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在光芒处等你

你好,十七岁的陈华,这里是,二十八岁的吴然。

(一)

叶田收拾好书包,抬头瞄了眼黑板旁的时钟,指针正好指向五点三十分。再背几个单词就回去。叶田扭了扭脖子捶了捶腰,继续低头复习。

窗外落日的余晖刺入教室内,被窗框分割光与影清晰地映在整齐的桌椅上,恍若神祗指缝露出的光芒流淌。

角度恰好,半副面孔隐藏在暗影里,叶田望向窗外。操场热闹至极,篮球场上男生浴血奋战,为了忘却抛掉一天的疲劳,也为了博得场边经过或伫立的女生几个回头。

指针指向四十五分。时间差不多了,叶田望了眼钟,拿起了座位上的书包。

“终于准备走啦。”何婧合上书,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对前面的身影绽开笑容。叶田回头,看着面带微笑的何婧,有一点尴尬地歪了歪脑袋:“真是不好意思啊,每天都让你等我这么久。”

“嘿,说这些,咱俩谁跟谁啊?”何婧嘟起嘴,皱着眉头佯装生气。叶田看到何婧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对着何婧张开双臂。何婧紧皱的眉头舒展,又带上了先前的笑容,蹦哒到叶田面前,一扑,顺势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了叶田的身上。

“哎哟,我的天呐,你又重了。”叶田咯咯笑着,将身体重心后移,来支撑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重量。何婧其实很轻,只是叶田比较瘦弱,再加上闺密间时不时的互黑,所以何婧在叶田嘴里永远是“又重了”。

这还确实印证了那句“闺密在每次见面时都会说你胖了”。何婧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虽然知道是玩笑,可何婧还是有一点失落。毕竟是女生。

看到何婧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叶田笑得更灿烂了:“不是吧我的姐姐,我随便说一句你还当真了。”话音未落,搂着何婧手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何婧一声惊呼,然后小力地挣脱出叶田的怀抱:“谁当真了谁当真了!”叶田靠在桌子上,望着面前狼狈的少女捂嘴偷笑。余晖洒在何婧的脸上,映衬着少女那本就姣好的面容。

窗外刺眼的余晖挤满了何婧的视野,她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呢?

“喂,喂,喂。”何婧回过神来,看到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眼前来回晃着。“你吓死我了。”叶田舒了口气。

何婧一愣,然后捂着嘴笑了起来。凭借女人特有的直觉和对何婧两年的了解,叶田断定,这妞刚刚想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走吧走吧,六点多了。”何婧看到叶田的表情,知道等下肯定又免不了口舌的狂风暴雨,赶忙抓住叶田的纤细的手臂朝教室外走去。

“行了,别抓着我,疼。”叶田瞪了何婧一样,轻轻挣脱出右手,跟在何婧身后。

“呀,书包!”何婧突然停下,一拍脑袋,转身朝座位走去。叶田看着慌张的少女,摇头,叹气:“唉,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淡定点,别这么慌慌张张的。”

时针指向六点。叶田走在前面,何婧急忙跟上。余晖似火,室内被光芒装点,使人疲倦的寒窗地此时灿烂如天堂。何婧望着面前被光芒笼罩的叶田,散落长发上的光屑使她的背影瑰丽。

何婧恍惚了一瞬。

为什么我会如此失落,好像,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何婧你说——”差不多到教室门口的叶田转过了头,看到在讲台上发愣的何婧。“怎么了?”

何婧回过神来,看到叶田蹙眉,连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你知道,我老是容易走神。”

话刚说出口,何婧就觉得这种解释很是牵强,但她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田笑了。她挥了挥手,示意何婧过来:“走吧。”何婧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朝教室门口走去。

窗外似乎骤亮了一瞬,何婧感觉心猛地收缩,扩张。

她低着头,咬着唇,右手将短发拨到耳后。

(二)

背挡,转身,急停,中投。

完美的抛物线,球砸在了后框上。

“草。”陈华低声骂了一句。场外女生却还在为刚刚陈华流畅的单刀进攻欢呼。她们多数都看不懂篮球,只是单纯地觉得陈华俊俏的面容配上打球时干净利落的动作甚是赏心悦目。

“兄弟,今天状态不行呐。”吴然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冰冷的水泥地上,虚眯着双眼,望着朝场外走来的陈华。因为背着光,吴然看不清陈华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因为换季,前几天旧伤复发,所以手腕很硬。”

