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小怡姐,三号床的病人自己下了床,非闹着要出院!”
实习护士小柳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慌张。
“真是胡闹!”何小怡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皱眉道:“昨天刚做完的手术,伤口都还没止血,又裂开了怎么办?”
说着,拿起椅背上的白大褂,快步往门外走去,“你怎么不拦住他?”
跟在身后的小柳一脸委屈:“拦了,没拦住……”
她摇头叹了口气,微微有些头疼。
科室里每天都有这种病人,术后两三天就吵着闹着要求出院,好像觉得医院无时无刻都想着怎么从他们口袋里骗钱。
可最后呢,结果往往是病情加重,害得值班护士们又被主任一顿批评。
不过,这个三号床的确有些奇怪。
昨天下午被人从工地上送来的时候,右腹上插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钢筋,血流得满身都是,几个实习小护士都吓得转过头去,他自己眉头却不见皱一下。
在手术台上,他竟还问能不能不上麻醉,原因居然是听说麻醉药一针要两三千。
麻醉师当场一个白眼翻了回去,说你当自己是钢铁侠呢?你有医保,又是残疾人,报销完花不了多少钱的。
推开病房的门,一个独腿的男人靠在最里侧的床边,弓着腰往黑色背包里收拾东西,左边空荡荡的裤腿垂在地上。
他背部挺得笔直,支撑起身体的右腿强壮而有力。
“三号,你……”
何小怡在门口愣了愣,迈步向他走去。
刚迈开步子,忽然有些重心不稳,感觉整个病房开始摇晃起来。
她连忙扶住病床前的铁架,一阵高频率的震动顺着手掌传来,震得虎口略微发麻,像是哪个顽皮的小孩子在不断摇动着床腿。
一号床桌边的花瓶,突然无故从桌上摔下,嘭的一声砸了个粉碎。愣了两秒钟后,她听见身后的小柳发出一声几乎要冲破天花板的尖叫。
“地震了啊!”
下一秒,一、二号床的病人飞快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从她身边冲出门去,她听见身后廊道里传来大片惊慌的叫喊,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整栋住院楼在片刻间乱作一团。
她嘴唇发白地愣在原地,望着头顶的吊灯。
摇摇晃晃,忽闪忽灭。
2.
十点火光在黑暗中摇晃不定。
何小怡慢慢睁开眼,用力吸气鼓起嘴巴,接着噗地一口呼出,将面前的十根蜡烛一齐吹熄。
“小怡生日快乐!”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下一刻,屋里灯光亮了。
父亲一把拉开窗帘,背着手走到她面前,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猜猜爸爸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是芭比娃娃!”何小怡两眼放光。
爸爸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是……奥运福娃!”
爸爸又摇摇头。
何小怡低下头,心里有些失落。芭比娃娃和奥运福娃是班上女生中间最火的两种玩具,除了它们,别的玩具她都不想要。
“当当当当!”
爸爸笑着从身后拿出右手,摊开手掌,布满厚茧的掌心中露出一个粉红色的HelloKitty发卡。
可她只瞟了一眼就偏过头,玩起了自己的小手。
何宏国伸着手,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半年前,村东头消失了七八年的刘全宝开着宝马车,带着一个烫着卷发,打扮时髦的女人回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说起自己这些年的打拼,如今已经小有成就,身价过千万。
刘全宝告诉村里人,年后,他可以带二十个人去广州跟着他干,报销来回路费,包吃包住,一个月五千!何宏国和妻子商量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便杀了两只大鹅提到他家,拿下了一个名额。
可谁知到了广州,他们竟被刘全宝那个王八蛋骗进了传销,身上的证件和现金全部被没收,每天还遭到毒打。几个月后,何宏国瞅准机会逃了出来,在工地干了两个月的黑工,才攒到路费回了家。
这大半年不仅一分钱未挣到,还丢了带去的两千块钱,他兜里实在拿不出多的钱给女儿买什么像样的礼物......
“小怡乖,你看,爸爸买的这个发卡多漂亮呀!”
