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再鼓锦瑟
右派得以改正,父亲恢复了工作,我们都随父亲返回了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时的父亲,已经五十岁,半生颠簸,剩下能够工作的时间不多了。回到齐齐哈尔,父亲恢复了原职原薪,也从内心里迸发出无限的热情。记得父亲在一首七律里表达自己的心情时写下这样一句“再鼓锦瑟五十弦”,这就是他当时想要工作的决心。
最初父亲在储蓄科当科长,领导几十人。当时有许多年轻人刚刚进入银行,业务上急需培训。行领导要物色一个人来给这群年轻人讲课,于是父亲毛遂自荐,主动请缨。领导担心他离开工作岗位那么久了,业务会生疏。但是几期培训下来,效果非常好,领导便放心了。父亲这时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多多做事,弥补失去的那二十年。在培训期间,父亲把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有关储蓄业务方面的经验技巧毫无保留地传给了那些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还在业务上有许多创新,推动了储蓄业务的发展。在储蓄科当领导的时候,父亲的一个特点就是对科里的同志,特别是年轻人特别关爱,以至后来人们背地里说父亲是“护犊子”的典型。曾经有一个青年问父亲,科长他们说你护犊子,那我们不都成犊子了?父亲说,犊子就是老牛的孩子,说你们是犊子也没什么不好的。那年轻人听后露出了笑容。
后来工商银行成立银行干部学校,后升级为金融学院,调父亲去学校工作。父亲又转到了教学岗位,主要讲授政治经济学、储蓄、会计等银行专业课。在三尺讲台上的耕耘,父亲仍然是全身心地投入,赢得了学生们的一致好评。
重新工作后,我们都感觉父亲焕发了青春。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就是右派改正后父亲郑重地提交入党申请书。母亲说算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入也罢。父亲说,那不行,这个党我是一定要入的。写了申请书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找父亲谈话,父亲坐不住了,主动去找党委有关领导,质问人家,为什么不找他谈话,为什么对他要求入党的问题不表示一下意见,弄得党委很是被动。后来父亲入党了,这件事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说,我一定要入党,今后你们填表格的时候,就可以在父亲那栏上填上中共党员了。我知道,父亲要入党绝不是单单为了这个,这是他的追求和信仰。
有一件事让父亲耿耿于怀,那就是他到退休时也没有晋升高级职称。他们说父亲有二十年的时间没有在工作岗位上,不符合晋升的条件。父亲说二十年没有工作又不是我个人的原因,右派已经改正了,这个怎么就不能改正?我知道,父亲想晋升高级职称,不单单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他是想得到认可和承认。这件事成为父亲一生的一个遗憾。
除了工作外,父亲一生喜欢舞文弄墨,尤其善写杂文。回城之后,父亲又开始了笔耕。他的文章主要是针砭时弊,以杂文居多。父亲看书时的那份专注,是我所没有见到过的,他能够沉浸在自己书中,任凭你们大吵大闹,都与他无关。父亲时常有作品发表,每次拿到发表的作品,父亲会高兴很久,那样子真的就像个孩子,那种满足是别人无法体会到的。每次拿到稿费,父亲会给自己的小外孙女买一盘锅包肉,祖孙俩吃的那叫一个香甜。
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刊物叫《咬文嚼字》,父亲接触到这本小书之后爱不释手,就经常给这个刊物投稿,在上面发表了许多杂文。后来《咬文嚼字》出了一个精选本,共三百篇,其中收录了父亲三篇杂文。这三百篇可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精品,很多都是大家的作品,许嘉璐亲自作序。看到自己的作品入选了三百篇,父亲很是激动。他自己购买了六套,给我们姐妹几个每人一套,说是给我们留个纪念,说他这一生没有什么财富给我们留下,这个就算他留给我们的纪念了(这是父亲后来得病时说的)。
5.晚年岁月
1989年父亲退休,进入了他的晚年岁月。刚刚退休时父亲自己调侃说他今后要过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了,我们也希望父亲能够悠闲地安度晚年。退休后,父亲每天早上还是早早的起来,去早市买菜。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父亲骑的那辆红色自行车,是三姐骑过的,给了父亲。我的家当时离父母家很近,站在我家的窗子前,能看到父亲骑车的身影。我当时想,父亲每天都骑车出去,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好多年,早已破旧不堪,想给他买辆新的,但这终究成为了一件憾事。
晚年生活中有母亲相伴,又有我们围绕着,倒也自在。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父亲退休之前就查出患了糖尿病,坚持治疗了好多年,倒也控制住了。但是在2007年时又查出了肺癌。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让我们每一个亲人都感到心痛。我们没有向父亲说实话。当时我已经来了上海,父亲惦记我,带着病体,于2007年五一黄金周和母亲一起来上海看我。
在沪期间,除了游览了著名的景点外,还去了《咬文嚼字》编辑部与他神交已久的编辑们见了面,并聊了很久。也算了却了父亲的一个心愿。
2009年春节,我们几个在外地的姐妹都回齐,准备给父亲过八十大寿。其实父亲的生日是八月十七,父亲的病情已经在加重,我们主要是想陪父亲过个春节,也许是陪老人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那个春节,我见到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雄风和霸气,真的进入了暮年。眼中流露的是那种让人怜惜的孩子般单纯又无助的神情,身体里已经没有了能量,靠着仅存的那点能量在支撑自己。看到我们都回来了,父亲由衷地高兴。但是那个时候的父亲,话不能多说,身体衰弱得很严重。腿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气力。我们几个不停地给他揉身体。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父亲还和我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我听了心里有如刀绞。却也只得对父亲说,没事的,等你好了,有时间写。
记得离开家返沪的那天,我贴着父亲的脸对他说,你没事的,会好的。走到门口,我又返回来,再次依偎在父亲身边,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与父亲最后的绝别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痛,那是要失去至亲之人的痛。
父亲终于没有好起来,于2009年2月25日(农历二月初一)离开了他的亲人们。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赶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自从父亲离开后,我真的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总觉得他没有离开,他还在看着我们。但是我知道世上那个最疼我们最宠爱我们的人不在了……
慈祥的父亲一定是去了天堂。
2014年3月1日(农历二月初一)
附录:
悼 父 辞
惊悉老父辞世,大恸于心。乃父一生,浮于脑际。
少家贫,祖父早逝。弱冠之年,便掌家事。孝祖母,亲兄妹,结朋友。廿五之年,与母相识,结为伉俪。相伴一生,感情甚笃。
父年少气盛,恃才孤傲,但不谙政事,反右之时,划成右派。八千里路,携妻带女,去往乡间。文革之时,又遭批判。乡间十九载,苦难相伴。然有母亲相随,有吾等绕膝,父内心虽有压抑,亦能笑对苦难,不改心志。
一九七九,右派改正,父近五旬。闻此消息,涕泪交零。漫卷诗书,喜欲发狂。返故园,归故里,父青春焕发。重返岗位,再操刀笔,英才不减当年。时值老母病重,父为母操劳,为事业烦心,家国皆顾,从无怨言。当此之时,事业有成,天伦得享。
六十居家,妻子相伴,儿孙绕膝。专心致学,笔耕不辍。每有著作付梓,老父闻之,欣喜之状,如孩童一般。
人生暮年,病魔相缠。父与癌魔苦斗三载,终不能胜,于今之日,辞世而去。
呜呼!想老父一生,历八十载,育七子女。喜京剧,善杂文,能诗词。孝父母,爱子女,亲兄妹。虽历坎坷,风骨不变。今父辞去,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只不知再有疑难,复向何人请教?
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赵五痛书
2009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