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死了,宝娜起来得有点晚。她顾不上吃早点,只在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梳披肩长发,连卡在梳齿里的几根头发都来不及清除掉,又把拖鞋一蹬多远,套上高跟鞋,拎起那个女性小包,扑到床边亲了一下丈夫,便跨出门去,楼道里随即响起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响声……
宝娜匆匆出门后,铁新心里顿生几分内疚。妻子去旅行社上班,自己没有为她准备早餐,且连早半小时叫床也没做到,这丈夫当得有点臭。自己不坐班,作家、作家,就是市民戏谑的“坐在家里”,迟起晚睡都可以,应该为妻子提供一点方便,往后可别只是在床上亲热……想到这里,他不能再睡懒觉了,立即翻身起床,扫了扫地,又将宝娜留在梳齿上的头发清除掉,然后站在窗子前,挥了挥手,扭了扭腰,这才坐到窗边那张老式“一头沉”的木桌前,拉开“一头沉”书桌左边的柜斗,取出《矿山儿女》的书稿。
铁新在《矿山儿女》身上已倾注了三年多的心血。在已熬过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谢绝了一些报刊社的约稿,没有再写中短篇小说;他婉拒了一些“狐朋狗友”的磨缠,没有打过一次牌、下过一次棋,躲在家里,拉了个上百万字的草稿,后又不知改了多少遍,甩掉了一些文字,留下了现在仍有一尺多厚的书稿,准备送到黄河文艺出版社去碰碰命运。
他从柜斗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书稿,自行设计的封面的一角打皱了,他用手将其压平。他想把内容再看看,但实在没有耐心再改下去了,反正书稿什么时候不送走什么时候就还想改,永远没个尽头,已改过十遍,已是两位数,“怀胎”都40多个月,还没有进出版社这个“产房”,“宝贝”哪天才能出世?他决心不改了,便把书稿随手装进塑料袋,准备送往出版社。
就在他从桌子上提起塑料袋时,桌面玻璃板下压的一张作家班毕业时的师生合影照现了出来。照片上,近二百人的合影,人头如豆,但后排左一的那个男子和右一的那个女子,每次都是最先映入他的眼帘。
那男子就是铁新自己,那女子是被宝娜戏言为铁新“英台小妹”的杜静。
在这张合影照上,杜静一点也不靓丽,一点也不出众。她们后排的人几乎都只露出一个头部,黄豆粒那么大的位置,谁也别想在这上面展示。而且,那蹩脚的摄影师拍照时还在制造紧张空气,他左手握着气囊,右手撮起三个指头,唠唠叨叨地喊着:“都看着我!都看着我!我喊一、二、三后可能就照了。别动!一、二、三”,喊到这里,他竟夸张地一弯腰,似乎是很吃力地捏扁那气囊,然后说:“好啦!”“好”什么?学生们都看着他,连气都不敢出,结果,照片上的那一瞬间,大部分人的面部神情呆滞,甚至略显惊恐;还有少数人自听到摄影师喊“都看着我”时就睁大了眼,而当他数完“一、二、三”时,恰好憋不住,眨了一下眼,于是在照片上就变成了“盲人”;只有校领导和教授们,都有经验,只在摄影师喊“一、二、三”时才调整到最佳状态,因而照片上的他们颇具“师长风范”,或威严,或慈祥,不失平日本色。当宝娜头一次看到玻璃板下这张照片时,半似嘲讽地对铁新说:“你那一级的女同学里,怎么连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铁新却回答:“有!只是被蹩脚的摄影师夺去了她们的美丽。”
是的,杜静天生靓丽。在女流世界里,她算中等偏上的个头。一头黑油油的短发,在耳垂下微微向里弯去。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永远透着聪慧、善良而又略带几分忧伤的光芒,一张迷人的、略显椭圆的俏脸,白得自然,红得悦目,颇令化妆品推销商失望。只是那嘴,并不厚的上嘴唇,却微微有点上翘,她自己说这是个缺憾,而男人们却说这才有性感。她从不穿裙子,也不穿半寸以上的高跟鞋,因此,她的身形、步履总给人四个字:操守、端庄。她是那种“含美量”很高的女人,是不必同女人比的女人,不论她出现在哪个女人堆里,不评比也能自然胜出。令她心烦的是常常无法让男人们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她又不能鄙夷地乜人一眼——男人们在欣赏一尊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艺术品,何过之有?