妻子对何宏国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他没事,接着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发卡,帮女儿理顺额前的刘海后轻轻夹上。
“来,切蛋糕喽,”她把小刀递到女儿手中。
看向雪白柔软的奶油蛋糕,何小怡的心情才稍稍好起来,小手握住刀,小心地将蛋糕分成了三份,一股浓郁的奶香随之溢出,飘散在小小的房间里。她张开小嘴,凑近轻轻咬了一口,滑滑的奶油随即在舌尖化开,甜甜的草莓味道慢慢涌入鼻腔,往心底散去。
她一脸满足地回味着,却看见爸爸妈妈正盯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忍不住的笑意。
妈妈笑眯眯地把镜子递到面前:“咱家又多了只小花猫哟!”
镜子里,自己的鼻尖上沾了一小块白色奶油,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自家的花猫,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家人的笑声里,何小怡感觉到脚下传来阵阵颤动,面前的铁桌竟自己晃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整个房子像是被人搬到了海船上,随着波涛翻滚在不断摇晃起伏。她有些木然地仰起头,屋顶悬下的灯泡正在空中荡来荡去。
一声巨响中,天花板轰然塌陷,直直砸了下来。
陷入黑暗前,她只看见爸爸妈妈一脸惊恐地喊叫着,朝自己扑了过来......
他们明明叫得那么用力那么大声,可在何小怡以后无数次的回忆当中,始终无法想起他们当时喊的是什么。
3.
漆黑的夜色中,平头柴军卡嘶吼的引擎声在山路上回响。路面颠簸,司机依然踩足了油门。
几点烟头的火光如萤火虫般忽明忽灭。
秦小峰蜷缩在后货箱角落,双腿微微有些发抖,身旁挤着的老兵们都没人说话,默默抽着烟,浓烈的柴油味道混杂着烟味让他有点想要呕吐。
他现在很害怕。
今天是他入伍第六个月,上个月,他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三个小时前,他们部队收到上级命令,火速赶往汶川地震一线,抢救受灾群众。连队在十分钟之内紧急集合完毕,登车出发,每人只带了被褥和水壶。
上车前还并不知道去哪,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他一边问班里的老兵,是不是打仗了?和越南还是印度?咋枪都不带?那名老兵白了他一眼,往背囊里塞进一条利群,回道,汶川地震了,8级。
秦小峰当场愣住。他常听人说起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7.8级,死了快三十万人!这8级的地震,老天爷啊......
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家中的母亲。父亲走得早,母亲含辛茹苦地独自把他拉扯大,受了不知道多少苦,还指望着他退伍回家给她养老送终。听说唐山地震那次,不少战士都牺牲在救灾当中,有的是因为余震,有的是被活活累死,要是自己牺牲了......
胡思乱想中,一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宽大而有力,让他心神一稳。
“峰娃子,紧张啦?”班长老曹问道。他靠在身后车厢板旁,刚才一直压着帽檐在打瞌睡。
老曹抬了抬帽檐,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烟点上,扒了两口,冲他挑了挑眉:“来一口,别崩得像根弦似的,又他妈不是让你扛炸药包去炸碉堡!”
说罢,引得车里一阵哄笑。
秦小峰脸上发烫,接过烟,狠狠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老兵们都笑了,他们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也这样。
“笑个屁!”老曹一瞪眼:“你们新兵那会还不如他哩!”
他轻轻拍着秦小峰的后背,说道:“待会到了灾区可要把胸膛挺起来,你是穿军装的,群众都指望着你哩!”
突然,全速行驶着的车辆被一脚刹停,车底的刹车片传来刺耳的尖啸,轮胎在沙石地面上滑出十几米远。猝不及防间,车厢里的士兵们几乎都被甩飞到空中,横七竖八撞到了一起。
几个老兵缓过劲,正要扯开嗓子骂娘,急促的哨声已经从车外传来。
“前方道路坍塌,各班迅速下车集合,徒步进入灾区!”
4.
狭窄的山路上,落满了散碎的石块和横倒的树木,十几个战士在艰难前进。
一侧是十几米高的断崖,沉沉夜色中,轰隆隆的水声从崖下传来。四周都是连绵的群山,在点点星光下投出阴影,仿佛巨人般默默凝视着这支队伍。
秦小峰握着手电,随意地从周围山体上扫过,地震造成的滑坡留下一块块白色岩石,像是这些巨人裸露的伤口。
可能是地震的缘故,今晚的虫儿叫得格外响亮而富有节奏,听得人昏昏欲睡。
“别瞎晃!看路!”
