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五月的一天,光影疏疏离离的早晨。早上起来竟然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喝过以后才想起来自己不适合喝咖啡。咖啡提神之说对于我来讲就是“来一杯咖啡,睡一个安稳觉”“精神太亢奋?来一杯咖啡吧。”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早晨更是变得窄小而顿失意义。
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那阵子我看完了《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在在知乎上看到一个答主发过,她在南京一个幽静的小巷子书店里淘到了一本英文版的此书,消磨了一下午的时间。我就想着,上网搜搜,又开始锁定旧书老书,阴差阳错,有些“本末倒置”地遇到了我所相中的这些旧书们。
拍卖旧书于我算是一个新鲜事情。我翻看着一本又一本,时间消磨下的民国旧书。类型很多,数不胜数,物质极大丰富的本能快乐顿时充满全身。那时候我坐在书屋的椅子上,盯着屏幕,手指划着,故意皱着眉头来感觉自己的高度认真。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兴奋呢?就想从椅子上腾起来大喊一声万岁。嘴角翘着,看久了担心自己的颈椎,抬头仰仰,都憋不住笑着自语两句。我觉得自己真的太幸运了,不管是这些老书还是别的,常能在无穷的寻寻觅觅中找到自己的喜爱。
其中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本1937年的《初中外国历史》了。
当时我看到这本书,就觉得我必定拍下它。这个年份太有故事了。这本书应该是在1937年上半年为上海市一些初中生编写印刷。在那个风雨飘摇,渐渐淡去的岁月里,在次年新的春雨湿润满怀血腥之前啊。一个上海的少年学生认真的在教室窗边的桌子上写下了一行有一行的笔记。此书中每页几乎都留下了笔记以及勾画,其中一页,还夹着一张纸,那纸质也是现在鲜有所见的。那纸张上写着,历史测验的考试命题预测,考试之重点,下面还给自己定了目标,要在其中“选作六题”。这…2020现在的学生和1937年大战前的学生,被考试重点同时支配着。我将这本书呈给长辈们看,并说这是1937年的,他们说,那时候用的起钢笔的都是不一般的人家啊。我想也是。
那些年就像一条永远也渡不过的河流,那河流啊,从高原来,向东方去,浩浩汤汤淡淡然然,湍湍不息,声势不减。
星夜灯星星,初夏。少年邦齐俯身正努力地在那纸张上书下考试重点。写完以后,他把那张纸夹在历史讲义里,把心爱的钢笔夹在黑色中山装的前胸口袋里。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走到自家的阳台上,舒展着筋骨,这时候,他那刚在上小学的妹妹跑了过来。
“小妹,你为何还未睡!”
“哥,我…我睡不着啊。”
月光倾泻,他远远望着,那遥远的北斗七星。“小妹,你可看见那北斗七星么。”他指着丝带银河的天际边。
“唔。看不到呀。”
少年看着小妹有些疑惑,嘻嘻哈哈笑着把她抱起来,架在自己脖子上骑马马肩,说:“妹,你看,顺着我手指之方向,你可看见那星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多好啊。”
小妹痴痴地望着天空。那,触手可及的空啊。
“妹,那玉衡,距离我们的地球,有着八十三光年。”
“光年是甚么呀?”
“光年为德意志天文学家费利德 .李西. 威廉贝塞尔所提出,是一测量单位,意味着,你所见的那星啊,是八十三年前那颗星星所发出来的光呢。那时候可是清朝哦!”
