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爱兰怎么还没来呀?”黎青新做指甲的手指,尖如葱管,闲闲敲着柠檬水的杯壁。
“哦,她在群里说了呀,老公新给她买的包包,她颜色不喜欢,正在店里换呢。”闵敏说。
“呵,老公给她买了新包?呵呵。”允珍呷一口咖啡,突然一阵莫名所以的笑。
闵敏和黎青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了过去:“怎么?你有啥爆料?”
允珍面对两个姐妹明显写满八卦精神的眼神,欲擒故纵地又低头喝咖啡,慢慢抿下一口,才答:“她那老公,最近还不是又新搭上了一个学生妹么。”
“这都不算啥新闻吧。”听话的人显然觉得有点扫兴,新闻并没有什么劲爆的卖点。
允珍觉得欲扬先抑的效果达到了,才接下来抛出下一句:“问题是,那学生妹,是爱兰的堂侄女!”
果然,接下来,便是两个听话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我的妈呀,爱兰这老公还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呀!”这是黎青的反应。
“那爱兰这回也还受得下去?”这是闵敏的追问。
“当然受不下去呀!爱兰跑到她老公给那堂侄女买的公寓里去闹,结果你们猜怎的?”
“怎的?”两颗充满八卦精神的脑袋求知若渴地凑近来。
“那王八蛋把爱兰暴打了一顿。”
“我的天哪!”“太过分啦!”
几声感慨过去,黎青说:“也不知爱兰怎么受得了,是我早离了十次八次了。”
允珍说:“那可不一样,黎大律师,你是事业有成,可我们的事业就是男人。爱兰真要离,她老公不知把哪一个扶了正,爱兰的儿子就不再是他们方家的正根了,以后那么大的家业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她好歹得为了她儿子,把大婆的位置给占着呀。”
闵敏接腔:“可不是。爱兰的儿子眼瞅着就要毕业了,大概很快可以到家族企业来做事了,等她儿子出息了,她也算熬出头。”
“唉,看她还天天在朋友圈里晒恩爱,老公给买了啥买了啥的。”黎青叹息着。
“谁还不是一面分床睡,一面晒恩爱呀。”闵敏说。
“那也不全是哦。我家老郑待我可依旧热情似火呢!”允珍带着几分傲娇说。
闵敏和黎青对看了一眼,一个说着“别撒狗粮啦!”一个说着“你拉仇恨是吧?”。
正热闹的当口,爱兰的声音比人先到位置上,“哎呀,亲爱的们,让你们久等啦!”随着一阵扑鼻的香风,一个爱马仕的新款包包先被丢到沙发上,随即,珠光宝气的爱兰已经在闵敏身边的空位上入座。
“哇!好漂亮的Birkin哦!”闵敏已经先把爱兰的包包抓在手里,啧啧赞叹起来。爱兰坐定了,把卡地亚的太阳镜一摘,一面口气淡淡地说:“唉,想去换个颜色,没合适的,凑合着背两天吧”
然而这时候,大家的兴趣点已经转移了,坐她对面的黎青已经惊呼出声:“哎呀,亲爱的,你眼睛这里怎么啦?”
原来,遮盖在爱兰时尚的墨镜下面的左眼角,还有着未曾淡退的淤青。
爱兰淡淡地笑笑:“唉,别提了,还不是那个美容院的阿芳,技术太差了。我看她是个熟手,本来还经常光顾她。结果这回让她做了个水光针,硬生生把我血管扎破了,淤青了好久都没散,害我好几天出不了门。不知道的还当我是被家暴了呢。”
听话的三人,互相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
这时候,闵敏的电话铃响起来,她一看屏幕,突然便是一脸甜蜜的笑意,朝着几人摇了摇手机,便一面起身接通一面走了开去。
几个女人这头已经心领神会地暧昧地笑起来。爱兰却突然蹦出一句:“闵敏的包包是假的。”
允珍倒吸一口凉气:“妈呀,爱兰,你这眼神是越来越毒了呀!这么远你都看得出?我刚才也觉得了,她的包包五金件看着有点不对劲儿呀,可我不敢确定。”
爱兰说:“我可没看出来,是我家司机的老婆秋娟告诉我的。她有个小姐妹专门在微信上卖高仿,上次跟她说有个富婆有一回去她仓库里一口气挑了五个顶级仿版包,还偷偷拍了照,说富婆开着宾利来买包,发了一通有钱人也一样爱高仿之类的评论,当了自家高仿包的免费广告发在朋友圈里了。结果秋娟认得闵敏的车嘛,就把那照片发给我看了。你说这世界小吧,做点啥都让人知道了。”
