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射手



春节过后不久,两亲家带着双方媒人一起商量后,将桑家大女儿新鸽的婚期定了下来:农历腊月二十六,据说这是个符合新人生辰八字又适合结婚的吉利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江淮地区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各方面条件很一般,但作为家里七个子女的第一桩婚事,桑老爹内心是非常重视的。

因为桑老爹家庭成分是富农,儿女没少跟着吃苦受累。大女儿结婚,桑老爹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委屈了孩子。

那时候农村孩子结婚,比较讲究的,男方负责三间瓦房加“三转一响”;女方嫁妆一般包括一套家具、三人沙发、几床被子及其它床上用品之类,一套家具中则又包括“三门橱”、“五斗橱”、“花板床”或“宁波床”以及箱子、床头柜等等。

农村房前屋后自己长的树多,在做家具之前一般早早地将树锯了,根据不同木料需要,采用扔进河里泡、搁在户外晾等办法,过上几个月之后请当地或外地的木匠来打家具。

桑老爹在上年入冬前就锯好了树,也分别按照常规方法备好了木料,打算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请一班木匠来家里打家具。

预约的木匠班子是村里有名的铁匠给介绍的,都说那是本乡最好的一套班子了。铁匠和木匠同是手艺人,相互熟悉。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份。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田野里的麦苗快速拔节,河坡上、家前屋后的油菜花逐渐盛开,整个乡村越来越美了。

清明一过,桑老爹就请了木匠班子来家里做家具。这套班子在当地颇有名气,领头的是个年轻人,他是跟着邻县水乡地区名师学成出师的。

这个班子还真不含糊,说干就干。五号清明,六号上午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就进了场,量尺寸、剖木料,为打家具做前期工作。

桑家小女儿新燕正在上高中。中午放学回来,发现家门口场地上好不热闹,抬木头的抬木头,拉大锯的拉大锯,量尺寸的量尺寸。哎,这边有个看上去年龄应该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墨斗和一支扁扁的笔,在木头上写来画去。

“他年龄不大,怎么就不上学了呢?”新燕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几眼,他的头发比较长而且乌黑发亮,风一吹就飘了起来;单眼皮,但眼睛并不小,看上去明亮又有神;嘴唇稍厚,上嘴唇还微微翘起,感觉跟别人不太一样;皮肤特别白,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白……

“长得这么眉清目秀,年龄又小,斧头、刨子之类他用得动吗?”新燕正想着时,见那年轻人将扁笔往耳朵上夹,墨汁将他的皮肤染黑了。

“喂,那个小师傅,你耳朵后面……”新燕朝着年轻人喊了一声,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注意耳朵后面。突然间,新燕内心产生一种走上去为他擦一下的冲动,立刻感觉自己的脸发烫。

被喊做“小师傅”的年轻人抬眼看新燕,一下子愣在那儿,眼前这个女孩子瘦瘦、高高的,两条腿笔直、匀称,简直跟上海知青有得一比;脚上一双白球鞋,抽去了带子,也和知青们一个穿法,随意又洋气;她的五官端正,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头上扎着两根羊角辫,农村称作“趴趴角”,人一动,“趴趴角”就上下摇晃,好像燕子在飞舞!

“你是下放知青吧?这么漂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欣键,姓傅,就是师傅的傅。他们叫我小键,你可以喊我小傅,也可以叫我小键或者欣键。”小木匠傅欣键感觉眼前一亮,话就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

“我不是知青,你们打的家具是我姐姐结婚用的。”新燕微微低着头说,怕对方看出自己脸红。

“真的吗?你们姐妹长得一点儿不像啊。你真不是知青,骗人的吧?”傅欣键目光没有离开新燕。

“我没有骗你。你忙吧。”新燕说完,就回了屋里帮妈妈烧饭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家具就这样正常做着。看得出这帮师傅手艺的确不错,无论家具的款式还是做工,都比本村木匠们做的要强得多。

欣键虽然是班子里面年龄最小的,却是技术骨干,也担任着领班的角色,做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跟桑老爹及新鸽商量,基本都由他出面。

