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突然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父亲打来电话，“你伯父去世了，你没空回来趟吗？”那时我正在外地出差，实在没办法，就没有回老家。我其实出差前就去他家看过了，那时候他就不大好了，满脸胡子，又瘦又黄，一会明白一会糊涂的，知道我去看他时，他很高兴。
所以即使是亲伯父，我没有回去见最后一面心里也过得去，毕竟我几个月前去看过他了，没想到竟走的这么突然。
这时关于伯父的往事一件件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的父亲弟兄两个，我父亲是老二，我还有个小姑，远嫁外地了。小时候伯父、伯母对我很好的。伯父家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家也是兄妹两人，我们四个人年龄相仿，小时候经常一起在伯父家玩。我们虽然是一个村，可是住的相隔比较远，他家住在我们村集中居住区外一个叫“东山”的地方，那里住的一二十户人家，都是自己村里人搬过去的，距离村子集中居住区约三里路，当时因为那里种地方便，就在那里盖房定居了。因此有时候在他家玩的时间晚了，就不回家了，直接睡在他家里，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的伯父是有学问的，当时的高中毕业生，那时候这学问很了不起，他自己也引以为豪。常常瞧不起只会做体力劳动的人；我父亲因为学习不好，家里又供应不起学费，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他们弟兄两个在外人眼里不像亲弟兄。
听村里人讲伯父原来是有本事的人，文革时期是镇上造反派的的头头，文革结束后，他回家务农了。记的他年轻时长的很帅气，文质彬彬的，只是常年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体质不如一般庄户人壮实。他会写毛笔字，而且写的比较好，每年春节我家贴的对联，很多时候是请他写的。
年轻时他因为有思想有文化，很受人尊重，包括他的家里人，我的伯母和我的哥哥、姐姐对他都言听计从。伯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在学校学的只是书本知识，社会大学学问更多，我跟你伯父结婚后跟他学的东西可多了，他懂得多。”
我的伯父有学问，正值中年的他却经常感冒发烧，他的体质是弱的。他瞧不起不识字的人，我小时候就想，他那里比别人强呢？体力劳动又不行，又没有工作。但他保持了知识分子才有的清高，只是在农村无法挣到很多钱，日子过得很紧巴。
后来，到了我们兄妹上学的年纪，我们兄妹四个学习成绩都不错，在一起上学的那几年是非常好的时光了。记得夏天我们几个一起去小河里游泳、捕鱼，一起捉蝉，一起玩游戏，冬天一起在村边小河里滑冰。这些时候我的哥哥都是很在行的，往往做的都比我好。
小时候我是不大服气我的父亲的，他小学没毕业，好唠叨，说的话我们兄妹两个都不大听。
到了初中毕业快上高中时，我们两家都比较困难，我大爷就不让我的哥哥姐姐上学了，理由是上学无用，因为他自己上到高中也没起作用；我的哥哥和姐姐都听他的，简直言听计从。
我父亲也为我们上学拿不出学费发愁，但他又没有主意，我们也不大听他的。后来我和妹妹经过努力，先后上了高中、大学，虽然历尽艰难，借遍了亲戚朋友的钱，但最终在城里都成家立业了。
记得我们兄妹先后上高中时，伯父家的哥哥和姐姐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外出打工了。伯父劝我父亲和母亲，“孩子上学是无用的，快让他们下学干活吧，还能多挣钱补贴家用。”我的父亲、母亲有点犹豫，我心想，现在不上学了能干什么呢，况且我和妹妹学习虽然不特别优秀，但是也不错，在没有更好的出路的时候，还是上学好，毕竟这也是一条出路。妹妹学习比我还好一点，就这样我们兄妹两个就一直坚持着，历尽艰难终于读到大学。
因为我坚持上学，没有听伯父的建议，他好像对我有意见，有次去他家玩，他打着比方说，一个傻子远远看见另一个傻子，对旁边的人说，“看，那边来了个傻子”。我当时半懂不懂，后来想一想，意思是说傻子是不知道自己是傻子的，他因为有学问，有话不直说，让人似懂非懂的；连我的姐姐也跟着附和，“傻子就是傻子，他听不懂”，当时我听的懵懵懂懂，知道不是好话，话不投机半句多，后来就不愿意再到他家去了。
