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能让你干涸成枯叶，也能让你比青藤还妖冶，区别在于，你是淹没在浩瀚人海中，还是伴着冷风野蛮生长。
瑶瑶盯着屏幕，有些拘束，摄像头对着她的脸，她知道很多人打量着她，他们基本是异性。
为了这次直播，她把平日的马尾辫披散开，化上淡妆，还穿了件素雅的衣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时此刻，需要表现什么。
直播间里，字一行行往外跳，瑶瑶开头提醒过，这是自己初次直播，没有经验，希望各位嘴下留情，所以，那些来自陌生人的问候，总体还算客气，鼓励居多。
这次直播，更像面试，瑶瑶面对诸多隐身的考官，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提问，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每次回答诸如你多大，你是哪里人这种问题，瑶瑶都要思考片刻，她不想说实话，还担心漏洞百出。
有人给她刷了礼物，最便宜的一款，附上一行字，别嫌少，这是帮你开张。随后，陆续有观众给她刷礼物，以资鼓励。
初次直播，瑶瑶对着麦，尬聊将近一小时。房间观众本来不多，还不断有人退出，偶尔新入的ID，也只停留片刻。等到房间只剩几个人时，瑶瑶关闭了摄像头。
躺在出租屋床上，瑶瑶盘算着今晚收入，扣除平台分成，只剩几块，勉强一顿早饭。有总比没有好，不开直播，晚上也是玩手机，瑶瑶这样宽慰自己。
她失眠了，回忆两个月前的那晚，自己拖着行李刚刚走出火车站，就看到镭射光柱纵横交错，笼罩整片天空，她没见过这般繁华，有些茫然。
因为她知道，高中学历，很难在这儿找到满意工作，更别提人生蜕变。但是不来大城市，留在老家种地，或去县城打工，只能退化。
以她的成绩，有希望考上本科，之所以提前辍学，和很多农村困难家庭弃车保帅的故事一样，为了学习更好的弟弟，牺牲姐姐。
弟弟和她出生只差几分钟，从那以后两人命运，以性别区分。
家里全部收入只靠几亩地，唯一劳力是越来越老的单亲母亲。高二那年，母亲下地伤了腰，种地开始吃力，于是母亲劝她退学，给家里多添一个劳动力。
瑶瑶不答应，哭过，母亲给她算了一笔账：家里没有积蓄，民政低保只够吃喝，你俩上高中还欠着亲友钱，一旦都上大学，债怕还不完了。
以大局为重吧，你将来毕竟是别人家的，你弟弟才是咱家希望！母亲最后说。
所以，当学校做母亲工作，提出减免学杂费，母亲产生动摇之际，瑶瑶反而下定决心，熬过会考，就去打工。
会考结束后，瑶瑶真在一片惋惜声中退学了，那时距离高考只有一年。她知道，外界一时救助，无法从根本上卸下沉重的命运。
她是一夜间停下脚步的，也可以说是一夜间醒来的。
代替母亲刨了半年地，收入没有任何改观，还是勉强维持，瑶瑶决定去大城市碰碰运气，最好找个城里人嫁了。她知道自己模样还可以，什么爱情不爱情的。
来到这座城市，瑶瑶仍没机会接触体面男人，大城市美女都是高学历，色艺俱佳，不是自己能比的。
但以她的身材颜值，找个酒店前台工作还是没问题的，她也是在酒店工作期间，阴差阳错的走上网络主播之路。
一个带女友开房的年轻男孩儿，调侃瑶瑶，说，你和我女友挺像的，没发现吗？
是挺像的，除了穿戴档次差距很大，瑶瑶心想。男孩儿女友是网络主播，收入很高，连房费都是女方出的，用男孩儿的话说，是她泡我……
原来女主播不但收入高，还能养男人啊？瑶瑶惊讶的想。
回到住处，她用手机搜索有关网络直播的信息，了解各个平台，学了不少知识，这是读书时，想都不想的事。在学校，她只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现在又知道，姿势也能改变命运。
几个月，瑶瑶省吃俭用，用积攒的工资，买了电脑、电麦、耳机、美颜摄像头、补光灯，甚至下载了变声软件，都是普通配置。原打算这些钱寄回家里，可瑶瑶明白，现在她要和全世界抢时间、卡身位。
这些投入，换来她第一次直播的几块钱，万事开头难嘛！
