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背侧的山边沉下去了,初冬的寒气毫不迟疑地抢占了它的位置。一转过刚才的小山梁,田边最后一间柴棚就看不见了。那间小柴棚虽然是黑黑的,但与现时眼中的黑不是一回事,眼前的山是黑的,树林是黑的,天空是黑的,甚至,连水和风也是黑的,没有一丝的人气。还有黑的,是前面山腰上院门口的大黑。这时间,大黑应该是半趴在门口的小坡上,口里呵呵着。十年了,大黑总是这样,这呵呵的,是累、是饿、还有些焦急。这当然不是大黑说的,但是,总该是这个意思吧。在这段回返的、静得不能再静、黑的不能再黑的路上,她曾总是禁不住去解读。这些年,这解读又换成了的品味,像是枣核或甘蔗渣,总是能嚼出些滋味来,淡虽然淡,但舍不得吐出来,反正也没些别的零食。出家人,又戒烟酒。
想必山神都能听到她的一声轻笑:出家人……!你什么时候成了“出家人”的。说起来大概算是在大黑狗来到的那一天吧。在那之前她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不过,她倒真有一本政府发的度牒。那是兰师父的,不过是那个兰师父,不是这个镇上人都叫的“兰师父”。现在这世上,可能只有她这个“兰师父”真的见过那个度牒上的兰师父了。
她总是对自己说:话是拗口,其实也简单。那年,老头走了,过了两年大儿子说要到外面打工,让去找城里的二小子,谁知那火车员半路就把我赶了下来。这地方前后没着落,那心慌的,现在想起来都气短。在车站呆了七天,火车上下来个兰师父,就是我现在这身灰布褂、灰布帽。她像是一下车就直直地奔着我走来。她说她要回乡重建个老禅院,除了寻功德主——就是出钱的,还要出力的。问我愿意跟着她出力不?——在哪里出力不是出力,总比在田里风吹雨淋强吧。迟些个,还能再寻道找二小子。于是就一路跟着她做功德,方圆七八十里的乡镇几年下来化了好几圈。这走的路,比前半辈子坐的车都多。家和儿子是每天都想,谁知道,李家沟有那么多,解放路就更多,到底哪个是?家回不去,二小子更是寻不着。兰师父倒是好姐妹,也是正经出家人,据说款子筹了十几万了,但是一直在跑手续,说是手续齐了,才能盖。一个姓张的功德主在半山腰上围上了院子,又起了几间工棚。从这院子再往上四五百步的山梁上,据说便是一座老庙的地基。那地方,我跟着看过,除了树矮些,倒和周围没多大分别。这工棚住了没多久,姓张的就开车来过,急匆匆的,说老姐姐突然生病了,现在在医院里,这个布包是她嘱咐送回来让我留着的,没说几句就走了。那布包就是现在挎的这个,说是这个布包,其实也就这个佛字还是从前的。姑娘时学的缝百衲包的手艺总是用上了,可惜也就只缝了这一只。布包里还有一样一式的灰布衣一套,一个土黄色的硬壳本,两本存折,一些针线啥的。
老姐姐是再也没来过,功德主也没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火车站时的情形。不过呢,有工棚可住,衣帽可穿,实在没得吃了,存折也能用吧?…… 老姐姐也不会望着我饿死的。
院子里围了八分地,三个棚屋,洋芋、玉米、胡萝卜、茄子、豆角,这些不要多少水,也好收拾。天气比老家热不少,种啥长啥。满院子绿油油的,想想心里就踏实。收完第一茬洋芋的那一天夜里,天比今晚清朗,星星特别闪亮,一下一下,像是在发电报,那夜的梦也不一样。怎样的不一样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一件事我得去做,要做很久。说是,有许多狗要来找我,让我吃了它们,吃肉喝血。梦中惊醒的时候,外面星星月亮都还在。我想我是饿疯了吗?不会吧,刚收的洋芋呢。这两套灰布僧衣来回的穿,虽说不是出家人,咋也不能穿着吃狗肉啊!再说这荒山上,狼叫多少能听到些,狗倒是从来没见过。这就是个梦吧。
大黑就是这时进院门的,看不到他是怎么进来,像是一阵雾刮来的。大黑实在长得不像是让人吃的样子,说不出什么种,身子像个小牛犊,腰滚滚的,额头宽宽的,黑亮的鼻头,两个狗牙像狼又长又尖,头颈上竟然还有有些稍浅些的鬃毛。说它是狗实在是因为也不知道它更像什么。这能是什么种配出来的?长成这个妖怪样子,作孽。