吴然将一瓶水丢向面前的少年。陈华接住水,拧开,迎头淋下。拧开另一瓶水,吴然咕咚咕咚地连灌几口,然后满意地打了个响隔。陈华在吴然身旁坐下,顺手抽过搭在吴然肩上的毛巾,将身上的汗与水擦拭干净。

“夕阳很干净。”吴然望着天,一片金灿染黄了他的发,也燃烧着少年漆黑的眸。陈华不语,只是小口小口的喝着水。

吴然转头,看着那张被光芒覆盖的面孔。散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棕色的瞳孔给人一种勿近的提醒。明明光芒那么灿烂,却盖不住陈华表情的冰冷。

他们都说陈华身世颇佳,所以才自命清高与不凡,故作高冷姿态。可只有吴然知道,这混蛋是真的不喜欢说话和摆表情。

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而已,和外面那些妖艳的贱货不一样。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吴然和陈华特别聊得来。或许是性格互补,又或许是吴然脸皮够厚,两人竟毫无违和感地成为了朋友。因此,吴然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被陈华主动搭话的人了。

“挺帅的。”吴然望着陈华,突然笑了起来,面前的少年依旧表情淡漠,不过却是别过脑袋,将视线聚焦远方:“无聊不无聊。”

“哟,害羞了?”吴然笑得前仰后合。陈华将毛巾扔到他的脑袋上,然后喝完瓶内的最后一口水:“准备回家。”

夕阳的余晖燃烧到极致,也预示着这片天地将要陷入黑暗。所有的光亮都是有限的,最后的最后只有深邃与暗留下——即使昼夜终须交替,即使太阳终会升起。我们都将看不见对方,哪怕我知道我很喜欢你,哪怕你知道你很喜欢我。

因为,因为时间的尽头——

还是黑暗。

陈华身躯一颤。望着这片被灿烂覆盖的大地,他走了神。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陈华摇摇头,将刚刚所想之事甩出脑外。

吴然在不远处站着。“花儿,精疲力竭了?”他打了个哈哈,双手抱在胸前,等着突然放慢脚步的陈华走来。花儿是陈华的外号——不过只有吴然才敢用。

回过神来的陈华加快了脚步,表情依旧淡漠:“走吧。”

吴然翻了个白眼:“兄弟,才六点,急什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但却翻不到打火机:“回家有什么意思,夜生活才刚刚——咦,老子火机呢?”

火机还没拿出来,陈华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手中的烟盒抽走,然后塞回他的口袋:“别在学校抽,不好。”

吴然不满地叹气,却又在看到陈华严肃的神情后做了个鬼脸。虽然陈华一直是这副表情,但凭借两年来对陈华的认识,吴然断定这家伙此刻绝对是认真的。

“行行行,不抽,不抽。”吴然嬉皮笑脸地将火机塞进口袋。

其实他要是真想抽烟,陈华是拦不住的。

他只是习惯性的把陈华的话去认真对待。他对陈华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两人并排朝校门走去。从操场到校门只有两条路,而且都必须经过教学楼下。一路上吴然抱怨不断,明确表示此时回家是在浪费青春。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结果脑海里设计好的夜生活计划还没出口,就被陈华一句波澜不惊的“回家复习”给噎了回去。

吴然本就苦瓜般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复习,对他这种万年吊车尾来说简直如同白日梦。但是陈华每次都会以“如果你再考倒数第一,我就拒绝提供避难所”为由淡淡地威胁吴然,至此吴然只能配合着陈华在豪华书房内背书复习。

书房虽然很豪华,可吴然表示还是喜欢脏一点的网吧。

可如果没了避难所,他就必须得面对那些让他反胃的人。

又是沉默,这次是吴然尽力憋着不先开口,以此表示自己对复习计划的不满。远远的,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教学楼下。“嗯?那不是级花叶田吗?”吴然突然激动起来,却又很快噤声。

陈华表情淡漠,仿佛没听见。

“去打个招呼?”吴然小声开口,“毕竟是同学,啊,看来不用了——她们过来了。”

