手一场，你最后一次出席了我的生日，说下 这样的言辞，我已知足。
曾经你是那么的不可一世，我做错一点事情，你都会大吼大叫。从家庭 到学识，再到社会地位，对于外在条件并不般配的这桩婚姻，你有了那 么多的嫌弃，我总是做不到让你称心如意。
我22岁就跟了你，相伴40多年的夫妻生活，年轻时没感觉到你对我的善 待。可还真应了那句“少时夫妻老来伴”，越到岁月消融，你我渐渐老 去时，我们之间反而有了相敬如宾的感觉。我对你的陪伴，对你一日三 餐的精细照料，渐渐换成了你对我的依赖，如同手脚一般的无可替代。 相濡以沫在这时暮年才渐渐展现了一丝丝触角。
我63岁时，春天的时候，你便离开了我们。在你提前准备的遗嘱中，有 对老母亲的安排；有对儿女的安排；甚至也有对义女的安排；唯独没有 对我，这个老婆子有所只言片语的安顿。我不知道，在你们男人的想法 中，是否我作为孩子的母亲本就与孩子们一体，安排了孩子们就等于安 排了我。或者是你还在嫌弃着我与这桩婚姻，不屑为我安排哪怕些许。 每每想及此事，我都带着猜测，想着无比伤怀的心事。
想起你对我几十年如一日的数落，深夜里也时而有些愤愤不平，我对女 儿说，“有你，我这样生活着；没有你，我也一样生活”。我似乎觉得 ，我可以过着有你没你都一样的日子。可在医院看着病床上不能吃不能 喝躺着不能动的你，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委屈到一块儿了。原来我 是那么害怕离开你这颗伟岸的大树。没有你的庇护，我的世界注定有些 风雨飘摇。
失去一个人，大概是你我都会去经历的事，我也因此不会例外。如今， 我却接受了没有你的生活。离开那个像左膀右臂一样的你，我依然在食 着三餐，喝着清水，柴米油盐、人情四路之后还是那颗女人心。
我就这样想着，与在你身边的时候一样，我依然过着家庭主妇的生活， 只是从前我只管着厨房一角，你操心下的那些事情如今却换给了我。一 一经手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年来，你为我、为这个家承担了多重要的 担子，根本不是我那厨房之职所能担负起来的事情。例如，门楣上的端 阳节艾蒿是我安排挂上去的；亲友之间的大房小事也是我一一提点着的 ；你的百七烧纸安排也是我与儿子商量的；女儿们打来一通电话要回家 时的饮食安排、被褥分配也是我提前准备的；孙女儿要来过暑假，我也 会计划着提前清洗才盖了一两日的凉被……这些事情，从前都是你在做 ，你让我从不操心。
我的一天依然那般平常。
每天清晨早餐，小孙儿还是喜欢吃十个汤圆或油茶，他的牙齿不好了很 久，只能辛苦地蠕动着柔软的食物，这让我很心疼。儿孙们出门后，我 会去公园散散步，锻炼身体。偶尔去打打社区小麻将，孩子们说：打打 麻将，动动脑子可以预防老年痴呆症。我的老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可 惜，只可惜不是你与我一起。
无论上午在哪里，中午我都会回家做饭，毕竟这是一个家，作为这个家 里的女人，有锅有灶，怎可以不在家里升起炊烟呢？四十几年来，我们 也是始终如一的在一起，在这个家里吃着三餐啊。
午后，偶尔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市场买菜、添置生活小零碎。简短打个盹 儿醒来之后，追着央视的午后剧场，一下午连放三、四集的电视，有老 夫老妻与儿女的家务事，也有没头没脑欧巴桑和欧巴一起吵吵闹闹疯来 疯去的啼笑皆非事。那些剧中事，是我们也曾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无数个 午后静静看过的啊。
无比期待地等着儿孙们工作、学习后回家，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细 碎平常的食物。偶尔叨叨一下不回家吃饭餐桌都冷清了许多，可儿子依 然有那么多的工作应酬抽不出身，这你也是知道的……
晚间，我会与你的母亲——我们的妈妈讲一通电话，应答着今日的饮食 和儿孙情况，再询问她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康和她身边的大小事与天气。
