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发月,真是一个好月份。各种开张宴席,买车宴,还有升学宴,你方唱罢我登场,于是,鞭炮也是西方响了东方响,我们的腿脚,这边忙了那边忙。
在酒席上,或者在去酒席的路上,我总是跟自己打赌,说不喝酒,将肚子弄大了就行。一定要做一个去时清醒回来明白的人,即使偶尔脸红,那也是吃菜累的,说客套话忙的,或者去厕所急的。
可一坐到酒席上,面对十几二十几个菜,我的眼珠子就朝下坠了。倘若不喝酒,浸入到那种醺醺然的快乐中,细细品尝这种美味,岂不是暴殄天物。
何况,无论是主人还是同行的客人,在那一刻,无不将我视作知己,亲密无间。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对我了解那么多。我从前的好处,优点,什么聪慧好学,乐于助人,顾全大局,从零岁到现在,他们都能够如数家珍。
甚至三岁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羞耻,从不当着别人的面撒尿。还有七岁的时候,我偷了四爷的黄瓜,终于受不了良心的煎熬,第二天去登门道歉,并许诺过两天去偷三奶的黄瓜还给他。
他们充满着微笑,和蔼而又亲切地充当着复印机或者留声机,一遍一遍的念叨着给我听。他们有时拍拍我的肩,有时摸摸我的脸,让我放下心来,即使我自己忘记了,他们也会给我珍藏到老。
他们给我编织了很多高帽子,一顶一顶地往我头上戴。平时与我坐在一起,屁都不放一个的伙计,嘴巴也像响着连板,冲向我的空气全都抹了蜜。
于是,还不曾喝酒,我已经有了醉了的迹象,开始飘飘然了。既然开始醉了,那何妨再醉一次。倘若我再坚持着酒不沾唇,那我就显得刻意而虚伪。那从前的种种光辉形象,根本就不配在我身上出现,他们也龇牙咧嘴地仿佛随时可以收回。
如果这样,我不光辜负了美酒,也辜负了一桌子菜,也辜负了主人,也辜负了所有的宾客,还有桌子底下穿来穿去的狗。
如果这样,我应该是很不好意思频频动筷子,我挨着饿是活该。如果这样,在整个酒席中我不应该再说更多话,我已经放弃了那种权利。如果这样,我分明就是一个小丑,只能暗暗地打打呵欠,在酒席尚未完结时,夹着尾巴偷偷溜走。
如果这样,我就成了一个异类,对主人送礼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或者对桌子上的某个人,分明有意见。如果这样,谁家再有什么事,没人愿意来邀我,他们说我不会玩,做人没什么大的起色。
于是,我仰着脖子喝,我眯着双眼喝,我大着舌头喝。我弄掉了筷子,跌碎了杯子,掀翻了盆子,没有一个人怪我。
他们说我豪爽,说我有种,说我玩得开。他们将我搂得更紧,话说得更近,气氛更浓烈,人更热情。
我夹不了菜,他们给我夹,甚至喂到我嘴里。我添不了饭,他们给我添,好吃的,好喝的全都转到我面前。
当然,酒斟得更满,倒得更频繁,我曾经的优点,曾经的辉煌,也被挖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甚至我在娘肚子里打喷嚏时,也知道捂着嘴,不让唾液喷得到处都是,不让母亲为我分心。
只是,酒席散了后,红着眼,晕着头,跌跌撞撞地上一趟厕所,肚子再也晃不起来了。
有人如猪似狗,鼾声如雷。有人激情四溢,掏心掏肺。有人呕吐如泄,抠喉拍腹。有人破口大骂,祖宗伺候。有人驴啸狼嚎,且歌且舞。
只是,日历翻过了一页,时钟转了一圈,谁也记不清曾经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说了什么。那一桌子都有哪些人,也没有几个人会记得。大家都忙于各自的生活,见了面,匆匆而过。
只是,那种痛苦依旧在肠腹里孤独地翻江倒海,怎么都不肯消停。我只能使劲捂住它,不让别人看出我的无用和懦弱。在心里,我已经开始后悔一百遍,一千遍。打死我再也不喝酒了,再若不长记性,我一头撞到自己的胯下。
八月,真是一个好月份。我又一次坐在酒桌上,眼前佳肴成堆,美酒成排,蜜语如织。
我的脸热起来了,有了醉了的迹象。我又开始知道,曾经的我是多么的完美。
我是多么的会玩,我是多么的懂人情,我们亲密得不分彼此。如果不一醉方休,我们对不住天,对不住地,对不住彼此深厚的情谊。
管自己明天是个什么东西。反正,自己的胯自己不会撞,也根本撞不到,那张网太紧太密,我弯不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