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我跟泥鳅约了一次访谈。我们读同一专业，她是我同级里最有灵气的一个人。我想跟她聊一些写作上的事，我想知道那些灵气的来源，以及它们保持的状态。

我们从她的现况聊起，再聊到她小时候野蛮的生长环境，一路追下去，结合她的创作展开来。在这一过程里泥鳅的用词很“原始”，有一些名词和状态她并未找到合适的词形容，她会给我展开一个场景描述，并表示“就是那个样子，你自己想象一下”。

这些想象的画面，在我看来有很多是她对自身的一种自我观照，一种过去的场景再现。如她所讲，“写作是我对生活、对自己心理世界的一种反省方式”，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写作是否成为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悬挂上来。

提问：阿鞋  回答：泥鳅

Q：你写作周期是多长？

我是一节一节写的，上午写一段，下午写一段。一般是下午和晚上的话会写得比较快比较专注一点。但是一篇小说要写多长时间，真的是没办法计算，我中间断断续续地写。

Q：你是怎么写作的，是整个故事成型了再下笔，还是说一边写一边思考？

一边写一边思考。我自己不是那种把万事都准备好了才开始做的人，可能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我就不写了。我会因为某一个场景，或者自己脑海中某一个念头触动到我了而去写，去发展我自己的故事情节。我从来就没有尝试过把整个故事大概成型的才写的那种感觉。我想不出来这种感觉。大概的情节可能会有，大概的结局也会有一个，但是具体细节就边写边填。

Q：为什么要写作？ 

我一开始写的时候没有这种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作。

小时候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老师，她会把自己的书给我看，我觉得可能是她引导的，她会叫我们写作文。而且小学的时候我真的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别的人玩，所以时间会很多。我觉得这可能是天生的吧：我天生爱看书，然后没事干，看多了就开始写，写到现在。

其实你看我更新周期这么长，我时不时地就想，其实我不写也没有关系，因为你本身读者也不多，写出来也不见得会有多么好，所以说会放弃也没什么。

但是为什么一直没有放弃？就觉得写作是我自己对生活、对自己心理世界的一种反省的方式。我觉得我在写东西的时候和生活中的我是不太一样的，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又觉得说不清楚。我觉得在生活中我有很多的束缚，就是说你跟朋友去逛逛街，或者说和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相对地会比较照顾别人的感受，让别人优先我自己，但是我写作的时候就是完全没有别人，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我写什么是我的自由，我表达什么也是我的自由，所以我觉得写小说会是一种比较自我的一种事情。

然后你在生活中有很多事情，就像刚刚说的，很多人受不了消沉的东西，你在生活中是不能表达的，就比如说一件伤心的事情，你在跟别人讲的时候，你就仅仅是说“哈哈哈我好伤心啊”，但是你写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可以正视自己确实很伤心这件事情，所以我觉得写小说就是把我原本粗糙的生活细致化。其实我觉得我自己过得很粗糙，情绪表达很粗糙，在生活中一笔带过，但是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放大。

Q：为什么是反省？反省什么？

反省很多东西。我觉得我真的是一个比较擅长自我反省的人，从之前说的在书上列自己的缺点，到现在会反省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过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会顺便帮别人反省一下他们的生活。这种反省会觉得让自己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向吧。

就像我说反省别人的生活，比如说我身边那种年纪比我大的人，我觉得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你是莫名其妙就被带到世界上来的，你必须要知道你自己为什么要生活，你要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更适合自己的状态。我常常会觉得我家那边的人，比较缺乏感情的交流，所以我倾向于认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可能我们内心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但因为缺乏交流，导致我们都无法拥抱。

像我大伯的话，之前发生过一件我觉得非常丢脸的事情。我当时看到他一个已经50过半了的大男人，头发白了，自己在抹眼泪，会觉得特别特别地心疼，虽然我跟他其实是没什么感情的。我当时就是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如果我到50多岁，我活成这个样子，我不如去死算了。我没有说我大伯是错的，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敦厚非常善良的人，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活成这个样子。

所以说反省大概是因为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Q：写作是一种自我暴露吗？

我觉得是，但不全然是，看不同作者吧。我的话肯定是对自己的生活有暴露的，但有一些我说不出口的，我用笔也写不出来，自己心里有障碍，所以说暴露也没有全部暴露，只是一部分暴露。你看到的东西，就是我给你看到的东西；我没有告诉你的、不给你看的，你也看不到。

而且你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被修饰过的。像我这边写《桃源》的时候，我娘说你是不是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搬进你小说里去了？我说确实是。但是它肯定不是原原本本的照搬，你能从那里面看到生活的影子，但它不是完全的再现。

Q：你怎么看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关系？

我之前参加过一届茧衣的分享会，那时我写了一首诗，周老师高度表扬了这首诗，分析了好长一段。他到最后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是我看到的。

我当时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作为一个作者来说，我写完了，这个东西我放到公众平台上了，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不要跟我讨论说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因为你看到的东西就是跟你自己的性格养成有很大的关系，就好像我看到苏童的书里的某些东西，他可能真的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以我自己这么多年的关注点来看，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所以读者和作者什么关系？作为作者来说，我写完了就是写完了，我有保留对这个故事最初理解的那种权利，但是你也有对他衍生解释的权利，我认为两种都是合理的。