副班长老马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瞬间让秦小峰清醒过来。
这时,班长在队伍最前面停了下来,示意全班人员向他靠拢。他蹲下身,手电照向面前的地图:“前面是条岔路,左边的通往秀山村,沿着右边那条再走两公里有个叫何家坳的地方,还住着五户人家。”
“需要一个人单独过去,”他抬头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有没有自愿的?”
在与班长眼神触及的那一瞬间,秦小峰低下了头,他实在是不敢在这么黑的深山里独自行动。
老马和另外三名战士同时举起手。
“那就老马去吧。老马是全团夜间侦察尖子,首长都夸他这双眼睛比得上夜视仪!”班长收起地图,笑着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给老马点上,又递给他一部对讲机:“有情况随时报告。”
老马神色轻松地点点头,起身正准备朝右边走去,突觉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同时,头顶的山体发出一声爆响,碎石伴着灰尘簌簌落下。
遭了!是余震!他心里一沉。
“快散开!小心落石!”班长嘶吼一声,拽着两名战士向前奔去。其余战士动作迅速,也随着一起朝左边空旷处冲去。
唯有一个兵还呆呆地蹲在原地,吓得嘴唇苍白,双腿直打哆嗦。
“峰娃子,快闪开!”
班长远远地朝他吼道,他看到头顶的山体裂开了大缝,一块足足有两个卡车大小的巨石正沿着山坡滚下,直直朝秦小峰头顶落去。
可秦小峰恍若未闻,仰着头,眼里满是恐惧。
“怂蛋!”
老马一咬牙,箭步上前,猛地将秦小峰从地上提起,接着双手用尽全力把他朝前推去,自己则顺势向后一个翻滚,人如灵猴般退开五米远。
若不是情况紧急,其他战士们真想为他这一手鼓掌喝彩。
下一秒,巨石轰然砸下,正好卡在了两条岔路与山体之间,震得地面一阵晃动,爆起漫天的尘土。
班长老曹和战士们立刻跑上前扶起老马,朝着巨石另一边喊道:“峰娃子,没事吧?”
秦小峰借着老马那一推堪堪躲过了巨石,却重重扑倒在地上,膝盖和鼻子上都是血,他晕晕乎乎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卡车大小的巨石,背上冒起滚滚冷汗:“……我没事!”
老曹打量了一眼将路封死的巨石,接近四米高,表面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地方, 很难翻越过去,更何况,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
他沉思片刻,大声喊道:“峰娃子,这石头把路堵死了,只有你去何家坳了。”
秦小峰心里一阵慌乱,他的手电筒在摔倒时掉到了崖下,现在周围一片漆黑,手里又没有对讲机,要是有什么情况……
他身子紧紧贴着巨石,仿佛觉得它把自己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哆嗦着回道:“班长,我手电丢了,我……”
“别忘了你是个兵!”
巨石另一侧传来一道斩钉截铁般的声音,如子弹出膛,将他打断。
是老马的声音。
他平时话不多,但句句直击要害。
崖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老马的话在山谷间回荡,巨石两侧,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秦小峰听见另一边响起脚步声,小跑着远去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心里回味着老马刚刚的话,借着微弱星光,摸索着朝一片漆黑中走去。
5.
何小怡在一片漆黑中慢慢醒过来,额头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家里的铁桌下,鼻子里充满了灰尘的味道,喉咙也干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做了噩梦?
可真实无比的痛觉让她明白这绝不是在梦里。
缓了好一会,她才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凭着从电视、老师还有大人们那里了解过的信息,她判断出这是发生了地震。
那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
她本能地朝四周呼喊起来,可黑暗里没有传来半点回应,她又挣扎着转过身,想从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爬出去,但身前被一块门板紧紧挡住了去路。
忽然间,她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掌,掌心宽大,带着粗糙的厚茧。
这是……爸爸的手!
接着,她又往前摸去,触到了另一只熟悉而又光滑的手,是妈妈的,却是同样的冰凉。
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何小怡用力摇晃起爸爸妈妈的手,不断用哭得沙哑的声音叫着他们,但却没有任何反应,深深的恐惧如同黑暗中的潮水,逐渐将她完全包围……
“有人吗!解放军来了!”
一道有力的声音传来,仿佛利剑斩破黑暗,给她的世界又重带来一丝光明。
6.