铁新和这位“英台小妹”有缘走进同一座校园、同一个年级,却无缘走进同一个班:她在一班,他在三班;而男女生的公寓又隔着穿校园而过的小凌河:她在东岸,他在西岸;且在学校合灶前,两人并不在一个食堂吃饭,因此,入校都快半年了,彼此似乎还没有碰过面。
第二学期开学后,作家班成立了一个“文学沙龙”,领头的是一班一个叫梁君的男生。这人干瘦,下巴往前翘,造成嘴唇“地包天”。腰有点弓,大概是爱在课外时间脖子上吊把吉他的缘故。这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能写诗,能唱歌,能弹琴,还会书法,且创造了“梁氏骨感体”,那些字,大多没有勾,没有撇,没有捺,像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笔划多是横来直去,自称有“骨感美”。
“沙龙”成立后的一个周末,梁君以自己“骨感美”的书法出了个通知,晚上举行“杜静诗歌研讨会”,欢迎各班学友参加。后来有的同学才知道,梁君在以“沙龙”为载体,寄托着对杜静的爱慕。杜静却不想过多过深地去窥测男人们内心的隐秘,只想保住自己内心的隐秘不似春光外泄就行了。自走进少女时代后,她碰到过多少少男、大男甚至老男们以各种方式献来的殷勤,她既没有廉价地去接纳,也没有高傲地、粗暴地去回绝,始终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只接受友情,不接受“情友”,因此,当梁君向她提出“沙龙”要开会研讨她的诗歌时,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惊喜,只那么淡淡地回答:“你们若觉得有话要说,那就开吧。”
铁新走进研讨会场时,主持人梁君正在前台发表主旨演讲。杜静坐在台前右边一张斜摆着的桌子旁,面前摊着一个小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圆珠笔,间或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她偶尔抬起头,对视一下人群。就在她一抬头、一对视之间,铁新惊呆了。“作家班竟有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目光的失神。“一个男子用这样失神的、色迷迷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一个女子,不是色狼,就是傻瓜!”他赶忙收回目光,在杜静的斜对面找个空凳子坐了下来。
“同学们!我们面前坐着一位天仙般的美女诗人……”梁君赞颂着。当他说到“美女诗人”时,杜静皱了一下眉头,放下笔,双手向后拢了一下短发,停下来,不再记录。梁君要从八个方面来论述杜静的诗,快半个小时了,他才讲到“第三”。会场里骚动起来,有人递条子,有人干脆叫板让“打住舌头”。梁君算能挺住,尽管压缩了一些虚话,但还是把“八条”讲完了。结束时,他提高了嗓门:“我们面前的杜静,是当之无愧的美女诗人!是东方的女普希金!是大宋李清照的再世!是……”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杜静站了起来,挺严肃地说,“请主持人和下面要发言的男女同学,不要把我放在炉子上烤。我不是美女诗人,更不敢同李清照和普希金比。我很笨,真的很笨,一首诗有时一写就是几个月,写得很苦、很累。《你不是龙,我也不是凤》这首短诗,只有十二行,一百零八个字,却写了将近4个月,平均一天不到一个字,一个字呀,多笨!今天我是穿‘防弹衣’来的,准备接受大家的炮轰!即使有同学给我献花,我也希望你献的是带刺的玫瑰!请理解我。理解万岁嘛!”