两人同时放慢了脚步。吴然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依旧表情淡漠。

大地逐渐阴沉,或许是电路出了问题,仅有一个篮球场亮起了一盏白灿的灯光,恰好将一小块球场照亮。最后一丝余晖在远方拼命挣扎,妄想重新燃烧这个世界。

但无论如何,终会到头的。

日终会落,夜终会来临。

身影愈发接近。

黑暗遮住他们的面孔。

篮球场的灯光独自在远处亮着。

四人擦肩而过。

几乎是同一瞬间,所有的篮球场都亮起了灯,仿佛寂静里突然的喧腾,在欢迎这寒冷的夜,安抚这迷失在黑暗里的世界。

就这样擦肩而过吧,就这样,就这样互相路过彼此的生命。

满天的繁星窥视着底下的一切,无辜,却又像是给无数生灵下了审判。审判他们有罪,审判他们懦弱无能,审判他们卑微渺小。他们都被黑暗吞噬,无论是否强大,在无界与深邃里都显得如此无助。

想反抗吗?

脆弱的生命,想反抗吗?

陈华突然被吴然拽住,然后以近乎小跑的速度离开操场。陈华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哪里呢?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开口该说些什么,只是任由吴然拉拽着走。

陈华转过头,看到那两个伫立在球场灯下的身影,在浩瀚的星空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因为那一点光芒而变得耀眼。

一句话都没有,沉默融入漆黑的夜,两人在校门前的丁字路口告别。吴然一人昏沉地走在路上,像被剥了魂。还是那条旧路,恍惚间,他在网咖门口停下,耳边响起了陈华杂七杂八的提醒。

为什么要拽着陈华跑?吴然脑袋疼痛欲裂。他像是忘记了什么,像是记忆里很重要的东西,被人一刀两断。

头顶夜空依旧,却只剩下了一颗星。最亮,最亮的那一颗。

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想哭?

吴然低头,手背拭过湿润的眼角。

网咖的招牌用力的发着光,仿佛在召唤归家的孩子,召唤那些想归家,却无家可归的孩子。

回家吗?去那个真正属于你的地方,那么现在,去吧。

去吧。

吴然推门,消瘦的身躯没入一片白灿。

他仍低着头,咬着唇,右手摸着耳垂上冰冷的耳钉。

(三)

我站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将书包背到身前,翻找着家里的钥匙。门前就一盏微弱的灯,如此微弱,甚至探不入我的包内。

在书包的底层,我翻到了钥匙。钥匙扣叮当作响,然后,和往常一样,我推开房门,反手打开了客厅的灯。

诺大的家里空无一人。

顺手撕下鞋柜上的便签,我一眼未看就将其丢入垃圾桶里。

脱鞋,上楼,进房,锁门。我很讨厌这样的习以为常。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家里为什么要这么大的房子,渐渐地,我知道了父亲有多厉害,知道了这样的房子才是最配他的。

我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使自己清醒下来。台灯很亮,望着面前的玻璃窗,我看到自己脸庞的轮廓。窗外,无垠的黑暗里一颗明星静静地挂在那儿,孤独,却又让人敬畏。

我敲亮手机屏幕,屏保上显示的是2016年11月20日。

今天一天都很奇怪。首先是落日的余晖。我从未见过如此亮与如此久的夕阳,灿烂至极好像要燃烧整片天空。

然后是篮球场的灯。最开始只有一盏灯亮可能是电路故障,但是——当所有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不是一个人,而是犹如闹市的喧哗。

窗外火车的鸣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的房子属于近郊区,正好有一条铁轨从屋旁经过。这条铁轨用于城内物资的进出,每隔三个小时便会有列车经过,上面印着各个商会的标志。

我重新整理思绪。球场突然亮起的灯,之后是——

我突然不记得了。不记得灯亮后发生的事。

好像是记忆被人砍断,取走,我忘记了灯亮后的事。我试着从再前面发生的事开始回忆,却发现之前的所有记忆都缺失了什么。缺失了什么呢?