而这期间,欣键对新燕的喜欢也与日俱增。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欣键的目光常常落在新燕脸上,桑老爹夫妇往欣键碗里夹的菜,欣键常常以“我不喜欢吃瘦肉,吃瘦肉不长肉。”、“鸡蛋我已经吃得太多,身上都有鸡腥味了”之类借口再往新燕碗里夹。

桑老爹和家人当然都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喜欢欣键的。至于将来会怎么样,他们也没去想太多。

面对欣键越来越热情的表现,新燕内心是矛盾的。从见欣键第一眼起,就感觉他与一般农村男孩子不同,只要进入他的视线,自己总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可她总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早谈恋爱,自己还要读书、考大学呢。再说,大姐下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谈婚、论嫁,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啊。

不知不觉十多天过去了,欣键对新燕的表示也越来越直接。

新燕的姑妈住在邻近的一个乡镇,前两天生病住院刚做了手术,因姑妈家没有子女,桑老爹让新燕去照顾一阵子。

“我姑妈生病做了手术,我跟学校请了假,要去医院照顾她几天。”新燕告诉欣键。

“不能!我不能看不见你!”欣键停下了手中的活,一脸焦急。

“别闹。从我小时候起,姑妈对我一直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我需要去照顾她几天。”

“可我真的不能见不到你!”

“你别太孩子气了,其实我也会惦记你的。去的时间不会太长。”

“大约多长时间?”

“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吧。”

“这么久!你别说了,我要流眼泪了。你快去快回吧。”欣键夸张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新燕知道欣键是装的,但他那失落与不舍的表情,还是让新燕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新燕在医院悉心照料着姑妈,很快三天过去了。白天忙碌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黙黙地想欣键。

姑妈为不影响新燕上学,到第四天早晨很坚决地将新燕赶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新燕一进家门,就看到欣键手上、腿上都裹着纱布,头发蓬乱。

“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欣键盯着新燕看,不再说话,一直盯着她看,仿佛丢失的孩子好久没有看见自己的亲人一样。

“他呀,你离开之后魂就丢啦。斧头砸到了手上,凿子凿到了腿上。你再不回来,我们就得送他上医院了。”另一位师傅解释道,摊了摊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哎呀!我不是去照顾我姑妈吗?又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人!”新燕快步走到欣键身边,“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你怎么这么孩子气?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

“什么孩子气!我就是太想见到你了。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哪长啊,才三天。要不是姑妈怕我耽误上学,硬推我走,我打算照顾她到出院的。”

“那不要我命嘛!”

“快让我看看伤口。我到村里诊所去弄点消炎药回来,防止感染了。”

“不要!真的不要,只要能看见你,什么事都没有。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欣键笑了起来,并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新燕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次欣键不是装的。



新燕从自己离开家去照顾姑妈后欣键的受伤,感受到了欣键对自己的真情,内心对欣键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加深了。欣键对自己喜欢新燕也不再遮遮掩掩,同时,做新鸽的家具更加用心,仿佛就是自己结婚用的一样。

然而,新燕的内心也是清醒的,自己是富农人家的女儿,才十八岁,还在读高中呢。再说,欣键年龄也比较小,人长得好看、洋气,又是个手艺人,成年累月走东家、串西家,也许不久换了另一户人家、遇上另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他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可能就结束了。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真正的春天来了,桃花红,梨花白,油菜花开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乡村小河边,野连翘、蒲公英甚至“婆婆纳”,花儿都开得你争我抢、姹紫嫣红。

人们渐渐脱下厚重的外套,穿上单薄的衣裳,乡村喜欢赶时髦的姑娘、大婶们大胆穿起了裙子。

而这时候,新鸽的家具中两个大件“三门橱”、“五斗橱”已经完成了。整个橱柜没用一根铁钉,都是严丝合缝的人工榫头,一些关键部位还雕了花,那真叫一个漂亮!