秦小峰从一片废墟中站起身,向第五户人家走去。
他双腿有些发软。从小没见过死人的他,刚刚从倒塌的瓦房中刨出了五具尸体,好几具已经血肉模糊,让他忍不住吐了几次。此刻他的嗓子也已经嘶哑,在每一家房子的废墟上,他都会大声呼喊多次,直到确认没有动静才会去往下一户。
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发现一个活人。
从外观上来看,面前这家的房子受损情况还算好,只从房顶坍塌,四周的墙体还比较完整。希望能有人幸存吧,他默默祈祷着向前走去。
忽然,他心头猛地一跳。
几声细不可闻的哭泣声正从瓦房里传出!
“有人吗!解放军来了!”
他用尽力气,哑着嗓子大声吼道。
顺着哭声,秦小峰迅速确定了幸存者的大概位置,他一边小心地挪开压在上面的土块、房梁、瓦片,一边出声安慰埋在下面的幸存者。即便两只手上已经满是伤痕和血迹,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体内像是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力量。
花了几乎一个小时的工夫,他才将上面的碎石、瓦块清理干净,确保不会给埋在下面的人产生二次伤害。
轻轻抬起最后的门板,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带着泪花,从废墟中仰头看向他。
......
秦小峰把小女孩放在了自己的背囊里,顺着她指的一条小路,往山下走去,约莫有十几里就能到达镇上。她额头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
一开始,小女孩哭个不停,他怎么安慰都没用,可哭着哭着没了力气,她也就停了,只是蹲在背囊里,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抽泣。
山路上漆黑安静,只有虫儿仿佛无止尽的鸣叫。
“小峰哥哥,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吗?”
何小怡从背囊里探出头,轻声问。
秦小峰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回答道:“他们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何小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周围黑黢黢的群山,又将头稍稍缩回:“这些山好像一群怪物,我好害怕......”
“不用怕,有我在呢,”秦小峰把手伸到肩头,握紧了女孩的小手,“小峰哥哥是当兵的,当兵的人什么都不怕!”
感受到那只温暖有力的大手,何小怡心里的害怕才慢慢消散。以往害怕时,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现在这样一个陌生人却莫名让她感觉到安心。
她伸手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口,依然火辣辣地疼,突然问道:“妈妈说女孩子脸花了会嫁不出去,我长大了会不会嫁不出去啊?”
“小峰哥哥娶你。”
秦小峰没头没脑地回道,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合适,却又不好收回了。
何小怡轻轻嗯了一声,取下刘海儿上的发卡,夹在了秦小峰的衣领上。
......
走了大概十里山路,远处镇上的光亮已经依稀可见了。
秦小峰靠在路旁歇息了几分钟,站起身,准备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路程。刚一起身,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
又是余震!
他心里一沉,迅速向四周环顾一圈,准备朝开阔点的地方奔去,但这两人宽的山间小路哪有什么开阔地,只好埋头向前跑去。
可没跑两三步,脚里就一下踩空,往下坠去。
完了!肯定是踩进了余震造成的裂缝里!
秦小峰眼疾手快,两手连忙一把扒住裂缝边缘,整个身子贴着岩壁悬在了半空之中。还好脚下能踩到岩壁上的两块凸起,稍稍借上点力稳住了身形。
何小怡在背后吓得尖叫起来。
余震仍未停歇,头顶的碎土碎石簌簌落下,砸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快,踩着我的身子爬上去!”秦小峰大声吼道。
背后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他根本没办法爬上去,手臂没这么大的劲!除非他能像老马那样,单凭一只胳膊拉上十几个单杠。这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平时训练不该偷懒的!
何小怡颤抖着从背囊里爬出来,小手紧紧抓着秦小峰的衣服,两只脚慢慢踩上他的肩膀。少年的肩并不宽厚,但坚实而有力,稳稳支撑住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巨浪翻涌的海面,踏上了一艘船舶的甲板。
她在秦小峰的肩膀上小心站起身,准备继续朝上爬去,可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腿又软下来。脚下幽黑一片,仿佛通往无底的深渊,水浪拍打岩壁的声音不断传来,更听得人心里发怵。
“抬头,别朝下看!”秦小峰喊。
他吞了吞口水,说实话,自己的心里也害怕。
何小怡收回目光,抬起头,努力起身往上爬去。但小女孩的力气毕竟有限,虽然她能够到裂缝边缘,胳膊却没这么大的劲把自己拉上去,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小峰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逐渐消耗,胳膊也已经开始有些发软,他咬了咬牙,大吼一声:“踩到我的头上来!”