两个小时前,我一个人打完球,休息,离开,回家——

少了什么。

一定是少了什么。

我捂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拼命想记起遗失的记忆。我究竟忘记了什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我放弃了。我只记得我一个人打完球,然后离开时球场那违常的灯。

我可能只是太累了,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我想太多。没有忘掉什么很重要的人,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以我这性格,哪来的朋友。

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哦,对了,昨天父亲才从网上订的,哪有那么快到。我摇了摇头,对自己差劲的记忆力感到无奈。

真的是太累了。我拿起台上的日历,2014年8月31日。该死,忘了明天开学——高中第一天可不能迟到。

我匆匆地刷牙洗脸,然后检查客厅的门是否上锁。我望了眼客厅的钟,11点11分。

华,早点睡,爸妈要晚点回。

我看到了鞋柜上的便签。拿起,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口袋。

(四)

我趴在电脑屏幕前,被手机铃声吵醒。

“喂?噢——陈华爸爸。对,我是吴然。呃……我现在在外面……补习,对,补习。陈华?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我突然有不详的预感。电话那头焦虑的女声思绪混乱地说了一大堆,不过我凭借过人的领悟能力还是听懂了。

陈华失踪了。

我拿起座位上的书包和衣服冲出网吧。现在是晚上11点23分,我望了眼手机,往学校门口冲去。他会去哪里?他可是好学生呐,不去网吧不去酒吧夜总会,大半夜的却不在家里,他还能去哪里?

我脑袋飞速运转着,思考着他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很简单,除了家里,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然后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车祸——或者别的意外,比如被人绑架之类的。不过跆拳道黑带被人绑架还真是有点难以置信——混蛋都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在走神。

千万不要有事啊,一定要给我好好的。

我在心里默念,拼尽全力朝学校奔去。

到校门口了,我冲向旁边那个废弃的上锁的车库。钥匙,钥匙,钥匙在哪?

我借着警卫室旁微弱的路灯,在书包里东翻西找。灯光是如此微弱,甚至探不入我的书包底部。

我急得满头大汗。找到了!我拉开铁闸门,反手按下门边的开关。闪了几下,灯亮了。我冲向车库深处。

面前那被黑布盖住的家伙,我仿佛听见它强力的心跳。

铃木 GSX1300R 隼 。

“好久不见。”我抚摸着面前的重型巨兽,心跳加快。

它是我父亲在世上的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也还记得他跨在车上的模样,虽然看不清头盔里他的表情,但那低声轰鸣的马达声使他宛若战无不胜的骑士。

别人都说他敢把油门拧到底而不松手,别人都说,他每次比赛都在拼命。

怪物般的速度和操控方式使他在别人眼里像是走火入魔的恶魔。

但他最后还是输了,输在他热爱的速度的战场上,死在天使洁白的房间里。两年前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我记得他躺在病房的床上,呼吸机在旁边轰鸣。

不再是战车的马达声。

我隔着很远望着他。

他似乎很想和我说什么,但呼吸机不允许。我知道他离开时还在网吧,看着母亲的来电将手机关机,彻夜未归。第二天清晨回家,母亲双眼疲倦,递过那封信给我。是他留给我的。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有的没的扯着废话。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据说当时追我母亲,靠的也是他一辈子从未放弃的摩托车。

信不算长,我却看了一上午,重复读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结尾,他写:

我每次在自认为是极限速度时,都会想起你。然后我就知道我要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我就知道,噢,我需要那笔奖金。突破是为了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让你和妈妈过好一点。

另,过两个星期是你的生日,礼物我已准备好,先不告诉你是什么,也算是惊喜。

落款日期是他出事前十一天,我生日前十四天。我生日那天,在车库里看到了他给我的礼物。

这混蛋老头,送了我最讨厌的东西。

我得小心翼翼地保养它,我还得和它说,嘿,你知道吗,我们的爸爸,是个超级,超级蠢的大英雄。我将它放在学校的废弃车库里,传达室的大爷每天帮我擦拭保养。

大爷说,他年轻时也是赛车手。

我想,父亲老了,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他也会和所有普通的老头一样,打太极,公园健身,却又在聊起当年时,手舞足蹈,热血沸腾,仿若带上头盔跨在战车上的骑士。

我一直很想告诉他啊,告诉他说,爸,你骑车时,真的帅炸了。

点火,马达轰鸣,钢铁怪物载着年轻的男孩,怒吼着驶入茫茫夜色中。

(五)

望着那个打了无数遍的电话,我按下了拨通键。“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老师,还是打不通。”我有点焦虑,不过何婧的父母更焦虑。