随后几天，瑶瑶仍在酒店前台坐班，傍晚回到住处开直播间。她比初次直播表现好了很多，开始尝试唱歌，偶尔也和观众开开玩笑，说点儿百度来的搞笑段子。
房间人数虽然有所提升，但只维持百十来人，刷的礼物勉强一日三餐，有时干脆没礼物。毕竟观众不傻，他们看直播，多为在主播这里蹭暧昧，蹭不到，就去蹭别的女主播了。
也有带刺儿的喷子，喷瑶瑶妆容，一看就是劣质化妆品，直播衣服都没几套，气质乡土。更有甚者，满嘴器官，从人身攻击中满足不可言说的欲望。
开始瑶瑶很难堪，听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改变她想法的，是一个私信她的ID，对方告诉她，你条件不错，只是缺乏专业的平台包装，这也是人气上不去的原因，如果你来我公司，月入过万没问题。
有心没心的聊了几次后，那个ID给瑶瑶留了联系方式，瑶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打通电话，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所谓的公司负责人，就是一个看上去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
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如果你能入驻我们平台，有些事必须提前和你交待清楚，我们的内容和一般才艺直播不同，需要你牺牲一些，这要看你接受的尺度了。中年男人说。
什么尺度？是不是脱衣服？瑶瑶警惕的问。
可以这么理解，我们服务的对象，就是那些有钱又空虚的宅男，与他们互动，满足他们的幻想，说白了，就是他们想看什么，你就给他看什么，如果你有意向，我们先签合同，只有签完合同我才能带你去公司，毕竟需要保密。
这种事，瑶瑶当然不能答应，匆匆结束会面后，她逃回住处。她感觉那个男人的眼睛，就像监控头一样无处不在，这让她一晚没敢开电脑，心打鼓似的跳。
入睡后，有个声音在她梦里反复纠缠：你歌唱的一般，没什么才艺，你连像样的衣服和化妆品都买不起，想靠直播挣钱，唯一卖点就是你的身体，为了穿上有品位的衣服，就得先脱！
男人临走时的话，仿佛诅咒，数天阴魂不散。
这期间，弟弟考上了一本学校，申请贫困助学金后，家里还是欠了更多外债，母亲吃药也需要钱，瑶瑶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没给家里寄过钱。
母亲并没对她要求什么，只是叮嘱，你在外，别饿着，就是对家里的帮助了。
纠结数天后，瑶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看看，所谓的特殊内容，到底是什么尺度？她四处搜索着不知名的小平台，她明白，特殊内容，肯定不能展现在正规直播平台上。
搜了好久，才进到一个不知名的平台，里面的女主播，是有点与众不同。那个女孩带着眼罩，看不清面容，穿的有点暴露，关键是，满嘴污言秽语，面对直播间的几千观众，极尽挑逗。
这大概就是特殊内容吧？瑶瑶心想，同性的艳俗让她有些本能排斥，可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鬼使神差的继续看着。
只见女孩对麦喊着，哥哥们，礼物刷起，刷到量，妹妹就来刺激的。女孩穿着塑身的衣服，对着镜头，水蛇一样，随着动感节奏摆动腰肢，手不停的抚摸身体，又屡次划过隐私部位。
瑶瑶感觉喉咙发痒，喝了一口水，她说不清这种感觉，很烦躁，带着不适的烦躁，一度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屏幕那端的女孩，只剩三点内衣，仍旧卖力的喊着：妹妹做人讲求良心，讲求诚信，请哥哥们礼物走起，刷到十点准时开秀。
瑶瑶把手机放在枕边，不想继续看，头脑逐渐空白，她只在听着女孩挑逗的声音。随着时间推移，女孩话语越来越少，最后音乐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而呻吟声越来越大。
