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姑？好有趣的名字，妈妈和姑姑住的镇子吗？哦，原来是你外婆家在那里，还有舅舅家。那我猜对了一半，哈哈！”三十多年前，二个亲密无间的小伙伴玩耍时谈起了各自去过的地方，其中的一位说起跟妈妈回娘家省亲的路程艰远，危险万状，嘴里提到了“妈姑”这么一个属于赫章县管辖的镇子，另一个少年的脑海里就牢牢记住了这么一个遥远的地方。嗬，离省城贵阳好几百公里，坐班车要两天呢，好远好远哦，但怎么能取这么有趣的名字呢？一下又觉得好近好近，于是，他催促那好友赶快说说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好友拿出一个青涩的圆形果实，用刀削啊削，故事就象那硬质的果皮，一点一点地被旋出，青色的汁水渐渐染黑了那伙伴的双手，最终呈现出一点点暗金的光芒。啊！核桃，壳薄，仁饱满，味香醇的财神核桃。
“骂谷”，彝语的汉译即为妈姑，兵营的意思,乌撒部落君长的兵营。小小的镇名里藏着一个大部落，一个完整的人类世系在此繁衍生息，如同连绵的群山，磅礴健硕地扎根于乌蒙山地。山巅上开满了淡紫的多星韭菜花，辛辣奔放，那种打小就深藏的心绪和情结，被劲到的气味一下激发出来，引导我来到贵州之巅，来到老杨的民宿。
老杨，大概五十来岁，中等个，背有些伛，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和他通电话时，一时还以为是央视《探索.发现》栏目的解说任志宏，那厚重萦回的嗓音让人浮想联翩。我是在网上找到他的信息，一位摄影驴友对他不吝地赞美，加上他自建的民宿就在大韭菜坪下，很方便，于是，我们相识了。
七月的风在这高山峡谷之地飘荡，细细的雨丝愁怅着平原的骄阳，沁入肤腠的寒凉让我们坐在火炉边，就着汤色浓白，气味鲜香的羊肉火锅听老杨吹壳子。
人都说：“黔西大定一枝花，毕节威宁苦荞粑。”苦荞粑算哪样？“纳（雍）威（宁）赫（章）”去不得，去不得！我打小就生活在这穷窝里。家里兄弟姊妹六七个，我是老大，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找活干了，全家一年靠那几亩只长草的苞谷地，实在是供不起。
别看我们这以前树少草多，荒坡坡一个接一个，地下都是宝嘞！“人懒地长草，人勤地生宝”，呵呵，可不是说的咱这吗？“乌金，你知道哈，在我县的各个乡镇，随便在一块地上掏出的洞子，就可以抠出煤来。铅锌产量也大，你说，可不是守着金饭碗要饭么？关键这饭碗还输送不出去，卖不了好价钱，本乡本土又能消化多少？现在可好，高速就是快，你看，从贵阳到我家也就四、五个小时，我家到昆明七、八个小时，快着呐！听说以后还要通铁路，那就更方便大宗货物运输了。”老杨嗞口酒，吧嗒着抿了抿嘴。酒是自酿的苞谷酒，酒液里浮沉着樱桃，野马川的樱桃，红艳艳地，像撑开的七彩小阳伞，惹人爱。
挖煤也没干多长时间。我有个弟兄在可乐那边，有次到他那窜门子，听说考古队在那发现了一个墓葬群，好像和什么夜郎国有关。征拨了他家的土地，要雇人清挖土方，这可比挖煤有趣多了，钱也不老少，又安全，那负责人看我老成可靠，后来还让我值夜。
说来在那还长了不少见识。挖出来的东西好多青铜器，那些瓶瓶罐罐，刀叉斧剑泛着蓝绿的颜色，据考古人员说这一带有上万个古墓，没想到我们这鬼地方二千多年前还这么热闹呢。考古队员在编号m2的墓室发掘出的人那才叫精彩，这人倒是规规矩矩地躺着，只剩骨架了，但那脑壳上套了一个好大的锅，考古人员说那是釜，是古时用的锅，烹饪用的。真是奇了，人死盖钱纸，羞见先人，套个锅是哪样意思，难道他是炒菜的厨子？也有把釜套在脚上的，锅当盆用，想来是节约吧。还有的脸上盖个脸盆，他们说是洗，怪模怪样的，稀奇！据专家们说，这些都是有身份的人用的。后来又接连发掘出好几个类似的墓，一下子就轰动了，报纸新闻电视都上了，被评为二零零一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可乐遗址现在是名声在外了。老陈说到这，一脸的与荣有焉。
