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

夜深沉。

守城门的将士们身上的铁甲已被寒冷的空气沁得冰凉。他们的脚步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三更天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于醉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暗想,再过不多会儿,这半宿的差,就熬过去了。

正这时,城楼下响起“笃、笃、笃”的声音,由远而近。于醉心中一紧,喝道:“什么人?”

“山高月小。”城楼下的人闷声答道。

“王策?”

“正是。”

“快让王兄弟上来。”于醉吩咐道。

王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上了城楼,见到于醉,披头便问:“上半夜可还消停?”

“连只耗子都没有。”于醉答道,“我正等着徐宠来接我的班儿呢!这鬼天气,耳朵都快冻掉了。”

王策摇头道:“徐宠来不了了。”

于醉惊道:“这便为何?”

王策叹道:“我仅仅是断了一条腿,算是祖上积德的了。”

于醉道:“难道……难道徐兄弟还是跟何将军说了昨儿晚上的事儿?”

王策摇头:“哎……满门抄斩。”

于醉拍案而起,道:“徐兄弟有何罪过,何至于满门抄斩!就算是失仪于将军面前,也非死罪吧。这何知垣又有什么权利杀他全家?还将圣上放在眼中吗?”

王策连声道:“小声些!你不要命了吗?这城中到处都是那人的耳目!”

于醉咬牙坐下,低声道:“那怎么办?现在这京中,大家都只知有何知垣,不知有皇上!从前皇上体弱,却还管着朝中之事,如今怎样?就算你家张大人只怕也有大半年没见龙颜了吧?”

王策叹道:“何止张大人,就连原来从来不离皇上左右的冷大人,不都天天闲着在府里?现在这朝中内外,上传下达的,就只是那何知垣一人。自他打了胜仗回京,这朝里城中就变了风向了。”

于醉握着已经懂得发白的拳头,道:“朝中大事,原轮不到我等小人物操心,可这何知垣,摆明了就是……”他环顾四周,低声道,“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王策道:“就算人人心知肚明,也拿他没奈何。人家手上,攥着兵权呢!”

于醉闷闷地踱步,一言不发。

过得半晌,守城将士来报:“于大人,于大人……那,那东西又来了!”

王策一顿铁拐,道:“你看得真切?”

那将士道:“千真万确,弟兄们都看见了。”

王策与于醉对视一眼,双双跟着那将士下了城楼。

城外几丈处,只见一个影影焯焯的人影,孑然踯躅。于醉仗着胆子朗声问道:“尊驾何人?为何几次三番于夜半之时盘桓城外?”

那人仿佛未曾听到,仍自顾自地走着。

王策一把抢过将士手中的灯笼,道:“那我等就冒犯了。”说着,带领众人朝那人走去。

待得灯笼的微光照见了那人面容,几个将士惊呼出声,就连于醉也不禁脸色发白。

只见那人身穿将军铁甲,面如金纸,颔下青白胡子茬,眼神凌厉,只是一言不发。

王策眯眼道:“这……这……您果然是冷将军?”

那人并不理他。

王策接着道:“冷将军,我等都知您在边关染了疫病,回京后不久便不治而殁,想来也有几个月了。您若是有何未了的心愿,不妨说于我等。我们虽不才,却也一向佩服将军忠君爱国之心,刚正不阿之品,必为将军完成。”

那人似有些动容,但仍是不言,转身离去,一晃便消失于夜色中,只有身上铁衣摩擦之声,犹然在耳。

于醉道:“王兄可看清了?”

王策道:“徐宠不也是因为看清了,才招了满门抄斩之罪么?”

于醉不解,仍欲言,被王策暗里捏了捏手,咽了回去。

第二夜,王策携了个家仆来找于醉。三人喝了半夜的酒,起了三更便说要去城楼下巡查,也不带侍卫,只拿了盏灯笼照路。

下了城楼,于醉问道:“王兄,你怎肯定,冷大人来了,那冷将军必会有所动静呢?”