何小怡犹豫了一下,将脚踩了上去。
五六十斤的重量忽然压到头顶,秦小峰的头垂的更低了,颈间穿来的剧痛,让他感觉自己的颈椎随时都要断掉。
可她只差一点点就能爬上去了啊!只差一点点……
“到了灾区可要把胸膛挺起来,你是穿军装的……”
“别忘了你是个兵!”
他突然想起老曹和老马对自己说过的话。
要是换作他们,会怎么做?
夜间的冷风在山间呼啸,迎着不断落下的碎土和石块,秦小峰缓缓挺起胸膛,咬着牙,昂起了自己的头,眼神里再没有半点恐惧。
借着脚下陡然拔高的身躯,何小怡的左腿已经上去,几乎只差那么一点,她就安全了。
秦小峰忽然松开紧紧扣着的右手,用力往上一拖,终于使她完全爬了上去。
这时,又一阵余震发生了。
他的手臂再也没有力气,整个人随着碎石往下落去......
7.
只持续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地面的晃动就逐渐减弱了。
何小怡很快回过神来,脸色恢复如常。对于她这种经历过8级大地震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小震还不足以让她有多么惊慌。更何况,这栋住院楼是两年前新建的,抗震烈度已经达到了9级。
她扫了一眼病房,发现只剩下三号床的那个独腿男人还留在房内。他居然毫不害怕,早已开始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您......不害怕么?”
她走上前,有些好奇地问。
“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心里却愈发好奇起来,继续问道:“看您这样子,也是经历过大震?”
“08年那会在汶川。”
何小怡眼睛一亮:“您也是汶川人?”
“不是,当年随部队一起去救灾,”男人转过身,拍拍自己左边的裤腿,面容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丢了条腿在那。”
“啊,我就是汶川人,当时是被你们解放军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何小怡一脸激动地说,经历过那场大地震后,她始终对军人有着特别的尊敬和好感。她见男人背包已经收好,忍不住说道:“您伤口都还没愈合,怎么这么着急要出院呢?”
“不碍事,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男人笑了笑,拎起包就打算往外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拿起床边的拐杖,余震发生了。地面又是一阵晃动,男人单腿站立不稳,一下摔倒在地上,包里的东西也散落了满地。
何小怡连忙冲上前,想要帮忙把他扶起,却被男人伸手轻轻推开:“没事,我自己来。”
看着这个男人在地上昂着头,倔强地靠着一条腿慢慢爬起,她心里忽然想起了另一道身影。在那条漆黑的山路上,他也是这样昂着头,把生的希望给了自己。
“你们当兵的都这么倔吗?”她问。
男人笑笑:“老毛病,改不了。”
她低下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地上的一件东西,脑子里刹那间仿佛有闪电劈过。
那是一个粉色的HelloKitty发卡。
款式有些过时,应该是十几年前流行的,但是表面依旧光滑崭新,铁片上没有一丝锈迹。
何小怡永远忘不了这个发卡。十五年前的生日,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一天,爸爸把它送给自己,她又把它夹在了小峰哥哥的衣领上。
她再看向地上那个男人坚硬的侧脸,竟开始与记忆中十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慢慢重合......他刨开废墟,给自己的世界重新带来光明,最后,却为了救自己坠入深渊。
他,还活着......
“小峰哥哥!”
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嘴里一遍遍地喊着那个在梦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名字,像是害怕面前的这个人会同往常一样,在醒来以后就消失不见。
秦小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楞在原地。
那一声“小峰哥哥”似乎唤醒了他脑中深藏多年的记忆。十五年前的汶川,在一条漆黑的山间小路上,虫儿叫着,风儿吹着,有一个小女孩也是这样叫过自己。
他颤抖着把目光缓缓偏向怀里女孩的脸庞,泛着泪花的眼睛,像极了那晚挪开门板后,从废墟里望向自己的那双。她光滑洁净的额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地对视着,忽然一齐笑了。
......
三年后。
婚礼已来到最后的环节,背景音乐忽然间也变得柔缓起来,宾客们微微屏住呼吸,注视着台上那对新人。
“多么动人的一段故事啊......”
婚礼司仪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嗓音已有些哽咽,“那么......何小怡小姐,此时此刻,请问你有什么想对秦小峰先生说的话吗?”
何小怡看向秦小峰,轻轻拉起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
“你背我走过十里山路,我想扶着你走完余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