在我的妹妹考上大学时，我们一家人既高兴又发愁，第一年我上大学时把家里的钱花完了，妹妹再上大学，学费没有着落；实在没办法打算去大爷家借一点，那时候他家光景好，哥哥和姐姐都不上学了，家里花费少，他们还能出外打工挣一些，因此比较宽裕了。他家那时候还翻盖了五间大瓦房，记得有一间布置的很华丽，作为姐姐的闺房，当时很羡慕他家的条件。
谁知伯父知道我们的来历，劝我父母，“孩子的学别继续上了，花那么多钱，这辈子也还不完，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家刚新盖的房子，已经没有钱了。”
父亲很生气，明明他家当时不穷，困难时拉我们一把，还能忘了他们吗。
不但不借钱，伯父反而在遇到一些亲戚、本家时说我的坏话，“小华（我的小名）就是个傻子，领着他妹妹这样上学，怎么办，欠的钱一辈子还不完”。
记得一次寒假时，哥哥和姐姐在外打工已经混的不错了，那时我们兄妹俩好容易一前一后上了大学，凡是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日子过的特别累；春节后在我家相聚时，哥哥正意气风发,红光满面的，他能说会道，打扮也时尚，颇有点得意的样子。
谁知第二年春的一个下午突然传来一个消息，父亲还让保密，我的哥哥外出打工，让机械伤着了，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别人没法多问。
伯父和伯母对外封锁哥哥受伤的消息，连亲戚朋友也不知详情，事故怎么处理的也保密。后来哥哥就一直在家养病，很长时间几乎不出门。有一次我去看他，人长得虚胖，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以前那个聪明帅气的青年不见了，还有点痴呆；但到底他是怎么出的事故，病情怎样样，还是不知道，也无法细问。自那以后伯父和伯母也不让姐姐到城里打工了，怕有危险，一家四口整年呆在家里，仅靠几亩庄稼的收入维持生活。
我和妹妹在外地上大学，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伯父家哥哥和姐姐，大约过了一两年时间，才见到我的哥哥，他还是虚胖，精神状态好一些，姐姐长的倒是漂亮了。我又提出我的建议，“我觉得青年人应该走出家门，到城里闯荡，这是时代潮流，既可以多挣一些钱，又可以开开眼界，对以后的发展很有好处。”但伯父的答复是，哥哥身体不允许，哪里也去不了，兄妹两个在家里作伴，就很好。
伯母对哥哥特别不放心，无论走到哪里，伯母都跟着，即使到镇上赶集，也得娘俩一起去，像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样。
一晃几年过去了，哥哥和姐姐也都到了该结婚论嫁的年纪，哥哥的媳妇自然是找不到，姐姐也一直没有找婆家，后来才知道伯父打算用姐姐给哥哥换媳妇，儿子没找到媳妇，闺女也不能嫁人。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在新社会这简直不可思议。后来一直没有换成，慢慢的姐姐的岁数也大了，最终在四十多岁时嫁给了邻村一个光棍，总算成家了。我的哥哥因为受伤，伯父身体又差，农活干不了，打工打不了，日子过得特别累，哥哥虽然慢慢好一点，但打光棍定局了。
伯父和伯母害怕外界传出孩子受伤或别的原因不让我哥哥出去打工，整年呆在家里，别的农村青年都纷纷到城市里闯荡了，很多在市里结婚、生子的。我们村是一个距离城市较远的偏僻山村，他家住的地方更偏，过着与外界隔绝着的日子，哪有什么出路。
我们去劝他，老两口不同意孩子出门，再说多了，直接不说话了，别人也不好再多问。
我跟父亲说，孩子大了不应该在家里不出门，撵也得撵出去，父亲也去说过，可伯父从来没怎么把他这个弟弟看在眼里，说了也没用。
我们家那时候日子过的也特别辛苦，父母根本挣不出我们上大学的费用，尽管非常节约，也还是不够，过着到处借钱的生活。终于熬到大学毕业，因为我的大爷在城里有同学职位比较高，我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时，去找他，他直接拒绝了，“人家现在职位好，不中用，不会理我们的。”本来也没有对他给我找工作报多大希望，他说的也许是事实。