一高兴,桑老爹当天中午请大家喝了一顿大酒。大家纷纷敬桑老爹和欣键的酒,祝贺桑老爹,感谢欣健领头将新鸽的家具做成了大家眼里的工艺品。

桑老爹内心是激动的,自己因为富农成分,曾经挨了多少白眼、受过多少歧视啊。

新燕心里也很感动,看欣键的眼神里多了感恩的成分。

“我们到外面再庆贺一下吧,大姐的嫁妆完成大半了。”吃完饭,趁着桑大妈他们收拾碗筷的机会,欣键悄悄跟新燕说。

“怎么庆贺啊?”新燕问。

“我们到东面油菜田里去看菜花、看蝴蝶、捉蜜蜂,我弄蜂蜜给你吃,正好晒晒太阳、踏踏青。”欣键因为多喝了点酒,脸色红红的。

“好吧。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下午我还要上学。”新燕内心被感情与感动双重温暖着,也不忍扫了欣键的兴。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还有各种拼命生长着的野草的味道,四处充满春的气息。

走过一片竹林就是大片的油菜田,菜花已经完全开了,蝴蝶纷飞,蜜蜂忙着采蜜。

“你看,这对蝴蝶多漂亮!”欣键用手指着一对追逐翻飞的蝴蝶,对身边的新燕说。

“是的,真漂亮,它们也很快乐。”新燕被这么美的景色深深感染了。

“没准它们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呢!”欣键将目光盯在了新燕的脸上。

“这不就是普通的蝴蝶嘛。”新燕故意这样回应。

“新燕,你愿意我们俩就像这一对蝴蝶吗?或者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欣键专注地看着新燕。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快别瞎说。”新燕将目光移向蝴蝶。

“新燕,我是认真的。虽然我高中没毕业就学了手艺,可我会好好做,我养得起我们的家。等将来有了钱,我就去做生意,做大生意,我会让你和我们的孩子过上好日子。我要娶你!桑新燕,相信我,我酒没喝醉,我一定要娶你!我要跟你一起到天长、到地久!”欣键放大声音喊了起来,并一下握住了新燕的手。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欣键,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也喜欢你,不是一般的喜欢。可我高中还没毕业,大姐年底要结婚,接下来还有大哥、二姐,那么久以后,谁知道一切会怎么样。我们家是富农,大姐的婚事就经历了很多波折。那么久的将来,我不敢想。”新燕感受到欣键的温度,这真是一双温暖的手!欣键则感觉到欣燕的手在颤抖。

“看我捉蜜蜂,挤蜂蜜给你吃。”欣键突然一脸调皮地说。

“别,我哥哥、弟弟以前经常这样做,但有时会被蜜蜂给刺了。再说,蜜蜂肚子里的也不是蜂蜜。”新燕知道,农村的男孩子谁没做过抓蝴蝶、捉蜜蜂这类事呢。

“没事,看我的!”一眨眼功夫,欣键就从菜花上抓住一只蜜蜂,并轻轻挤了挤蜜蜂肚子,然后把一只手指放进嘴里。

“哇,好甜哪,味道简直太好了!你闻闻!”欣键将脸凑近新燕的脸,眼里充满了柔情与渴望。

“骗人呢,我可不相信。”新燕想别过脸去。

“是真的,不信你尝尝!”欣键一把揽过新燕,捧起她的脸,快速将嘴唇盖在了她的嘴唇上。

“别,别!”新燕想推开欣键,可感觉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的嘴唇是如此温柔、如此滚烫,有点酒味,有点香味,有点甜味……令新燕如触电一般!新燕的心跳加速,产生一种晕眩的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田野里,蜜蜂围着菜花嗡嗡飞着,慢慢地盘旋、寻找,缓缓落在花瓣上,将喙探入花蕊,吸着花粉和花蜜……



猝不及防,新燕怎么也没料到,就这样在菜花地里将自己交给了欣键。

回家后,新燕悄悄到厨房洗了把脸,拎了书包就出去了。

她没有去上学。中午闯下这么大的祸,哪还有心思去上学呢。

一个人来到离路较远、比较僻静的小河边坐了下来。河坡上油菜花依然一片灿烂,蝴蝶在热闹地翻飞,蜜蜂在忙碌地釆蜜,可新燕全然没有了看的心情。阳光,花香;蝴蝶,蜜蜂……都是这一切惹的祸!

