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清明节上午八点半,巷尾村下起了罕见的雨。高高低低的土坟也被笼罩在雨中。
玄子站在坟前,仰望着朦胧的天,滴答滴答的小雨缓缓落下。她点了几根香,双手合掌,行跪拜礼。
她可是唯一能来参加扫墓的女人。按理来说,女人是不允许扫墓的,这是流传的规定。可她是奶奶生前最疼爱的孙女。当然,因为是清明节,扫墓结束后,亲人们还要一起坐下来吃顿饭、喝点酒,这是当地的习俗。
“趁大雨还没到来之前,把剩余的香都烧了吧。”玄子的舅叔两手插着腰,匆忙地喊了几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长辈,满头稀疏的白发,脸在一次火灾中毁了容。
他还要赶着回小镇的水果店送水果,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供养孩子上学更迫在眉睫的事了。
另外几位穿着工作制服的亲戚在坟前倒了几杯奶奶爱喝的野红茶,他们有的在小镇的杂货店负责卖日常用品,有的靠送零售啤酒上门,还有的在外省做保安,因为是祭奠先人,特地赶了回来。
大家把雨鞋上的泥倚着潮湿的杂草蹭了个净,众人纷纷离开。
玄子打着伞,去往原野路上的人仍络绎不绝。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玄子姐姐,可以等一下吗?”
是雄子。“我已经跟爸爸说了,虽然他板着脸不同意,可我还是说服了他。”他高高的个子,撑着把黑色的长伞,还带着一脸的稚嫩。他是舅叔的独生子,今年正在读初三。
虽然或多或少跟雄子一家带点亲戚关系,但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没怎么跟他们来往。倒是雄子,没事的时候喜欢经常跑到银杏树之家挑一些标本之类的。就在上个月,他拿走了玄子画的一只蜻蜓,这次八九不离十,跟植物标本有关吧。
玄子点点头,大概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这次嘛,我想收集点标本做纪念。初中快毕业了,一旦上了高中,空闲时间将会变得很少。”
玄子微微一笑。
进玄关脱了鞋,她顺势打开大厅的开关。
“咚”的一声,大厅瞬间亮了起来。房子一楼的正中间是大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杂货库,大厅后面还有一条木门。并且全都是通的。
考虑到下午还要跟着父亲去送货,所以,随便拿了一片装裱好的白杨标本叶后,雄子便匆忙离开了。
和以前一样,每次在参加完相关祭奠活动后,玄子都会来秀西房间整理一番。推开房间,里面虽然有些昏暗,却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形形色色的标本叶——银杏、白桦、梧桐、白杨、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叶子,他们分布在床头、梳妆台和窗前的书桌上。最明显的,就是正对房门的那片金色的银杏叶,奶奶的装裱技术可谓是巧夺天工,因为离叶子一米的地方,就有一个镶嵌在外的圆形木窗,它也可以看到外面那颗硕大无比的银杏树。在她心里,奶奶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到了中午,潮湿的天放晴了。阳光从暗淡的云朵里钻出来,透过银杏树叶的缝隙一点点洒在木屋的壁沿上,几只麻雀站在窗前小声地叫了起来。
听到声音,玄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她发现了映在壁沿上那缕暖色调的光。
据说这栋房子是爷爷当年从部队转业回来时专门为奶奶设计的。他学的专业是庭院设计。后来因为经常加班熬夜,查出病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他年纪轻轻地还不到四十岁。再就是那颗银杏树,听奶奶说,爷爷小时候也喜欢植物标本,参军前遇见她一见钟情。可奶奶并不理会。于是,他种下银杏树,当作求婚信物,奶奶还是没有理会。
秀西拒绝健翔的原因,是她天生没有生育能力,可健翔并不在乎。直到十年后的那个秋天,爷爷从部队归来,奶奶发现当年种下的银杏树遍地都落满了金色的叶子,她落泪了。从那时起,家的名字就叫‘银杏树之家。’
而提起玄子的身世,秀西是在春季三月里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发现她的。当时,她从巷尾小学送植物标本走到门口,发现潮湿的地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个婴儿,她迅速扔下伞,抱起婴儿才发现她竟然不会哭。几个月后,她又发现这女婴不会眨眼。跑到小镇一检查,才知女婴既瞎又哑,想必是让哪家狠心的父母给抛弃的。她下定决心,把孩子抱回家,并管这命悬一线的孩子叫玄子。
玄子上初中前,秀西就去世了。走之前,她的姿态很安详,身上连一点臭味都没有。或许是经常贴近大自然的缘故吧。她也拜托木子多多照顾好孩子。
所以,但凡每次见到亮光,玄子都会想到自己的身世。对于已故的爷爷和奶奶,如果不是他们,她的命运又会怎样呢?说不定,那晚都死在雨里了。留下这一栋舒适而又靠近大自然的房子给她,真是上天的特殊眷顾。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玄子看着墙上的时钟,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
“玄子在吗?”