陆陆续续在可乐搞了几年，也去贩过猪。“宣威火腿可乐猪”，山上四处跑的猪腿肉密实，猪膀膀就是做火腿的最佳原料。这黑毛猪脚炖上本乡产的芸豆，汤鲜豆糯，板扎得很。眼见得在外飘了好些年，父母年岁大了，家里小孩也要有个照应，于是我回到乡里。
回乡侍弄那一亩三分地也解决不了温饱啊，于是我又开始琢磨搞点副业，本乡地面上有的是草，养羊，黑马羊。喏，就是咱们现在吃的这种，老杨抻起筷子，在汤锅里夹起一注带皮的肉，满嘴嚼着，眼神示意我们，吃啊。在黔西北地区，黑山羊是山地的精灵，它们在光石头上爬坡上坎，在刺蓬蓬中窜上跳下，灵活得很。黑马羊是黑山羊的一个品种，你只要看看它的脑壳长相就晓得，为啥这样叫了。
你知道吗，这黑马羊就像我们身披擦瓦尔的彝族勇士一样，颌下有须，目光有神，精神抖擞，在这种湿冷，高寒的山地，坚忍无畏地活着。老杨透着一股认真劲说到。
开始着手养殖时我也不懂啊，两眼一抹黑，摸着石头过河呗。我家原来就有几头羊，一向都是散养。散养嘛自在随性，把羊子带到草场，丢给大黄照看就行了，一天七八个小时，羊子吃得好与坏只有狗知道。那时天麻和龙胆草的收购价格还不错，所以时间都放在这上面。野生天麻不用说，这龙胆草也是常用的大宗药材，主治肝胆疾病，收购量很大的。八月间紫花成堆，在草窝子里四处开放，也是好看得很。采收时分春秋两季，以国庆前后的最好，因为它的药用成分主要在根茎这块，所以在它储存养分过冬时药效最高。根茎上的泥要洗净，根须要抖去，最好趁有太阳时把它晒干，一来省火，二来保质，最后捆扎出售，行情好的时候，一公斤要卖四五十元呢。
我还有一手套兔子的绝活。野物都有它的活动轨迹，只要你掌握好它的觅食路线，出没规律，在它行进路线上打好活套，埋好桩子，哈哈，就守株待兔吧。每次放羊归来，总有那么些收获，这小东西在偷吃庄稼时还不知道，它拉的屎已经在灵敏的猎人眼晴里暴露了行踪，我这是不是叫顺藤摸瓜呢？老杨沙哑地咳笑起来，“唉，年青时气盛，常在风寒里钻，不知道病为何物，现在遭报应喽。”
有一年大雪封山，草料准备不足，御寒设施建设不到位，几只羊子和大牲畜都冻死了，损失惨重。痛定思痛，咋个有计划地科学养殖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我带着问题向县农技站的技术员们请教，正好他们有个推广黑马羊的课题需要调查和取样，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把我家列入黑马羊核心种群农户。在羊种的繁育，杂交，羔羊存活，羊舍的建设规范，防病，推广上作一系列的数据存储，分析及定型。
我走南闯北多年，养成了爱观察善琢磨的习惯，无论是对人对物。这羊子的习性也是在吃喝拉撒中展现的。吃，当然是它们这一生中最大的事了，从早到晚，一天中的大半时间，它们都在不停的咀嚼，吃素的动物嘛，不多吃哪能长膘呢？山间草类繁多，叫得出名的中药，什么续断，党参，柴胡，何首乌，金银花的，叫不出名的草草药都有百多种，羊子吃多了那肉质就像大料腌制过一样，鲜香浓，膻味轻。也有背时的时侯，一次馋嘴的羊群偷食了喷了百草枯的苞谷苗，发烧，拉稀，眼珠子瘪下去，最后死了二只，那可是二只种羊哦！眼见它们在面前挣命，我却无能为力，心中一阵阵绞痛，差点背过气去。吃饱喝足后，它们也会发阵呆，东窜西游一下，你只要看到它双目游移，嘴角耷拉，那定是进入状态，神经兮兮了，不过也可能是反刍消化食物吧。