在那块油菜地里已经哭过了。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莽撞,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欣键也许因为喝了酒,太冲动,太疯狂,一时失去了理智,几乎无力制止他,但自己头脑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呀,如果意志更坚定一些,如果态度更坚决一些,如果……现在一切已没有如果。新燕陷入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之中。

怎么会成这样的!新燕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河边默默地流泪。泪水将手绢湿透了,挤干;再湿透了,再挤干……

哎呀,我才十八岁,按实足年龄算才十七岁,到可以结婚还有好几年。而这次,万一怀孕了又该怎么办?真的有了孩子,这学是肯定上不成了,本来就是处处得小心翼翼的富农家庭,父母的脸又往哪儿搁?家里人岂不要被我气死!

刚刚欣键说永远爱我,以后一定娶我,还说海枯石烂不变心,否则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真能做到吗?等到大姐、大哥、二姐都成家之后,还得等多少年啊!他等得了吗?他长得那么俊、那么洋气,又会说好听的话,有时还会耍点骗人的鬼把戏,将来能一直好好爱我吗?

我是喜欢欣键的,这就是爱情吗?爱到决定嫁给他的程度了吗?我高中还没读完呢。万一有了孩子,是生下来还是悄悄给打了?欣键会怎么想,真怀上孩子,他想要这个孩子吗?

新燕想着想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直哭得筋疲力尽,直哭得欲哭无泪,直哭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得赶紧回去,否则欣键一定会出来找我,那样反而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新燕捧起河水冲了冲脸,拎起书包往回走。



油菜花渐渐谢了,绿油油的菜荚长了出来;麦苗纷纷抽穗,麦田翻起了美丽的麦浪。各种水果树上的花也渐次凋谢,小小果实开始发育、生长。

而新燕和欣键担心的事也发生了,新燕怀孕了。未婚先孕,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江淮地区,那可是件大事,一件被认为不洁身自好、伤风败俗的大事。

如果新燕听大姐的话,由大姐陪着悄悄到外乡做个流产手术,然后找个理由休息几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偏偏新燕决定要这个孩子,她铁了心要将孩子孕育好、生下来,哪怕以后欣键不娶自己。

“欣键,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现在,孩子已经投胎来到了人世,不管家里人怎么反对,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不会抛弃孩子,我是一定要他(她)的。欣键,你后悔吗?”新燕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

“的确是来得太突然了,我不后悔!我说过,我一定会娶你,新燕,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可是,这太委屈你了,要了这个孩子,我们特别是你的一切都将改变,你能接受吗?你再好好想想吧。”欣键用双手紧紧抓住了新燕的手。

“不用再想了。起初,我的确后悔过,也担心、害怕过,更曾经无数次责怪过自己。是时间,一天一天的时间,让我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对可能到来的孩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欣键,我喜欢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躲开你,但没办法。我已想清楚了,孩子是无辜的,我会生下来并好好抚养。如果你不想要,也没关系,我一个人抚养他(她)。为了你,为了孩子,我愿意承受任何改变与困难。”新燕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上仿佛抚摸着他们的孩子。

“别瞎说了,什么你一个人!既然你拿定主意要这个孩子,我还有什么话说。新燕,你这么漂亮,我不娶你还想娶什么样的人?今后我们一起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只是,太委屈你了!”欣键眼圈红了,忍不住流下泪来。

“欣键,这个时候我不希望看到你流泪,我只希望你能如你所说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能好好对待我和孩子,直到孩子长大,直到天长地久。你还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一般情况下别人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我喜欢穿直筒裤和白球鞋一样,我觉得好看,穿着不犯法,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你说喜欢我的漂亮,谁不喜欢年轻、漂亮呢?但漂亮有可能很短暂,特别是我,后面将天天在农村干农活,肚子里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也许不用多久就成了最普通的农村妇女,你要有思想准备。”说这些话时,新燕很平静,这有点出乎欣键的意料,同时也让他的内心受到较大震撼。

新燕怀孕,这事弄得全村甚至邻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坚决要这个孩子,新燕的决定把家人惊呆了也气坏了。母亲骂过、哭过更劝过,父亲恨不得动手打她,可她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结果,在大姐结婚的时候,新燕也悄悄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乡,到傅欣键所在的乡村和他母亲一起过日子。

没有嫁妆、没有婚礼,也没有送亲的亲人。



就这样走进了傅欣键家,新燕和傅妈妈一起开始了她的种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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