大学毕业后我和妹妹到城市里工作，经过一番周折最终工作稳定了，后来都各自成了家。
这很长时间里哥哥和姐姐一直陪伴伯父和伯母呆在老家里，这段时间正是农村青年进城打工的潮流，有很多在城里或城区附近安家乐业的。
有一段时间，记得大约在我和妹妹都在城市上班了以后，大爷来了兴致，准备弄苗圃，养花，并在自家的院子里盖了个大棚；我们都觉得不合适，城市郊区很多搞花卉的，人家都是专业的，在山沟里，技术也不行，交通也不方便，感觉这样做不会有出路的，但也没法说服他，只能由着他去做，说多了会影响他的情绪。
他栽的花长的也挺好的，不过只是送人、送亲戚朋友可以，以此来谋生，还是连人工费也挣不到的。
过了几年终于做不了了，不得不拆了大棚，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后来我在城里上班几年后，突然老家来电话，“你伯父病重，脑溢血，在市医院里”，我骑着摩托车立即去医院看他，他看我来，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又没话了，感觉还是对我有点意见。
我作为晚辈对他一直是尊重的，即使觉得他一些事做的不正确，但一直是抱着一颗善意的心。
他住院期间，我像亲儿子一样，跑前跑后，夜间陪床，慢慢的关系融洽多了。
他出院回老家养病，由于工作的原因, 那时我母亲身体不好，为了给母亲治病，我的父母也搬到市里租住，去看伯父的时间少一些。
有一次春节放假去看他，他很高兴，“小华来看我了，现在听说过得不错了。”他脸上显示出久违的亲切，言语中表现出对他亲生儿子的不满。
我想，我一直对他没有别的，毕竟血浓于水，看他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大哥都快五十岁了，还没有对象，家里又穷，估计侍候病人不会很好的，慢慢的大娘和大哥对他也有意见，不能挣钱，还得别人操心。
又过了一两年，就是最后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很可怕，满脸胡子拉碴，单独在一个屋里，里边臭气扑鼻。
他去世后，因为家里穷，并没有像样的办理丧事，村委里找了几个人帮忙，火化后直接送到附近的山上埋了。
我对我的大爷感情是极其复杂矛盾的，他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可是一辈子没做过几件正确的事情，不该让孩子早早辍学，不该让女儿给儿子换媳妇，不该把孩子封锁在山沟里，不该不让孩子出去发展，别人家的孩子也有出事故的，但事情出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没有他们这么办的。
可怜的是他家我的哥哥和姐姐，我伯父自从那次有病以后，到去世前的七八年时间，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一家人在家里陪伴着，哥哥的一生好时候就这样过去了。
我的脑海里时常显示大哥小时候的样子，活泼聪明，能说会道的，不知道为什么对伯父的话那么言听计从，没有一点独立见解。而我的父亲不识字，也没有自己的思想见解，我和妹妹没有受到他的思想约束，发展的反而好多了。
今年春节又去看大娘和哥哥，大娘也老了，却比以前胖了，我的哥哥也机灵了不少，看起来聪明了，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健康，村里又给补助，没有孩子的羁绊，生活上还不错。希望他以后好好的，即时单身吧，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又想起我的大爷，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重，但内心却一直是矛盾的；他有思想有方法，却和社会实际格格不入，但他的思想又很能迷惑人，致使老婆、孩子都听他的，孩子也没有主见。
现在我的孩子也大了，我和妻子都是平凡人，是不会以我们的思想去约束孩子的，只要孩子上进，认真学习，别的都不过多干预，因为我们的思想也许约干年后被证明不正确；应该培养孩子独立的思考的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