何婧失踪了。但在二十四小时前,她还是和我一起回的家。

“叶子,你再仔细想想,你们分别前还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们是在小区门口分别的——因为我得在小区门口买明天的早餐,所以她先进的小区。”

何婧和我住同一个小区,因为部分楼区翻新,所以那部分楼区的监控都被停用了好几个月。唯一有一个监控拍到了何婧进小区的画面——却并没有何婧出来的身影。

要么她就蒸发了,要么她还在小区的某个角落。但整整二十四小时,翻遍了整个小区,我们都没找到何婧。

除非她蒸发了。

我内心狠狠骂了自己一下,都什么关头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何婧的父母在同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并且都是高管。昨日恰逢公司裁员会议,所以两人都被留在了公司内组织会议。

当他们11点27分到家时,才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奇怪的是,何婧房内的灯还是亮着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回来过,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出入过房间。

何婧仿佛真的是蒸发了。

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是在何婧父母身后跟着。最后,是何婧的父亲先开的口,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叶子,你先回去吧,跟着我们东奔西跑那么久也没好好休息一下,赶紧回去睡一下。”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是木纳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们可能现在在心里咒骂我吧,明明和何婧一起回的家,何婧失踪了,我却安然无恙。

休息了一天,回到学校我才知道,那天晚上还有另外一名学生失踪了——和我们同级的陈华。

那个男生家境很好,但他的父母托尽关系,翻遍整座城市,也没能找到他。我一脸疲惫地走在操场上,然后被一个男生截住。

“同学你好。请问,你是何婧的同学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冷眼望着他,然后准备绕行。

“不是不是,同学我没有恶意。”他先一步挡在我面前,“我是陈华的兄弟,我叫吴然。”

我一愣。陈华的朋友?我的表情和缓了下来:“我叫叶田,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咧嘴一笑:“嘿嘿嘿,我知道——级花嘛。”我感觉我的脸又沉了下去:“所以呢,到底有什么事,没什么事就请让一下,我先还有事。”

“诶诶诶,别急嘛。”他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一脸严肃地说:“我想我知道他们失踪的原因了。”

(六)

“你知道了原因为什么不去告诉警察和他们的父母?”叶田一愣,随即脸上有了愠色,“快走,和我去找老师。”

“诶诶诶你别急啊。”看着叶田拉着自己就要走,吴然又气又想笑:“你先听我说完嘛。”

(七)

何婧惊醒,一看日历,2014年9月1日。完了今天开学还睡这么晚,她急忙起身,刷牙洗脸。顾不上父母留的便签和早餐,她冲出家门,风风火火地赶去学校。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很兴奋,分好教室后,都忙着互相认识。

“你好,我叫叶田。”身边的长发女孩眉清目秀,灿烂地笑着,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何婧。”仅凭第一眼我就确定,这女孩在我生命里很重要。

很重要。

(八)

你相信时间的宏观穿隧效应吗?指的是时间具备波粒二重性,因此具备打破大的时间潮流的能力,也就是具备扩散以及逆流性。当某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出现,就有可能可以触发这种事件的发生。

比如很久不灭的落日,比如独自发亮的巨大的星星。

如果人们因此被介入,那么,他们将有可能实现时间的宏观穿隧效应,从而穿越至数年以前,然后重复一遍同样的生活。直到他们再次顺着大的时间潮流回到穿越的那个时间点,又一次被必然出现的自然现象介入,并回到过去,再一次重复已经重复过的同样的生活。

他们就仿佛进入一个死循环,并且每一次都会丢掉之前的记忆。换个角度说,他们被卡在了时间的缝隙中,永远过着那几年内的一成不变的生活。由于没有记忆的传承,他们依旧会把每一天都当成新的一天来过。

或许偶尔会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此情此景曾在梦里出现过。

仅次于这种突然的熟悉了。

(九)

“什么玩意儿?”叶田翻了个白眼,“说了一大堆我没怎么听明白。”两人并排走在操场的塑料跑道上。

“你说他们穿越了吗?”

“呃——你要这样理解也可——”

“你真的有病吧?”叶田突然停下脚步,冷笑几声,“小说看多了?”