“那就奇怪了,闵敏老公生意有危机了吗?”黎青一脸不解。
允珍倒是明白:“哎呀,还不是闵敏需要钱去给小鲜肉花嘛。她老公给的钱始终有限,可小鲜肉是个无底洞呀。她之前的那些真的包包,应该都是卖掉了啦。反正她老公看不出真假,她买些高仿的,交代得过就行了。”
“哎呀何苦,我就想不明白,那明显就是个白相佬(上海方言,玩弄女人、骗女人钱的男人)。可你们看看闵敏那样,倒真跟陷入初恋的少女似的。”爱兰偶尔漏出个把上海方言词,显出几分旧时代老上海女人的娇嗲。她五十许人,皮肤的白皙倒仍是犹如少女,只是这种白皙,此刻尤其把她眼角的淤青衬得鲜明。
黎青默默看了看爱兰,说:“有点精神寄托也算好的。只是闵敏似乎也太投入了些。万一她老公知道,只怕很难收场呢。”
允珍快人快语:“她老公半年也不回家一趟,每个月只是打钱回来,明摆着是只要她把大局把住,其他都不管了的。逢年过节拜会下家长,把一对子女养好,他乐得如今闵敏也对他的那些花边新闻不闻不问呢。”
爱兰听了这话,脸上有点尴尬的不接话,扬了扬手找服务员点菜。这边厢,允珍冲着黎青叫了一声:“哎呀,你踢我干嘛?”话甫一出口,才觉察不妥,讪讪看了装作什么都没觉察的爱兰一眼。爱兰自顾招了服务员过来,捧着菜单,已经开始研究起菜品来。
黎青站起身,把手往爱兰正研究的菜单上一盖:“唉唉唉,你还真是不害臊哈。你来得最晚,只有买单资格,哪来的点单资格?”一面说着,一面就作势要把菜单从爱兰手里抽回来,不料爱兰反而一把按住了黎青的手:“哎呀,这么大的钻戒呀!这谁送的呀?”
黎青的戒指总算被关注到,于是五根手指扬眉吐气般舒展地展示着:“还能有谁嘛。我家斌斌赚大钱了,孝敬老妈的呗。”
接完电话回来的闵敏满面春风地回来,握过黎青的手细细端详片刻,啧啧赞叹着:“这儿子养得好呀,真是孝顺呢!你这辈子算是有指望了,这么好的小情人,比啥男人都强了。”
黎青笑得恣意:“谁的小情人还能跟你的比呀?你看看你那脸,桃花都要开满了。”
闵敏娇羞地笑着,摸摸自己脸,觉出微微的温热,又反手去捏黎青的鼻子,两个人作势一起滚落在卡座的沙发上。
爱兰提醒说:“好了啦,你们俩。没看到服务生小哥还站在这儿等着麽?赶紧点单啦。”
黎青腾出手来,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来点。”
这边黎青开始点起单来,爱兰的手机微信来了一个提醒,却是身边的允珍发的。允珍就在这当头,拉了个除黎青之外的三人群:“姐妹们,你们还不知道吧?黎青的儿子,这回说是要创业,到香港开公司,整整从她手里骗走了几百万,其实就一直在东莞跟几个狐朋狗友混着,吃喝嫖赌。这戒指,哪里会是她儿子给的,八成是那个台湾老头送她的分手礼。”
闵敏的手机想是开了静音,自顾喝着饮料,眼睛望着窗外,一时没加入进来。
台湾老头,是有家室的。黎青和丈夫离婚后,自己考了律师证,在一个律师楼打工,偶然帮一个台湾商人打赢了一个商业官司。那台湾人后来就和她好了,专门让黎青帮他解决企业的种种法律问题。几个姐妹们都觉得,那台湾佬是借着和她相好的名义,白白让她替他打工了。黎青一个人又做爹又做妈,忙得顾不上孩子,儿子染了一身恶习,出国留学一趟回来也一事无成,就是不断变着法子从黎青手里搞钱。
爱兰嘴角牵扯起一个无奈的苦笑,回复道:“台湾佬老了回归大婆怀抱,黎青白白赔上这么多年。她分析法条有条不紊,轮到自己一样看不穿。”
这条刚发出,爱兰突然就见闵敏快速收回游离在窗外的眼神,一把抓过手机低头开始输入。她以为是闵敏关注到这小群的消息了,却见闵敏一条私聊发了过来:“快去把郑洪达引开”。
没头没脑的一句,看得爱兰正纳闷。却见闵敏已经拉了允珍起来,嘴里说着:“哎呀,你的眼妆都花了,快跟我去补补妆吧。”
允珍紧张地伸手想摸自己的眼,又生怕把眼妆进一步摸花,赶紧收回手,拎起随身小包,就被闵敏半拖半拽地往洗手间拉去。
她俩刚离席不久,爱兰就见到店门口进来一对男女。男的是个中年人,女的却是个妙龄女郎。那女郎半个身子都腻在男人身上,被男人半搂半抱着腻腻歪歪走了进来。
爱兰瞬间明白了过来,径直起身,就迎了过去:“哎呀,郑老板,这么巧呀!”