王策道:“并不肯定,只是揣测,这冷将军只有冷大人一个幼弟,是他最亲的人了。若他真有话,怕也只会说给冷大人一人听。”

一旁扮作家仆的冷寅道:“不错。不论真假福祸,既然是家兄的衣着面容,我总得来瞧瞧。近半年,这京中怪事不断,实非国之福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家兄之死,另有蹊跷。”

三人断断续续地谈了些话,各有心事,却又都不由自主地望着城外黑黢之处。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然由打黑暗中,走出一人,身着铁甲。

冷寅举着灯笼上前细看,道:“大哥,真的是你?”

那人凝视冷寅半晌,伸手示意他跟着,转身便走。

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已藏到了层云身后,夜色更暗。

冷寅一咬牙,随着冷将军身影而去。

于醉低声道:“王兄,这若是个套儿,冷大人这一去岂不中了计?他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何知垣岂能容他?”

王策沉吟道:“我是见过冷将军数次的,便是有人易容,也决计不能这么像。”

于醉道:“这黑灯瞎火的,王兄看不真切也不足为奇。只一样,若他真是冷将军,为何从不开口说话?必是他声音装不像!”

王策道:“此言有理。我们,我们且跟去看看吧。但别跟得太近,若真是冷将军,岂不是冲撞了?”

二人手把手,向着冷氏兄弟的方向跟了去。远远地看见二人在那边说话,冷寅似乎很激动,又是捶胸又是下跪,闹了半晌,才拜别了冷将军。

于、王二人忙迎上去,冷寅对着王策深深一礼,道:“王兄大恩,冷寅没齿难忘。”

王策连忙闪开身,还礼道:“冷大人不可如此,折煞小人了。”

冷寅道:“若不是你二人发现了家兄,又拼死地往我府里传信,我焉能知道这后面的大阴谋?哥哥他并没有死!”

于醉惊道:“冷大人可看真了?当时冷将军出殡时,是常太医打点的一切,那是我姐夫,他可说冷将军遗容甚是可怖呢。”

冷寅道:“哥哥是知道了何知垣企图谋反的消息,被贴身的亲信出卖,才遭投毒。本来他是必死无疑,谁知他的副将想起来,在边关被哥哥救过命的一个道士,曾留了几颗仙丹,于是死马作活马医,竟把哥哥救了回来。他二人当机立断,决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那副将为了打消哥哥后顾之忧,竟服毒毁了自己容貌,而后自尽,为的就是让别人以为哥哥已死。如此,哥哥才能逃出,把何知垣的秘密公布于天下。”

王策惊叹道:“这位副将真堪比昔年侯赢啊!想必冷将军逃出来之后,发现城中早已是何知垣的天罗地网,就连大人您也是深居府中,所以他才想了这法子出来?”

冷寅道:“哥哥装神弄鬼,一是为了引我前来,二是让那些害他的人心中害怕,三是为了让天下百姓心中惦念他的忠良,日后我等起事,也算是民心所向。”

于醉动容道:“冷将军和冷大人一心为国,是百姓之福。我兄弟二人虽不才,却愿听从差遣,万死不辞。”

冷寅道:“何知垣谋反的证据我一时还交不到皇上手中,只得想办法领兵擒了何知垣再说!”

王策道:“怕是不易。这城内城外的兵权,现在都在那何知垣一人手上。”

于醉道:“既然冷将军的副将能做侯赢,我如何不能做如姬、朱亥?只要让王兄接应我,我必将城外驻军兵符窃来。”

五日之后,又是入夜。于醉扮作常太医的小厮混入何知垣府,窃得兵符,交与王策。王策连夜与冷寅一同到城郊去寻刘子亚将军,擒贼救王。

何知垣发现兵符失窃,即刻发兵欲追,于醉早已在城楼安排下天罗地网,几十将士虽不足抵挡何知垣的亲兵,却足可拖延些时间。

天光渐亮,冷寅领着三万大军进城。城门已被打开,尸横遍地,不闻人声。只有被一根长矛钉在城楼柱上的于醉,被血染红的铁衣,折射着清晨第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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