吴然一愣。

“回去洗洗睡吧,别来烦我了。浪费我的时间,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空吗?有这个时间听你瞎扯我都可以多叫几个人帮忙找他们了。你知不知道——”

“够了。”身边的男生突然停下了脚步,低下了头。“我以为,我以为你会理解的。”

叶田还想发作,转头正好看到吴然抬头时失望与绝望的眼神。那种绝望,该是被深埋了多久,才会有那样深处的无助与自嘲。

仿佛那夜天空里孤零零的星星。

少年轻轻地开口:“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会拼命地去拯救自己爱的人和重视的人。”

“但现在看来,你不过和两年前的我一样罢了。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多么成熟,别人是多么可笑,幼稚。”少年抬头,嘴角上扬,却是两行清泪淌过。

“我多么希望我那时能幼稚一回,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多么伟大的英雄——可是我却如此残忍,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允许自己拥有。”

叶田愣在原地。她没听懂面前的少年在说什么,这也是第一次有男生在她面前流泪。

“你大概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吧。有些东西只有失去过一次,才会后悔,才会记得下次拼命握紧绝不放手。”

“你知道吗,花儿消失的那天,我一个人在路上莫名地流泪。现在想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了。”

吴然用力地擦了擦眼角不止的泪。

“他需要我。”

转身,吴然一个人朝太阳高挂的方向走去,巨大的光芒将他瘦弱的身影吞噬。

“所以我,一定要救他。”

(十)

我认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吴然,放学打球。”我转头对着身后看着漫画偷笑的男生说。

“好的花儿。”

“能不能别这样叫我?”

“好的花儿。”

我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好像在梦里见过。

(十一)

凌晨三点,图书馆仍亮着灯。

“哎呀,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救他们的办法啊?”叶田伸了个懒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查资料啊。”吴然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埋入书堆中。“还有啊,你不是学霸吗,才看这么一会儿书就不行了?”

“拜托,这都三点了,哪个女生抗得住啊。”叶田抢过吴然手里的咖啡,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吴然脸一红,这算间接性接吻吗?

早上吴然前脚红着鼻子离开,叶田就后脚跟上。少年吸着鼻子望着面前的少女,少女别过头去,淡淡地开口:“我刚刚只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这是我的问题。那么,这个什么什么效应现在是出现了对吧?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少年一愣,支吾了半天憋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不如去图书馆查查吧。”

于是两人从下午四点开始泡在图书馆里,直到现在。

在叶田眼皮打架撑不住要睡着时,吴然的一声惊呼震醒了她:“有办法了!”

(十二)

“你确定这样能行?”叶田坐在吴然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吴然落下头盔的挡风玻璃,“资料上说,只要再有一次特殊的自然现象发生,就可以利用速度来强行提高时间的宏观穿梭效应的概率。”

“然后我们通过调节速度来控制逆流程度——那样就不至于也一同陷入时间的缝隙中。简单点说就是打擦边球。我们依靠外力调节,无限接近于他们现在所处的世界,然后将他们拉扯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那个世界的什么位置?”

“时间。”吴然指了指手表,“如果是会到过去的话,无论幼儿园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都必须经过这条路。”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陈华家旁边的那条铁轨。依照吴然的计划,他们待会儿将会沿着铁轨旁的与铁轨同向的人行路加速,然后在前方一公里处路过那个世界,再将陈华拉出来。

“你不怕时间不对?还有速度呢?你确定速度足够快?”

吴然沉默了许久,点火,拍了拍身下的铃木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至今为止是不是一直在做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但我一定要去试一试,无论成功与否。”

“抓紧了。”

重型怪物怒吼,载着骑士呼啸而去。

60,100,180,200。不愧是铃木隼,提速时间短得让人难以想象。叶田死死地抱住吴然,吴然伏着身子,生怕车子失控。

原来到了极限速度后是这种感觉啊,如此让人兴奋,又如此让人害怕。底下的猛兽随时会失控,生死就在一瞬间。

父亲,你害怕过吗?

