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冬天,屋外下着大雪,落了满院,小和尚披了外衫,仔仔细细的扫雪,时不时抖落衣衫上的薄雪。
屋内断断续续传来咳嗽的声音。他想着,师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等回春吧,回春一定要下山给师父抓点治病的药。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叩门声,小和尚不敢怠慢,匆忙过去开了门。天还未大亮,模模糊糊的光影中一女子立在台阶之上,一身粉红色华衣裹身,外披一件绣花长袍,雪花打湿了她的鬓发,有几缕贴在她娟秀的脸庞上。小和尚一声惊呼,退开甚远。师父说过,太美的女子是老虎,是会食人的,这女子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那她肯定是老虎了。
女施主微微俯身,恭恭敬敬的行礼,“小师父,可否问过主持,小女子能否在庙中借宿几日。”
小和尚头摇的像拨浪鼓。这老虎是知道师父病了,要来吃掉师父的吗?可是……小和尚纠结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师父说过出家人慈悲为怀,天寒地冻,如若不收留她,这老虎如此柔弱,如何能活下来。
女施主看出小和尚的为难,冻得通红的脸还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她微微颔首,“既然小师父如此为难,那小女子也不便叨扰,先行告辞。”
“女施主,且等等,”小和尚急忙唤住她“出家人慈悲为怀,天寒地冻,若施主真有难言之隐,自行入住便是,我去向师父知会一声即可。”
庙里晨钟响起,一声一声撞击着小和尚的心脏。小和尚看着女子落寞的背影,心跳也跟着钟声乱的厉害。
他终是不忍拒绝她的,她看起来这么瘦弱。如若要食人,也罢,就食他吧,求她放了师父。
安排好女施主,小和尚逃去殿里敲木鱼。他想不明白,师父说过越是美丽的女子越凶残,可是女施主那么柔弱,怎么会凶残食人呢。
女施主换了粗布衣衫,走到殿里拜神佛。她坐在那,不似拜佛之人那般虔诚,只是好奇地看着拼命敲木鱼的小和尚笑,她说“小和尚,我从不曾在寺庙里见过像你如此眉清目秀的。”她说,“你倒不像个和尚,更像个俊面书生。”
小和尚敲的木鱼声乱成一团,女施主是要食他了吗?他再也看不到日月星辰,春秋冬夏了吗?小和尚吓得紧紧闭了眼,看不见女施主眼中流转的目光。
入夜,小和尚坐在灯下出神,老和尚压住咳嗽,唤他入榻睡觉。
小和尚问师父,“师父,今日有位女施主前来借宿,我便安排她去了偏殿。那位女施主是寻着咳嗽来食师父的吗?”
老和尚轻轻地将滑落肩头的外衫拢了拢“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呢,人是无常,有生必死,生生死死,不过是轮转不停。你又何苦执念于此。”
小和尚挠挠光滑的头顶,不思。他希望师父长命百岁不好吗?
小和尚依旧打扫庭院,挑水生火,去殿里诵真经。女施主闲暇无事,总是来捣乱。一会打翻他的水桶,一会把锅灰抹在他的脸上。
有人过来烧香拜佛,她也学着小和尚盘坐在佛前敲木鱼,敲的却是一首曲子,她说,“小和尚你听,这木鱼敲起来也很好听,一点都不比古琴差。”
小和尚不理她,继续敲着自己的木鱼,声却比之前小了许多。
女施主气恼,一锤子敲在小和尚的光头上
“真是个呆子!”