“哦…”小妹像是懂了,高兴地搅和着哥哥的头发。
“你们 怎么还没休息啊,你不久以后不是还有测验吗。历史功课做好了吧?”忽然,阳台上又多了穿着长衫的父亲。
此时,有三个人的影子。
“啊,父亲。”
“POP!”妹妹伸手要父亲抱着。
三人站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下面。他们住在租界,远处的外滩灯火辉煌。1937年的“东方小孟买”上海的上空俯瞰有点现在在印度的孟买上空的味道。哈哈,也许后者更强。
无言。
数日之后,上海狭小的空间沦为地狱般的战场,成为了国民革命军大部分主力的乱葬之所。昔日北斗七星俯瞰的城市成了可怕的绞肉机,月色倾泻下,只是慌乱无辜的群蚁,只是血流成河。
邦齐去了哪里呢?他随父母坐上轮船延长江溯洄往重庆了吗?后来他去了台湾吗?小妹如何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从知道。我只晓得,他的历史讲义在时光大河的潮起潮落间跌跌撞撞,又安安稳稳地卧在满是砾石,光着脚走会觉得有些痛的沙滩上,而被我拾了起来。进而继续在我的时光分支中又跌跌撞撞着,直到他粉身碎骨。不过那仅仅是你无所观测罢了,其实早已是精神无形而充斥着整一个世界了啊。
“听说你们过几周要历史会考啊。那本书里面有一些关于一战的分析概述,你有空也可以看看,你不是就想了解一下1937年的初中生的史观吗。”
“啊。多谢多谢。”
忽的惊醒,满身大汗,背心,枕头全部被濡湿了,被子被蹬到了床底下。
凌晨三点钟。我恍惚着,想着要出去走走。站在天台上,成都混沌的天际上却被我发现了那玉衡,“距今83年,今年是2020年,八十三年前,是1937年啊。”
我抹掉眼角流落的一行汗水。
还有
还有二本。那并非我之所拍卖的,而是买下来的。一本大书,一本小书,小书就可以捧在手心里阅读。大书叫《初中几何详解》,小书是《数理化公式集》。这两本书都是东北地区的,只是时间略有不同。一本是伪满洲国时期,大约是三十年代的国民高校及国民女子高校的,由丰田信源印书馆发行的,小书则是抗战胜利后,1947年的了。那本几何详解其实就是一本教材之外的教辅资料。我买他们,是想看看这些与我们现在所学的相比如何呢?打开翻着翻着,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几何书中有好几个模型都是我们做过的,真是值得好好感慨一番,却不知道说啥。里头夹着一张纸片,上面是印的日文,讲的是计算器的使用,上头写满了草稿。
那公式集子里,我看着那些化学,什么制碱的方法,什么化学元素化合价总结,以及一些试验,物理,数学同样,据那时候相去数年,科学也再一直不停地发展,也不断发现新的技术,得出新的定理,发现新的元素……而那本,1947年的公式书啊,永远不会变,那读者,也永远不变啦。这样的思考想法十分有意思,也是,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阴云笼罩在北风拂过的三十年代的大地上,星夜,街口大树的枝丫丛丛摇曳着。英气横发的少年玉龙与女校学生令姝。
“君,当真要走么。”
“当走时,必走。”
“何时归?”
“当归时,必归。”
玉龙掩面欲走,她慌忙叫住,从小布袋里拿出这本几何书递给他。
在关内的同学和老师帮助玉龙到了北平,辗转数日才到了南京,那里有东北志士为不愿意再受日本学校之教育的东北青年学生开办的学校。大北方的青年学生啊,远离故土千里,只好在关内江南流浪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这首歌被流亡的学生们传唱着,传唱着,歌声入了心里,何人不泪落沾襟。
玉龙入关不久,七七事变爆发,淞沪会战爆发,玉龙又跟随着学校走重庆。在沙坪坝的高中毕业,在沙坪坝读了大学数学专业。四五年日本战败,大学卒业开始工作后的他才得以复员回到故乡啊。被风吹拂的大地,星夜下,默默暗潮。他不再是那个幼稚的青年,她却还是那个送给他几何书的少女啊。玉龙眼神呆滞着,用牙齿咬着冻干了的嘴皮子,跪下去,将自己所新编的公式集放在那街口摇曳的大树下,他没有掩面离去,也没有人慌忙叫住他。
多年以后,东北慰安妇陵园中,垂垂老去两鬓霜霜的玉龙跪在她的墓前,颤抖的手上依然拿着一本公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