吴然不敢再提速。两公里的距离越来越短,这时,天上彗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时间对的刚刚好。“奇特的自然景观”,六点多的彗星再合适不过了。

速度不够。吴然感觉的到,但是他握着车把的手却不敢继续。

只剩一公里。

吴然突然想起父亲的信。

只剩九百米。

每当我到极限速度时,我就会想起你。

只剩八百米。

我要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

只剩七百米。

我知道,我必须要让你和妈妈过好一点。

嘁,到头来,那个家伙还真的是英雄呢,那么孤单,却又那么伟大。

吴然猛拧油门, 铃木 GSX1300R 隼 发出了极限的咆哮,仿佛出膛的子弹,呼啸着冲向目标位置。

少女隔着头盔的尖叫声淹没在风中。

只剩一百米。

空间扭曲波动,吴然看到那个身影了,并排的是另一个娇小的身躯。

“陈华!”吴然咆哮,伸手朝那边抓去。

只剩零米。

(十三)

我停下脚步,回头。

“怎么了?”何婧拉了拉我的衣袖。

“没……没事,我只是,好像听见有人叫我。”我摇了摇头。

“听错了了吧?后面是火车铁轨诶,只有火车汽笛声好吗?”何婧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挠了挠头,笑了笑:“说的也是呢。”

我却突然感觉心里哪里空了一块。

(十四)

我看到了。

我确实看到了,陈华的身影。

叶田说她全程闭着眼,什么都没看到。我并不在意她是否看到,我在意的是我没有把他拉出来。我伸手了,也喊了,但还是晚了那么几秒。

我摘掉头盔,颓废地坐在路旁。

我第一次感到绝望。叶田在一旁自说自话,说,没关系的,我们再来一次就好。我笑了笑,没接话。

我一直没告诉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资料上说,我们的做法将会分割一小段大的时间潮流,而一旦这样做了,那条被分割的条纹将永存。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再用相同的办法进入那个世界,那也已经是那一次那个世界流淌过的时间点了。

简单点说,无论多少次,我都注定是失败的。因为在那条纹路中,我本来就是失败的。

本来就只能救一人,再加上本身就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可行,所以我没有把这个办法的缺点告诉叶田。

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眼泪却拼命往外涌。我感觉到叶田轻轻地搂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

我蜷缩着,早晨逐渐明媚的阳光温暖着我们两人的身躯。

终于,阳光照常升起,照亮了这片天地。

(十五)

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会逐渐丢失有关时间裂缝里的人的记忆,若干年后,裂缝里的人将会从所有与其接触过的人的记忆里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除了外界的直接干扰,他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重返正常世界。

那就是想起自己一直丢失的记忆。

而这样的概率,几乎为零。

另,请谨记,如果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他们的年龄将仍会是消失时的年龄,并且将不会携带已经记起的和时间裂缝内的记忆,而现实生活中人们也不会恢复对他们的记忆。

以上根据亲身经历者口诉整理而成,仅供参考。

转载请标明出处。

(十六)

高中毕业那年,叶田把那本我从头到尾坚信不疑的资料递给我,说:“我们结婚吧。然后,我们一起等他们。”

一起等他们,在那个初次遇见光芒万丈的地方。

(十七)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忘掉一些很重要的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叶田也是。我们会时不时毫无缘由的落泪,尤其是一些特别的时候。

比如出现很久不灭的落日,比如出现巨大的独自发亮的星星。

我们试着去看心理医生,或者向身边的人核对记忆,却都找不到问题所在。

我想只是我们想太多了。

(十七)

“老板,一共多少钱?”吴然在包内翻找着钱包。

“诶我钱包呢?”

叶田翻了个白眼:“你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这丢三落四的坏毛病不能改改吗。来,老板,这里给。”吴然嘿嘿地笑着。

“火机好像也没带。”吴然刚拿出一盒万宝路,猛然醒悟到,“和钱包放一起了。”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按住了我拿烟的手。

吴然疑惑地抬头。

“不好意思,先生,请别在这里吸烟。”

面前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身旁还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女。

“公共场合,不好。”

少年散乱的黑发垂在额前,棕色的瞳孔给人一种勿近的提醒。他表情淡漠,却在吴然抬头的一瞬,眼神突然变得柔和。

吴然虚眯着眼,看清了面前少年的模样。

不好——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身旁,叶田低着头,收拾好东西,急忙让出位置:“花儿,别挡着后面的人买东西。”

陈华拉了拉她的手。叶田抬头,充满歉意地开口。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这么久。”

她看到了面前少女。

(十八)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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