郑洪达看到爱兰,瞬间愣了愣:“哦哦,何太,这么巧啊。”一面说着,眼睛已经往爱兰来的方向扫射过去。点着单的黎青也正往这边看过来,和郑洪达的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了。
郑洪达略略宽心,收回视线,说:“何太和姐妹喝茶呢!”
“可不是,郑老板,我们四个姐妹刚到齐,要不要一起坐呀!”爱兰把“四个”落了重音。
郑洪达道:“那真是巧了,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公司有个急事,得赶回去处理下,咱们下回约、下回约……”一面拖着怀里的女郎就往外走。那女郎一面嘀咕着,一面显然也不敢忤逆了他,回头恨恨瞪了爱兰一眼,就被郑洪达连哄带拖地带出店门外去了。
爱兰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长出一口气:“真是冤家路窄。”
黎青点好单,把菜单往点菜小哥手里交回去,回头望望洗手间方向,说:“闵敏行啊,难得反应这么快。”
爱兰说:“要不是闵敏反应快,老郑带着小狐狸精和允珍狭路相逢,脸上多不好看?咱们今天这难得的闺蜜聚可算是毁了。”
“可怜允珍前阵子还又是丰胸又是提臀,为了老郑一句话,拼命去改造,以为能拴住老公的心呢。”黎青说。
“是吗?允珍居然去做这个?难怪我看着她身材变好了呢。不过,刚才那个小狐狸的胸,啧啧……”
“也不知她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不过老郑都靠着允珍娘家才有的今天,总要顾及她几分。反正今天没正面碰上,允珍总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黎青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爱兰突然压低声音:“别说了。”
只见允珍已经和闵敏嘻嘻笑着走过来。允珍把闵敏往大家面前一推:“这女人耍的什么花枪,非要拉着我去洗手间,说是最近她老公有时候查岗,要我帮她老公那里打掩护。这么点破事姐妹们谁还不知道,还得拉着我悄悄说。”
大家都看看闵敏,笑得心领神会,说得语带双关:“放心吧,真有点风吹草动,姐妹们都会替你打掩护的。”
大家笑着落座,茶点开始上桌。
上菜的小哥,是个新手,端着汤品过来,一个不慎竟然把汤水洒到了爱兰外套上。
小哥唬得吓了一跳,赶紧慌慌张张拿桌上的餐巾纸帮爱兰擦。爱兰也一惊,但仍笑着摆摆手,正要说“没关系”,却听那小哥满嘴直叫唤着“对不起,奶奶,真对不起。”爱兰的脸瞬间冻住,全桌女人都瞬间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停下了各自手里的动作。
这上菜的小哥,看起来二十岁尚且不到,一桌女人里,爱兰年龄最大,五十出了头,虽然打扮得丰饶,保养也得宜,仍有一定的可观赏性,但仍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些难以完全掩藏的年龄感。在上菜小哥家乡,五十多的女人做他奶奶大概并不奇怪,这称呼或许还带着点尊敬的意味。然而,这一声“奶奶”,瞬间击中在场所有女人的死穴——她们,或是陪着丈夫白手起家,或是仰仗娘家势力辅助丈夫成功,或是靠自己成就事业,如今财富不缺、空闲大把,可惜华年渐逝,作为女人最好的年华已然即将穷途。她们努力地呈现绽放的姿态,却在时间面前呈现无计回避的颓势。她们的生活破绽百出,却都仍要奋力撑起华丽的场面。她们彼此知晓彼此的错漏和狼狈,在各自背后笑话着各自光鲜背后的破败,当着面却相互为对方粉饰太平。她们的友情也许如塑料花般虚假,却也如塑料花般长久。生活已经太艰难,这份脆弱却又绵长的闺蜜情,已然是她们仓皇人生里难得的依仗。
此刻,她们突然找到了错漏生活共同的宣泄口。她们在瞬间达成共识,结成联盟,同仇敌忾,四个人几乎同时起身,朝着上菜小哥吼道:“谁他妈是你奶奶?把你们经理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