说到母亲，我有话对你说。这可不是告状哦，我只是想对你说明事实， 小女儿也是有所见证的。
那天去小女儿家里玩，我怕母亲在公交车上摔倒，在车子还没启动时就 伸手扶住她，扶住她时车子开动了，她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于是怒 气地责怪我推她了！你是知道的，我与你一样爱母亲，我怎么可能推她 呢？我本意是为了她不摔倒啊……不过我没生气，我也会老，而且已经 老了，到了她的年龄，误解孩子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她只是脾气坚硬 ，怒气过了后依然疼爱我，比如，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会不习惯，她会陪 我100天。
……
这个家，和你在的时候一样，也有争吵，一些碎碎念，摔碎杯子的情况 也发生过，却再没有你发脾气时带给我的心惊胆颤。
看着阳台上的滴水观音叶子焉了，我思量着人生病了尚且需要营养，我 也给滴水观音喂了两罐特仑苏。夜晚看电视，儿子说什么东西很臭，我 找了找，也不知那气味来自哪里。几天以后，儿子要把滴水观音送人时 ，我猛然觉出那臭味是从滴水观音的盆子里散发出来的……你知道吗？ 那一刻，我有点紧张，像你的每一次大发雷霆即将来临似的昨日重现。 儿子如你一般聪明，还没等我开口，就知道原因了。不过他没有责怪我 。幸好不是你，不然我又有一顿骂要挨了。暗自庆幸之余，我又好生惋 惜，可惜不是你，对我发脾气，让我心惊胆颤地再心跳一次。
再报告一下好事吧。孙女成功考入高中了；小孙儿成功录入小学了；我 们的大女儿升职副主任了；儿媳拿到驾驶证了，工资也涨点了，那孩子 还把驾驶证供在你的遗相前好几天呢！你高兴吧，老汉儿，他们是孝顺 而坚强的好孩子。我也独自去面对与操心了这一桩桩大小事，眼下尘埃 落定时，再次体会到你作为我们的家长，遇到家庭大事时的不安与发愁 ，然后再平静面对的滋味。
……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着。可惜不是你，再陪我们这样过。
哦，对了，老汉儿，我新置了一件暗花色格子裳，大女儿帮我选的；二 女儿给我和妹妹同选了姐妹款不同色不同号的连衣裙；我还烫了比方便 面还大一点儿的小卷卷，真正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婆子了。儿媳送我 了索爱牌手机，小巧的翻盖白色，我很喜欢，这是我有生以来用的第三 台手机，从前你给我的手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不过，新手机我还用得 不太习惯，给小女儿打电话，每次都要经由妹妹或儿子转告，小女儿再 回过来。我很笨吧，和在你身边时一样。
还有，我最近和小孙儿一起，学会了在IPAD上打泡泡和连连看等游戏了 。孙儿不喜欢我抢IPAD，也常常大声吼我，小小如他反正也知道，在这 个家里，我这个老婆子是最好“欺负”的。不过我不生气，我还是会给 孙儿煮汤圆儿和油茶吃。小女儿对孙儿说：“不能对婆婆发脾气，婆婆 是这个家里最辛苦的人……”。那小屁孩听得似懂非懂，也很认真地点 点头，再柔声与我说话，还拿起拖把帮我拖地。
一家子在一起，偶尔吵吵嘴，怄怄气，再当没事发生似的和好。从老到 小，亦如几十年夫妻时的我们，和你在的时候一样，我们一直在这样平 常的生活……只是，可惜不是你，再与我们一起经历这些不算很巨大， 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的滴滴小事。
哦，老汉儿，你在普陀山下的江河里还好吗？那边的夏天也很热吧？送 你离去时，带回来的观音酥还没吃完呢。看见这些与你有关的小物件， 我都会一次又一次的想念你。
滚滚红尘中，自你我别后，后会再无期。我的小日子，可惜不是你，再 陪我细数。让我躲在你身后，惹你怒上眉头、等你发脾气，再经历心间 的忐忑与动荡，听你说下不是与怄气。而我也知道，你庇护下的这一空 宁静，亦是这么多年来，你给我的良辰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