公羊之间争夺母羊的打斗就像看角斗戏一样，相当血腥激烈，听到那羊脑壳撞得膨膨作响，我头上的血管都一抽一抽地。有次两只羊子在山坡上摆开架式对干起来，其中一只颇有战斗经验，总是迂回到高处借助地势冲击，一来二去，倒干翻了比它年青强壮的对手，最后还不依不饶，把它顶向崖边，要不是我及时制止，损失就大了。“成长！就是挫败后的逆流而上，顺势而为。”老陈总结到。
草场地力毕竟有限，也需要轮牧，而散养屠宰率低，因而技术员建议集中舍养，一来配搭饲料喂食，出栏周期加快；二来可以规模饲养，经济效益高。不过投资，人工各方面就比较大了，靠单个家庭的力量很难支撑。好在作为扶贫项目，政策各方面有倾斜，国家专项基金支持一部分，商业免息贷款解决一部分，农户自筹凑上一部分，才把一个规模养殖场初步立起来。这还只是开始，如何修建场舍，搞好防疫，规范的配比饲料，保证羔羊的存活率等等这些我家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人力。就拿坑圈养殖方法来说，开始打地面时没有考虑羊粪清理问题，没有一定斜度且是漏缝式地板高床的地面日积月累下来，清扫不便不说，还易造成羊只腐蹄，寄生虫泛滥，眼病，口疮等众多问题，当初也是考虑能省则省，实际操作下来反而多的都贴出去了，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喽。
养殖技术上的难点一一克服后，市场销售又遇到倒春寒。一段时间以来，原本正常的销售量出现持平甚至减少，我把场里的各种环节都在心里滚了个烂熟，没有发现什么质量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一位老食客的一句话让我找到了症节所在，“肉质没有那么紧扎了。”这不是说纯舍养造成羊只运动量减少，脂肪饱和度下降，影响到终端食材的口感吗？唉，这下找到了根源，我嘴上燎起的大泡总算偃旗息鼓了。经过分群饲养方法比对，总算和技术人员摸索出半舍半牧的最佳养殖办法，并开辟出部分土地种上耐贫瘠，耐干旱，抗寒冷的多年生黑麦草，解决草场轮牧及羊群过冬的饲料问题。渐渐的，养殖场走上了正轨，周岁羊只的屠宰率逐年提高。黑马羊种群经过和引进的努比亚羊，简阳大耳羊的杂交进一步优化了基因，大大提高了抗病力和耐饲性，经济效益显著，扩散养殖加入的农户越来越多，我的养殖场口碑相传，成为远近闻名的明星企业。
那段时间，我已骑上了一二五。一天在放羊路上碰到一个问路的年青人，背着一个大大的背包，戴着墨镜，风尘仆仆的。他要去小韭菜坪看大风车，游洛布石林，登顶贵州最高的山头，然后到大韭菜坪露营赏花，拍摄曰出。嗬！原来我眼中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外地人眼里都成了香饽饽了。我叫他上车，捎上他一段，一路闲扯得热闹，后来他下得山来，还在我家住了一晚，那一晚，我们喝着小酒，摆到很晚，很晚……
不久，我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地改造了破旧的祖屋，起了三层高的小楼房，添置些家什被面，打起农家乐的招牌。儿子媳妇掌勺，我和老太婆搞搞接待，内务，一来二去，倒也有了不少回头客，说起云上花海的杨氏农家乐，个个都要竖起大姆指的。这些年辛苦地劳作，攒了这份家业，对得起自己了！得空时就带上老太婆出去走走，开开眼界，也算是取长补短，活跃市场经济喽。老杨说到这里，已是醉眼迷蒙，不胜酒力了，耳听他沙哑的喃喃自语声，逐渐低微，我也沉浸在那清甜飘渺的酒气中，不能自拔。
当夜，雨势转大，急风呼啸，阵阵雾气笼上山地，七八月间的日子竟是这样的冷冽难耐！在这花期未到，花香未吐的朦胧夜雨中，我竟仿佛置身于湛蓝无垠的天空下，温风如酒，热气盈胸，幽幽香草，芳芬袭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