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正在教室给他的学生们上到谁来用’如果’一词造句,学校的冯校长出现在门口,示意陈峰出来一下,陈峰回头看了一眼底下举着得小手像一个个探头探脑的鹅,跃跃欲地恨不得跳到陈峰的讲台上,“同学们等我一会。”陈峰合上书本推了推眼镜,然后跟着冯校长来到了走廊,“陈老师,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生怕有要紧的事找你,就帮你接了。”冯校长语气沉重的说:“是你老家的人打来了,说你的朋友阿飞去世了。”
上次见到阿飞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陈峰考进了上海一所重点大学,离家的前一天正在收拾行李,阿飞喘着气跑到陈峰面前,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从自己背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白球鞋塞到陈峰的行李箱里,阿飞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说:“在上海好好混,将来有一天你定会有出息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陈峰问,阿飞挠了挠他的板寸脑袋,故作不好意思地说:“可能会做做小生意”。陈峰没有再接着问,他躲过阿飞灼热的目光,他觉得这种目光中透出的原谅、包容深深地刺痛了陈峰的自尊,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想开始新的生活,陈峰这样想。
“小胜,你来用‘如果’一词造句。”陈峰回到教室选了一位眼睛最黑的孩子,“如果我数学考100分,我和佳伟就能成为最好的朋友。”孩子的睫毛很长,眼神清澈透明,盯着陈峰一字一句的回答。坐在前排的佳伟害羞地底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洋洋得意的微笑。陈峰不知道愣了有多久,孩子连问了两遍 :“老师,我回答完了,可以坐下吗?”这时候陈峰回过神,同孩子说了句对不起,接着又给他们讲了“似乎”“已经”的用法。
刚进大学的时候,阿飞还和陈峰通过几次电话,一般情况下都是陈峰说个不停,阿飞则在电话那头认真地听,偶尔会在陈峰说完他今天在图书馆看了一本契科夫的《樱桃园》之后问一句:“书里都讲些什么?”于是陈峰又从这个新的主题不耐烦的展开了更多的内容——这种不耐烦可以说是此刻陈峰对自己优越感的一种掩饰,而阿飞也并没有想要识破,他觉得陈峰确实懂得比他多很多。
“成绩出来了,这次有两个第一名。”班主任在班级里很神秘的同大家讲,陈峰和阿飞这时候还不太熟悉,一个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下课后,陈峰来到后排,“不错啊,看来我这个第一名有点不保了。”阿飞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第一名永远都是你的。”之后他们俩个走的很近,陈峰的成绩一直排在阿飞前面,有时阿飞会来问陈峰数学题,陈峰每次也都表现的特别惊讶:“这道题你难道也不会吗?我真的没有想到。”然后透着费解和通情达理的表情耐心地解决了阿飞对于数学题的疑问。
晚上下班回到公寓,陈峰对于今天听到的消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决定第二天订一张回老家的机票。打开电视看了一会财经频道,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讲解这两天的股市情况,最近医疗板块涨幅比较乐观,他随手拿笔记了下来,明天可以多买些医疗有关的股票,他这样想着——这些年陈峰靠小学老师这个职位领取的工资并没有存下来多少,有时候他不甘心,他是重点高校的毕业生,做小学老师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没办法回答。他觉得他身上总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他,让他不能真正心安理得的去过更好的生活。不,他觉得并没有这样的力量可以左右他,这一切都是自然法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陈峰坐在操场台阶上,手里拿着被人撕的稀碎的英语书,眼角有些泪痕,下颚也微微的肿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觉得白色的云朵离他很远又很近,刺眼的阳光让陈峰更加想要落泪,他已经分不清刚刚的一伙人是对他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只能模糊的记得一些话:“见你嚣张一次,就打你一次。”他也完全不记得在超市里因为一个男生插队,他去严厉制止了他,用言语辱骂了那位男生,也不记得后来被辱骂的男生是如何叫来了一帮高年级学生,抢走了他的书包,把他的头按在了地上开始拳打脚踢。
周末陈峰在车站检完票,按着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看到座位上坐着一位正在打鼾的中年男人,双手搭在一起一伏的啤酒肚上,耳朵里带着蓝牙耳机,“不好意思,”陈峰礼貌地推了推中年男子说:“这个座位是我的。”男子动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又继续睡了。陈峰面无表情得再一次轻轻地推了他,这下被推的中年男子睁开眼睛生气地大声说:“都是空位置,你随便坐一个不就好了。”陈峰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有几个空位置,他随便找了一个离这位男子比较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低头发现今天穿的一双白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踩脏了,耀眼的白色惨着不规则的灰,像极了那天他头顶的云彩,忽远忽近。
“全校同学请注意,高一年级的阿飞和高三年级的张帅同学在校外多次群殴打架,其行为已经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受伤的同学还在医院进行观察,给学校带来了恶劣的影响,特此将阿飞和张帅同学开除学籍。。。”。陈峰听到广播的时候他正在食堂吃饭,点了一份麻婆豆腐,也许他根本不饿或者食堂换了厨师没了胃口。他努力回想那天他哭着坐在操场上,阿飞跑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对阿飞讲过的话,只记得阿飞怒气冲冲的就走掉了。
“我可以去打工,”阿飞盯着陈峰笑着说:“他们欺负你,我就看不过去。”陈峰再也不敢直视阿飞的眼睛,他觉得这双眼睛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就如同在那个潮湿的午后,陈峰不小心穿过巷子看到阿飞被一群人围着,每个人的表情都面目狰狞,人群中不断的发出狂叫,嘶吼。他看到阿飞的拳头滴着血,他被一个体型高大的学生掐住脖子,不停的抽着耳光。他看到阿飞正看向自己,双唇紧闭目光灼热,他对他有所期待,可是陈峰什么也没做,就慌张地逃开了。
陈峰已经到站了,他先到了家里把东西放下,就乘车来到了阿飞的葬礼上。黑白的照片上是变胖了的阿飞,毕竟他们5年没有见了,照片上的人对陈峰来说有些陌生。阿飞的父母眼圈通红朝着陈峰走过来,“没想到你会来,”他妈妈看着陈峰说:“阿飞一定很开心。”说完,阿飞妈妈已经哭的浑身颤抖,阿飞爸爸也低着头啜泣。陈峰的喉咙开始有些疼痛,他咽了下口水。得知阿飞是因为做生意开车出差发生了车祸,陈峰看着照片上的阿飞,那双眼睛依然在盯着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对不起。”陈峰心里默默的说出这句话。眼泪顺着滚烫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不怪你。”就是从阿飞的这句话开始,陈峰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开始变了。后来在大学里阿飞开始不再给陈峰打电话,陈峰也像是有意躲着这段关系。他觉得阿飞的原谅像是在他自责而敏感的内心上覆了一层屈辱的蜡,他越是靠近,这层蜡就越是坚硬。直到在葬礼上陈峰才有了直视自己软弱的勇气,是那双炽热的目光,融化了那层坚硬的蜡。
“把球传给我。”阿飞朝着陈峰喊,陈峰放下手里的篮球蹲下,“我的白球鞋破了。”陈峰一脸生气的说:“你非要叫我出来打球。”“我以后送你一双。”阿飞挠了挠他的板寸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陈峰看着站在眼光下的阿飞,平和温暖,像极了一位最好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