场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铁新几乎是把手举到头顶上拍的,而且会场里掌声全落下去时,他的双手还合击了两三次,这引来了杜静的目光,而他却不敢多看对方,放下手后,心跳得很厉害。
后来听说,一个周末的晚上,梁君怀抱吉他,手捧玫瑰,跪地向杜静求婚。杜静弯腰扶起了他,低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什么?好好弹你的吉他,去寻求你的知音吧。我衷心希望你今天的求婚是最后一次失败!”梁君知趣地起身走了,后来好多个黄昏,他都在校园内的未名湖边弹吉他,是那种哀婉的曲子,嘴里还重复着一句歌词:“哪一年才能得见面?……”不久,校园就失去了梁君的身影,不知是辍学在家,还是我找到了一份职业,但绝对不会是自杀!
在通往婚姻殿堂的漫长道路上,男人们总会“前仆后继”。梁君的落败和消失,给铁新却带来了欣喜,他跑到校办书店里,买来了杜静的诗集《你不是龙,我也不是凤》。一天傍晚,他拿着这本诗集在河边翻阅,情不自禁地朗诵起那里面的名句……恰逢杜静从此路过,她闻声后主动凑了上去,笑着说:“这么臭的诗,也值得你朗诵吗?”铁新脸红了,也笑着说:“别伟大谦虚!你这诗我原在《诗刊》杂志上读到过,但不知道诗作者就在我们作家班,更不知道就是杜静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陈词滥调!”杜静大笑一声。铁新把话题转到诗集,问杜静:“你这首诗,好像是写心中的某个人,那个‘他’是谁呀?”
杜静收起笑容答道:“有首歌叫《女孩的心思你莫猜》,你会唱吗?”说罢,显出不能久留的样子,临走撂了一句:“有什么大作出版了,别忘了奉送给小女子一本。”
虽是短暂的交谈,但令铁新夜不能寐。他思来想去,觉得心中的事儿“有门儿”。一天,他从报摊上买来新近一期《人民文学》杂志,在里面夹了一张和杂志内文页码等大的白纸,上面没写任何字,只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趁中午到食堂打饭时塞给杜静。他说:“哎!你要的新一期《人民文学》杂志我拿到了,给你。”杜静并没有要过这样的杂志,但已心知肚明,这是男人们对心仪女孩常搞的“地下工作”,便大方地接了过来,还说了句“看完就还你”,但却没有翻开看,而卷成个圆筒,插在右边裤子口袋里,端着饭菜匆匆忙忙走了。
第二天,也是到食堂打饭时,杜静把这份杂志仍旧卷成圆筒,递给铁新,假装轻松地说:“这一期杂志我翻了,挑了几篇好看的看了,还给你吧。谢谢啰!”
铁新慌忙接过杂志,饭也没打够,便转身出了餐厅大门,避过同学的目光,准备打开杂志看个究竟。他急于想打开,但又不敢打开,怕“失望”二字从杂志里飞出来。他在猜度杜静在那张纸上写着什么:是一段柔情似水的文字,还是一首情意缠绵的诗?或者也是一个标点符号一一那么,是表示惊喜的惊叹号,还是有话要说的冒号,或者是不想谈下去的省略号?谁知他打开杂志一看,里面夹的还是他夹的画了一个大问号的那张纸,只是在问号下面多了一个大大的句号“。”。什么意思?铁新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杜静似乎是有意在校园里“碰”上了铁新,远远地丢了一句话:“我在《诗刊》上发表了一首诗,得了300元稿费,星期六中午我在城南全聚德分店请你吃烤鸭,不吃不散啊!”
周六,铁新如约进了烤鸭店,心中好高兴。美女诗人请他吃北京烤鸭,这肯定有点“意思”。
二人坐下后,厨师刚把整只烤鸭推了上来,还未开刀,铁新就开口问杜静:“你在我的问号下面画了那么大个句号,是要告诉我什么?是不是就这么定啦?”
杜静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咬了咬下嘴唇,像在控制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说你们这些男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像电影里刘三姐唱的十个男子九粗心'?你和梁君一样是个粗心汉!你们在求婚之前怎么都不打听一下:杜静到底结婚了没有?”