有时呻吟也戛然而止，转而听到女孩突然说：谢谢哥哥的跑车，嗯，亲你。瑶瑶心里数着，一共十多辆跑车。
待瑶瑶拿起手机，重看屏幕时，吓的差点一把扔掉。屏幕里已经不见女孩的脸，只剩几根手指正在抚弄某个部位，此刻时间早就过了晚上十点。
瑶瑶马上关闭屏幕，退出房间，强制自己冷静。虽然她有心理准备，知道会有什么，可亲眼目睹后，还是震惊，这种感官刺激和心理排斥，让她一夜未眠。
她干脆打开窗子，让风穿过身体。城市已经睡去，无处不在灯火就像细碎的水月星空，美的不可方物，却又遥远而寒冷。
转天，通过搜索，瑶瑶了解到，一辆跑车几百元，加上别的礼物，昨晚女孩在短短一小时内，大概入账数千，相当于自己站酒店前台一个月的收入，也相当于母亲耕种一年的收入。
很多天内，瑶瑶心烦意乱，每次上下班路上，看着擦过身边的漂亮女孩，穿着高档时装，挎着奢侈品牌包包，手里攥着iphoneX，都会下意识联想到她们裸体的样子，哪怕她们不是想象的那样。
瑶瑶内心有些混乱了，过去的清规戒律，被现实反复拉扯。她很迷茫，唯一确定的是，现在真的需要钱，不只为家人，也为自己有一天看过去光鲜亮丽，像个城市女孩。
在胡思乱想的驱使下，她又看了几次特殊直播，发现自己在同性裸体的刺激下，也会起生理反应。
直到那个叫妖姬的女孩，不知何时闯进她的世界，瑶瑶的灵魂开始失控。
妖姬借用瑶瑶的直播设备，给她示范，什么才叫不浪费青春的直播，甚至要求和瑶瑶睡同一张床，瑶瑶莫名其妙的答应了。
妖姬和瑶瑶，性情不同，瑶瑶也是经过一段时间，才看清妖姬的本性。
深夜，妖姬趴在瑶瑶耳边，问，你说，如果房间起火，正在洗澡的你，光溜溜跑到外面，应该捂住哪里？
瑶瑶说，当然是捂住下面，这还用问吗？
妖姬笑笑，又说，你有三点，可你只有两只手。
瑶瑶问，那你说该捂住哪里呢？
捂脸啊，把脸捂住，哪怕别的都露着，谁又知道你是谁？
人的廉耻感，和脸面有关，不少人在生活里，是谦谦君子，是文静淑女，一到网上，就本性毕露，肆意放纵，他们认为虚拟的ID可以掩藏所有罪恶。
妖姬坐在桌前，帮瑶瑶描起眼线，在瑶瑶望向镜子的刹那，分明看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儿，那张脸已经模糊不清，失去本来面目。
妖姬说，现在的化妆术，可以把不同的女孩，画成一个样子，开了美颜，再开变声，连你最亲的人都认不出你。
这是一个新的直播平台，像很多不知名平台一样，门槛很低，不知何时就被封禁，里面的主播，也是来来走走，赚一把快钱，就不知所踪。
在妖姬的指导下，瑶瑶注册了新的账号，连身份证号码，都是借工作之便，在客人开房刷卡时，偷偷记下的。
瑶瑶第一次穿上有点透视的露肩装，抹上艳红的唇彩，并且戴上遮掩半张脸的面具，表情木木的对着镜头。
果然，这个平台的观众，和一般观众不同，他们肆意评价着主播，充满戏谑，又满怀饥渴。
瑶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她可以放松的讲荤段子，撩拨观众，可还下不了解开衣服的决心。屏幕对面的男人们开始失望，陆续退出房间，直到剩下很少的人，不过，这一次瑶瑶还是收到了超过以前的打赏。
其中一位打赏者，私密了瑶瑶。
看出你是刚入行，放不开，你可以循序渐进，一对一服务，如果可以，加我微信。
瑶瑶禁不住诱惑，用妖姬的号，加了这个男人的微信。男人直接甩来200元红包，说，只要让我满意，结束还有红包。
妖姬又趴在瑶瑶耳边，说，别有顾虑，你要是难为情，我替你脱，你只管收钱。瑶瑶没说话，默许了。
妖姬变回蛇精原形，她缠绕着摄像头，贴着镜头游走。在男人的指挥下，妖姬一点点褪去衣服，又一寸寸放大肌肤的每个毛孔。瑶瑶在一旁抚摸着妖姬，能感觉到她从最初的紧张颤抖，再到肌体发热，直至冰冷，像逐渐失温的尸体。
全身燥热消褪后，汗液和体液已经染湿床榻，这时，瑶瑶的头脑清醒过来，她看到男人又给她发来一个红包。
瑶瑶跑进卫生间，扔掉面具，镜子里，妖姬形如鬼魅。瑶瑶一把拧开冷水阀，用力搓去满脸的油彩和污垢，再抬头时，她认出了自己。