打开前院的小门,吹来一阵干燥的风,地面还透着一股热气。原来是送信的秀满,他晒得满脸通红。“你的信。”
玄子接过信,点头表示感谢。
他擦着脸上的汗,给了一个微笑。‘蹬’的一声,一辆老式单车消失在原野路中。秀满是小镇唯一的邮递员,虽然这里交通落后,人烟稀少,可环境清新,住在这里的人生活也很和睦。
拿信回了二楼的房间,床上洁白的茉莉花被子铺得展展的,刚刚还躲进云层的太阳这会儿把整个头探了出来,沿着窗户望去,大地被染成了金色的一片。而位于小高地的这栋木屋也亮了起来,因为太阳就在木屋左边,房子是坐北朝南,这样,光和热透过叶子的缝隙全洒了进来,而空中干燥的风也变成了芒草的香味。
玄子坐在藤条椅上,正拆着信封。
第一封信里装着一张牛皮纸,内容大致是说,恭喜她的画顺利入围公益活动展,届时她可以莅临现场参观,她想起去年十月所发生的事。
那天正好是她睁眼看世界第一年,她和木子两人从小镇坐火车去往另一座城市看海。虽然接近秋天,人数也不多,但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依然能听到轻微的涛声。一个牵着风筝的孩子缓缓走来,身后是波浪形卷发的父亲,天空蔚蓝无比,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沿着沙滩走了一圈,她回到游客休憩的展示台,喝了杯水后,她被门口展示台上的公益画报吸引了:
你有独一无二的画吗?如果有,请斗胆接招。(句尾,附着一个滑稽的小丑在偷笑)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有时候干点傻事也是很有必要的。
可是,画什么好呢?
回到工作室后,她陷入了沉思。她想到飞在空中的那只风筝,于是,她画了一只风筝,但接着又摇了摇头,显然不是她满意的。第二次,她想到拿玩具锹刨细沙的孩子,刚画了个头,她就撇着嘴把素描纸扔进了垃圾桶。她走到墙边,放在角落里的一本美术杂志封面图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幅用电脑技术处理过的油画,画着一只蓝色的大眼睛,眼睛里装着十几棵绿色的小幼苗,幼苗的不远处,是一片荒漠。
当时从报刊亭上买它回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只眼睛。
没错,就是它了。自从换了眼睛后,她的梦里经常出现一个陌生的男子,每次她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会儿出现在教室,一会儿又出现在一片广袤的雪地里,奇怪的是,他从来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到了一座长满爬山虎的房前,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睛正对着她。
你是谁?她正想问一句,可那男子却消失了。
第二次削了铅笔后,她决定把画寄出去。
没想到,半年后,她的画竟然入选了。
她把目光落在第二封信上。
她的心微微震了一下。上面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寄信地址,只映着一朵山茶花。
难不成是寄错地方了?还是无理取闹的搞怪游戏。她又把信的正反面看了一遍。
她拆开信,里面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她在心里咦了一声。
其实,对于这样不知道从哪里寄过来的信她可以完全不必理会,但信中那个疑问句似乎又在寻找什么线索?这是否跟她寻找捐献眼睛的那个人有关呢?
玄子决定鼓起勇气写封信回去,当然,不必更换信封。
确定内容无误后,她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缓缓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