铁新有几分惊恐地问道:“难道你已结婚了吗?”
“是的,我已是一个儿子的妈妈!”杜静说到这里,看到铁新如坐针毡,便苦笑着问:“我说了实话,你该不会连烤鸭都不吃就拂袖而去吧?”
“呃,不……不会、不会吧。”铁新结巴起来。
装盘的烤鸭及鸭饼、面酱、葱段端上来了,铁新没有伸手,杜静赶忙卷了一块递过去,铁新两手发颤接住。杜静打着笑脸问道:“我想知道:你们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牵着她的手走进婚姻殿堂,还有其他的情谊可以保持吗?”
“当……当然有,当然有。”铁新不是滋味地回答着。他吃完了杜静递过来的鸭饼后,自己又拿起一张鸭饼,既没有蘸面酱,也没有卷鸭肉,就这么卷成指头这么粗一个筒筒啃起来。杜静苦涩地笑了。铁新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定定了神,补了两句:“婚姻不成友谊在,还是老同学嘛!”
“对!”杜静高兴起来。“就让我们之间这种纯真的学谊,保持到我或是你有一天到对方的墓前发表演说时为止!”
铁新没魂了,操也不想上,课也不想听,二班男生令狐白组织的杜静诗歌研讨会他也没参加。杜静在会场没有看到铁新,心中万分失落,此后的好多个黄昏,她都看到铁新一个人在校园未名湖畔转悠,她的心碎了,她情不自禁地要为这个男人写一首诗。几天后,她有意“碰”到了铁新,悄悄把两张诗稿塞给铁新,无言地转身走了。铁新到湖边僻静处展开了诗稿:
你是海 我是岸
你挣脱千条江河
拜别万座青山
千里迢迢赶来
用惊涛传递爱的呼唤
尽管你一一尽管你
尽管你已咬住岸的百褶裙
尽管你已涌向她的臂弯
尽管你一次又一次地飞吻
尽管你不尽昼夜做出爱的缠绵
但我不得不推开你呀 推开你
祈求你奔向远大的海角天边
我不哭 你也别怨
因为一一因为
命运已经铁定
你是海 我是岸
铁新把这两张诗稿捂在胸脯上,傻了、哭了,好像骨头都散了架,瘫坐在湖边的巨石上,两三个小时都在怔怔地望着湖中的一潭死水……
月儿升起来了。怎么也想不到,杜静会坐到他的身边,他如芒刺在背,很不自然。
“你咋来了?怕我想不开投湖吗?”
“你若那么没气量,我也就不会给你写诗了!”
“你的才情惊人,我却连一句都写不出来!”铁新说到这里,用征询的口气问道:“我能不能把它拿去发表?”
“你傻呀!”杜静拍了铁新一下。“这诗不全是我的原创,我是借用了著名女诗人张晓梅的创意,再结合自己的亲身感受改写的,哪敢拿去发表?”
这一刻,他俩是肩挨着肩坐下的,假若铁新一转身把杜静抱住,即使滚到了湖中心,杜静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世界这一刻并没有发生这样的“强震”和“海啸”。
作家班学员毕业时,杜静得知铁新和胡遒森教授的宝贝女儿胡宝娜恋上了,便当面向铁新道贺:“恭喜!恭喜!听说胡小姐是个大美人儿,这一下再吃烤鸭时,你的手再不会发抖了吧!”
不想铁新却说:“我的老同学,难道你不知道爱情是无法替代的。”
.............
和胡宝娜恋上后,铁新至今也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在校时这段罗曼史,倒不是不信任宝娜,而是怕她分心,女孩儿嘛,心细得连绣花线都穿不过去!在陪妻子回娘家的路上,宝娜和杜静擦肩而过,她并不知道丈夫曾心仪过这个女人,只是在铁新说出这是他的女同学杜静之后,她才戏说了一句“英台小妹”,那不过是逗着玩儿呢。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