大黑是后来经过院子的一家人叫起来的,他们带来的狗叫做大黄。大黄据说是纯种导盲犬,不过年岁也大了,跟他们一走进院门便趴在前爪上,后跨还在门外呢。大黑喉咙里吼吼的走过去,互相在后尻闻了闻,便安静下来。刚才还软软地睡在妈妈肩上的小娃子突然挣下地来,一把拽住大黑的尾巴,口里叫:“骑,骑,妈妈,我要骑大黑。”大黑是不会让他骑的,小孩也没伤着,名字倒是这样得了。车再走时,大黄没有跟着,案台上留下了三百块钱,够买我这一茬洋芋的了吧。后来我知道,根本用不着三百块的,大黄跟我们吃了十来天洋芋就走不动了,收红萝卜的前一夜终于一声不吭地变冷变硬了。它其实长得比大黑好看多了,也懂得黏人,真是舍不得。大黄的身子在棚屋檐下一直停了四天,天气冷,倒没发臭。不过,看着它一直半摊在外面的舌头变得紫黑僵硬,不能完全合上的眼睛再没有一点温度,我终于下决心动手了。这皮像冬天大白菜梆子一样能整个掀了下来,蜕了皮的肉身子跟一匹大些的兔子也没啥不同,后面的事就好办了。最大的那个棚屋里,中间有一张高案子,一口大香炉,从来都没用过,刚好满满地盛下分件的大黄身子,案子后的墙上,胡乱的画了个黑头的山神,那眼睛圆瞪着,说不清像大黄还是大黑。那一堆肉吃了快一个月。都说,这冬天里,狗肉大补。我这年纪,吃上一个月的狗肉,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大便解不出,也没有细菜水果吃,遭罪呢。倒是大黑,真奇了,好像知道这是谁的肉,一点都不动,倒是在案前坐直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哈气的嘶嘶声和窗缝里透进来的嘶嘶的风声混在一起,撩得人直想睡。
这以后,每隔一两个月都有人带狗来,都给我留下些钱来。他们都告诉我同一个故事,说大黄给他的主人托梦说,它死后去了一个绝好的去处,谢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后来,另两件棚屋就变成了临时的狗屋。说是临时,倒不是说屋子是临时的,而是狗都是临时住在那里的。要不了几个礼拜就得进那只大香炉。这样,一过就是十年了。除了大黄,其他的都没留下名字。大黑一直都是在案前哈气,陪着我。
再走上两百多步,就能看到大黑了。从入秋起,他就很少坐直了迎接她了,更不要说热烈的拥抱了。趴着舒服,不过,老是趴着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咦,都见到院门口了,怎么还是没见到他。没通电,所以屋里本来就没亮,天光几乎连一丝也没有,要不是呼呼的风在提醒,那这里真是死一样的静了。
“这么黑的夜里,要是大黑走失了,怎么去找呢?”
那树叶的哗哗里有大黑的哈气么?风里有大黑臭臭的被毛味道么?还有绿绿的像狼眼一样的荧光,说不定在哪个草丛里会闪出来吧?夜是看不见的。只有闭了气,等那些迹象来找你。“吼”,像是炸了个雷,接着山坡上一阵乱响,心里毛得都空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
那之后,再没人家送狗来。大黑也再没有出现过,但是每晚都到梦里来,虽然仍是黑乎乎的看不清,但是热热臭臭的哈气熏得心都暖了,时不时一两声虎吼,吼得梦里的天都亮了。
“兰师父”,县城后山腰上院子里的那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人见到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大黑狗。——这是几家送自家狗去养老的人后来说的。只是,在最大那间棚屋里的长案上,有一个百衲布包,里面一卷灰布僧衣帽,一包针线,还有一本度牒。度牒上的照片显是许多年前的了,兰师父年轻时应该就是这样子啊。
这是“兰师父”最后为人所知的事情了,不过,让人奇怪的是,有一天,有人发现度牒上的兰师父十年前就已突然病逝,遗体火化送回原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