平行宇宙里，每一个人，都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分身，她们是同一个人，命运走向却大相径庭，当两个世界聚焦到同一块屏幕中，瑶瑶和陌生的自己——妖姬合体了。
妖姬是瑶瑶直播时的名字，当然，瑶瑶也只是网名。
瑶瑶把收到的红包转给弟弟，留言，你在学校的花销，别管家里要了……
之后的日子，从一对一服务，到直播大厅中渐渐放开，瑶瑶已经越陷越深，收入也越来越高，日均数千，当几万人同时在线时，一晚打赏礼物轻松过万。
她的穿戴档次越来越高，也把直播设备换成顶级配置，还搬到空间更大的租房，最后索性辞去酒店工作。
她早忘了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哪里，她对勤劳致富的想法，开始不屑一顾，对母亲教过她做人的道理，也产生深刻怀疑，唯一不怀疑过的，就是继续给家人寄钱。她欺骗母亲和弟弟，自己在大城市做房产销售，每推销出一套商品房，就能拿到不菲的佣金。
偶尔纠结时，瑶瑶这样安慰自己：笑贫不笑娼，钱就是尊严。
可她偶尔也会鄙视自己，从噩梦中突然醒来时。
直到有一天，她用手机浏览本地新闻，看到警方打掉一个以色情直播为主的平台，那个被戴上手铐的男人，正是她在咖啡厅里会面过的男人，而同时被拘留的女主播，正值豆蔻年华。
瑶瑶有些害怕，担心自己也有落水那天，想想很长时间没回家乡，决定回家陪陪母亲，借机避避风头。
母亲气色好了很多，自从女儿给家里汇款越来越多，她不再下地操劳，见到乡亲，也是逢人必夸，女儿在外面有了出息。老乡在村里遇见瑶瑶，也夸赞她，漂亮了，能干了，现在是全村孩子的榜样。
瑶瑶无地自容，每天都要编造谎言应付那些问东问西的老乡。
唯一让母亲不满的是，随着女儿挣的越来越多，儿子在学校的开销也越来越大，好几次儿子不敢管女儿要钱，而是管她要钱。
恰逢弟弟寒假回乡，瑶瑶问起这事儿，弟弟支吾说，为了搞好同学关系，吃吃喝喝免不了。
凭借女人的第六感，瑶瑶觉察到他在说谎。
那天，趁弟弟不在屋，瑶瑶看见他正充电的手机，好奇拿了起来。这款新手机还是她送给弟弟的，自然知道密码，输入密码后，一款陌生的APP映入眼帘。
一种不祥的预感，瑶瑶马上搜索，了解到这是一款直播平台APP，而且内容，自己再了解不过。
晚上，瑶瑶把弟弟揪到房后山坡上，打开手机，训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看这种东西，对得起谁？
弟弟低头不语，憋了半天，说，姐，我错了，我再也不看了。
你……是不是，还花钱刷礼物了？瑶瑶浑身颤抖着问。
弟弟没回复，低头躲避她的目光，答案不言而喻。那一刻，瑶瑶很想把手机摔在弟弟的脸上，可是下不去手，最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埋头哭了起来。
弟弟不知所措，只能蹲在一边，不停念叨，姐，我真的再也不看了，你别哭了。
他永远不会知道，瑶瑶哭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她信了因果轮回，还有报应。
虽然弟弟看的不是自己直播的平台，可是自己又坑害过多少像弟弟一样的年轻人？
入睡前，瑶瑶打开手机和手提，删除所有与直播相关的软件，网上的痕迹，能删除的都删除，账号，能注销的都注销。
这是一个回不去的家，剧本符合想要的结局，只是主人公已面目全非。
回城的列车上，瑶瑶两眼无神的望着窗外，看不到未来的走向。
旁边座位上的男孩，正用手机小声循环着歌曲，另一位女主播的声音，划过车窗外的苍凉大地，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白天和晚上都是冬夜
悲伤的到来我从不拒绝
反正亦是空空空空如也
我懵懵懂懂过了一年
徘徊在石板路的街边
曾经笑容灿烂如今却空空如也
一切的星光都已陨灭
得过且过是我如今速写
无所谓让痛重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