小和尚也不生气,总是一个人默默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总是多罚自己诵经一个时辰。
女施主对老和尚说,“你看,小和尚真是个呆子。”
老和尚总是笑,脸色苍白,却温柔异常,他说,“小和尚命苦,从小被丢在寺庙,从未看过山川河流,大好河山,他不懂的。”
女施主心疼小和尚,却每次又忍不住想要捉弄他。
小和尚受了委屈,从来不跟师父告状,他跑到后院的桃花树下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因为只有这时,女施主才不会过去扰乱他,她总是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望着他出神,末了,给他披上一层外衫。
小和尚一扭头看她,她就吐着舌头,冲小和尚做鬼脸,笑得面如桃花。
女施主真好看,就算只穿着粗布衣服也好看。
冬日的一抹阳光穿破光秃秃的枝干,落在小和尚的身上,有温暖的颜色,他很欢喜,弯了嘴角。
初春,老和尚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病的下不来床,小和尚第一次,站在女施主的厢房门口,徘徊许久,随后隔着厢门细声交代女施主帮忙照看他的师父,他想要下山去给师傅买药。
女施主推开门看着小和尚破旧的衣衫问他“身上可有银两?”
小和尚头又摇的像拨浪鼓,他身无分文。师父病了以后,过来祈福的人也少了,香火钱更是少的可怜。
可是师父病重,等不得。
女施主拉着他进了厢房,他本不愿,女施主恐吓他,他要是不进去,老和尚就活不成了,他才不情不愿的进了厢房,眼神却死死的盯着地面。
女施主气的跺脚,她摊开手心,手里静静躺着一块玲珑翡翠玉坠。
她胡乱的把玉坠塞进他的怀里,抬腿走出了门。
后院的桃花树抽了一树的嫩芽,点点绿叶,但也显得生机勃勃。
小和尚手里握着尚还有余温的玉坠,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老和尚还是没有熬到桃花开满树丫的时候,他临终前紧紧握着小和尚的手,唤了女施主来,老和尚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们,破庙不要也罢,要是可以,小和尚还俗下山去吧。
女施主高兴的围着小和尚转圈,她说“小和尚,你师父都让你还俗了,你就随我下山吧。”
小和尚抬眼看着日渐繁盛的桃花,苦笑着摇摇头。
师父的寺庙在这里,师父的坟也在这里,他得守在这里,完成师父未完成的事。
自从老和尚逝世,他越发的沉默了,日夜坐在佛前念经。
女施主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眼里的疼惜又重了几分。
她把饭食端到他面前,她说,“小和尚,师父他之前告诉我,他收养你,只想你一生平安喜乐。无论是否为佛,他都只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小和尚敲木鱼的手停了下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滴在了木鱼上。
从小到大,师父待他如亲生骨肉,教他识字,教他为人。夜夜伴他入眠。如今,却病入膏肓而亡,让他怎能不愧疚。
女施主夺过他的木鱼,敲了起来,依旧是那首曲子的旋律,她说,“小和尚,我答应过师父,我会陪着你。”
寺庙的香火突然多了起来,每天有不少人过来祈福,恭恭敬敬的请小和尚解疑答惑。
女施主就躲在人群中偷笑,这可都是她的功劳。要不是她每天乔装打扮,偷偷下山,在小酒馆,小茶馆里将寺庙说的特别特别灵验,哪来的这么多祈福的人。
只要,只要小和尚高兴一点就好啦。
小和尚哪里不知道她的用心,每天她偷偷的溜下山,小和尚不说,都看在眼里。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总是柔柔地随着女施主的身影移动,她可真喜欢笑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他看着站在人群里傻笑的姑娘,心里潮湿一片。
不过,也有头疼的时候。
比如,当她炸了厨房,一脸惊慌的从浓烟里冲出来,拽着他的衣袖委屈的掉眼泪的时候
比如,当有一个耗子钻进她的厢房,她溜进他的卧榻缩着不出来的时候。
小和尚总是红着一张脸,心脏乱跳的厉害,好像呼吸都急促的乱成一团。
他只能板着脸呵斥她,“胡闹,还不快松开。 ”
其实,他不想这样的,他想保护她,保护这个像春天一般的姑娘。
最近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皇宫里的事情,据说倾城公主从王宫里跑出来了,皇帝下令发动全国的官兵去找。
连这种山里的乡镇都来搜查了,看来这个倾城公主真的是很重要的人了。
不过,奇怪的是,这几天,怎么都不见女施主过来捣乱了,她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听不到她郎朗的笑声,不知在做些什么。
小和尚有些愣神,旁边的朝拜的人叫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小师父,最近几日怎么不见那位女施主?我看啊,那施主颇像近几日城墙上贴的那倾城公主,不知是与不是?”
小和尚敲木鱼的手停顿了一下,又均匀的敲了起来,看不出悲喜。
“出家人慈悲为怀,既收留与人,便不问出身,不看出处。那位女施主前几日不告而别,如今,贫道也不知她去往何处。”
“那叨扰小师父了。”
“你说谎了,小和尚。”等众人退出门外,女施主从帘后露出脑袋,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小和尚。
“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吾自知而犯了戒训,该罚的自会领罚。”
“不要不要,你这叫善意的谎言,佛祖会原谅你的。”
“小和尚,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空荡的寺庙里,只有敲击木鱼的声音回答了她。
“哼,不说拉倒。我自当你是舍不得我的。”
小和尚在佛像前打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像极了老和尚逝世那些日子。
女施主心疼他,关了寺庙,每日把斋饭端到他面前。
可是任她怎么说,小和尚依旧不停的念经,不愿停下来。
女施主劝不动他,也每天老老实实的陪他坐在佛像前,替他扫落肩头的积灰,她说“小和尚,你看你的肩头都结蜘蛛网了,要是早知道你说谎言要这样罚自己,你当初说实话多好啊!”
寺庙也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官兵的搜查。
小和尚的打坐还没结束,官兵就闯进来了,他们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女施主被带走了,临走时在背后歇斯底里的叫他,她说“小和尚,我走了,你不要惩罚自己了,记得吃饭。”
小和尚僵硬许久的身子才剧烈的一颤,抖得像个糠筛。
旁边的饭是正午的时候,她端过来的,她一直捧在手里,还是热的。
许久不动的身子有点不停使唤了,颤颤巍巍的,艰难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角。真难吃啊,这么久了厨艺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女施主离开以后,生活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拜佛的人过来上香,也很快就下山了。
小和尚总是发呆,望着前方出神,恍惚前方有一人,正踮起脚尖费力的够着树枝上的桃花,急得鼻尖上都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她用手擦擦汗,对着小和尚笑颜如花。
可惜,桃花败了,庭院里老是落了一地花瓣,也没人去扫了。昨日,来上香的人说,倾城公主要和亲啦,和塞北的首领。
原来,当初她逃跑是为了逃亲啊。
风簌簌地吹落桃花,落了小和尚满身,只见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开脚步朝山下走去。
几日后,京城到处挂满了喜庆的灯笼。今日,是倾城公主和亲的日子,举国上下一同庆贺。
人群中一男子身材修长挺拔,头戴斗笠,随出行花轿慢慢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城外桃林的花也到了掉落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落了满地,那男子倚在一棵桃树下,手弹古琴,传出一阵一阵悠扬的曲调。听的花轿中的人身形一顿,硬要叫停花轿,朝那棵桃树,朝桃树下那人飞奔而去。
“小和尚,我就知道你会来。”
拨动曲弦的手一顿,便再也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
小和尚按停了琴弦,望着面前凤冠霞帔的女人。
“今日,你很美!”
“小和尚,若我愿跟你走,陪你去看那大好河山,山川河流,你可愿意?”
“不愿。”
“为什么?”姑娘狠狠压住自己颤抖的不像样子的声音。
小和尚低头收了古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
“不为什么”
“倾城,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桃花树只剩女子一人,朱唇微启,却未发生一点声响。
可是,没你,我如何喜乐。
她认定了他会来,却没料到他不愿带她走。
小和尚背对着她,他知道她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可是,他不能回头,他得继续往前走,他不能再给她希望了。
她是多么尊贵的人啊,他可以为她放弃心中佛祖,却不忍看她一生躲躲藏藏,颠沛流离。
这终究是她最好的归宿。而我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她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桃花落的太快了,遮住了小和尚离去的身影。
也罢,若不能与你共度余生,和谁,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她抚去肩头落花,踏着他们走进了花轿,也未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