Q：你在写作中会考虑到读者的因素吗？

本来是不考虑的，但是怎么说呢？有两个人的存在影响我了。

一个是公众号里一位很崇拜我的女读者，还有就是我娘，我娘也看我公众号，她不像你们看内容、分析小说的人物世界什么的，她是看感觉——因为我的基调一般是比较沉比较伤感的那种，她就会从小说里判断我最近过得怎样，是不是不开心。所以我一想到这两个人的存在，会因为她们而把原来不好的结局改好。但是我觉得这个不好，真的，我以后会尽量。

我比较想做那种不考虑读者，不考虑市场的人，小说里这个人本来应该有怎样的结局，他就是怎样的结局。

Q：所以你不会享受读者的崇拜？

不享受。

Q：那你会想到你的作品走红，然后成为一个大作家一类的吗？

想过啊，我就是想红（笑），我主要是想赚钱。

有一个问题是，我比较怕有人关注之后，我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苦行僧》里面有一句歌词是“我要人们都看见我，但是不知道我是谁”，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他们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作者在，他们要去买我的书，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就好像钱钟书说你吃了一个鸡蛋很好吃，但是你不要知道母鸡是谁。

另外因为会有熟悉我的人在嘛，有时候我写自己小说的时候会涉及到自己的生活场景，其实我不是很希望别人认出来我写的是哪个地方的。

Q：《西北偏北》（泥鳅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男性，而你是一个女性，你会写出像“我在太阳底下撒尿”这样一个可能偏向男性视角的一个话语。所以你是如何处理这种视角？

可能是下意识的吧。我之前看的书很多是男作家写的，他们的主角是女的。我当时就想那我是一个女的，我要写成男的，我只是觉得好玩。但是我第一篇小说写起来就不由自主地把那个主角写成男的。

现在要我细究的话，我觉得写成男的会比较符合我的性格特点，你可能觉得我写不出来“在太阳底下撒尿”，但是我看的小说就会有很多这种场景，所以对我来说不是很难，但是再粗野一点的东西可能也写不出来，但是这种普遍的我可以。

（阿鞋：因为我想象到的就是一个男性站在太阳底下然后很自然地脱下裤子撒尿，但是如果是女性的话我比较难以想象这个场景。所以如果是一个女性写出这样的一句话我会觉得观察很透彻。）

我觉得没事，因为我自己小时候生长环境不是很好，就是文化水平不太高，人自身的修养也自然不会很高。我小时候看的电影，包括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看过的书以及和自己相处的这些人，都不见得会有多么高雅的行为，所以这种行为我不会很难接受，所以写出来我挺自然的。

而且我自己想了一下，我的主角一般年龄不会很大，不会超过三十岁，再小一点就是十二三岁，我觉得我比较理解这个阶段男孩子的思想，但是女孩子我反而不理解，她们小心思会比较多。男孩子会相对单纯一点，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们要是凶就是凶，要狠就是狠，要傻就是傻。但女孩子就会顾虑多一些，而且有些女孩子会相对温柔一些，我也写不出那种感觉。

Q：我有个猜想，不一定对。我看你的作品里边有比较多的成年男性角色，像祖父、父亲、叔叔，包括甚至主人公自己也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性，我简单看了一下你公众号，会觉得这些形象相对女性形象比较多。是因为这些角色对你影响比较深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这个我没有意识到。但是我还是觉得写男的比写女的比较单纯一点，我自己的感觉就是如果你写女的话，她的心理会复杂一点，我觉得自己并不理解女性思想。

写男的他真的会果敢、直接一点，他的表象跟他心里想的东西会比较对应。但是女的，你看家里那种姑嫂之争，你就知道她们心理想的跟她们说出来做出来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我很难把这个人写生动。

Q：你创作上的故乡是哪里？

这个问题是我觉得你问题里最难答的一个。但是，应该是那种很遥远的童年吧。

就像我写到徐果果那些形象，从外人看来，你这个小孩其实是很可怜的：可能家庭情况也不好，或者父母不和谐，一直形单影只。但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然后你到了现在二十岁的年纪，有时候回头看自己童年，自己会觉得心疼自己。

但是我觉得我写的不是我。

我写的那种人物是比较意象化的存在，大概可以概括出那种性格特征就是：他们在外表看来没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想的东西和别人会有点不一样，然后行为上也不是很在意世俗眼光，比较超物质化，超功利，他没有社会道德的约束，但是不证明他不是一个好人。

比如说他走到一条河边，他突然想下河去游泳，他就可以下去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不会说在这里游泳会怎样，会不会说别人不允许这一类的东西。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概括这种形象，是不是有一个词叫浪子诗人？你从社会意义的范畴来讲的话，他们是比较落魄的，没什么钱，可能连正当的职业都没有，但是精神世界比较丰富，而且相对来说比较悲观。

Q：你是一个悲观的人不？

我自己不认为我是。我很想让周围的人正视一个事实，就是你的生活不止只有快乐的，别人所说的那种悲伤，我不觉得它是一个多坏的事情，它就是你的情绪，你的七情六欲里的一部分。只是有的人生活里这种情绪会比较强烈一点而已，未必它就是一个不好的事情。我不说快乐是好的，悲伤是好的，所以我不认为悲观就是悲观，它就是一种对世界的认识而已，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

Q：所以你看世界不会觉得它是向上的还是向下的，而是觉得它是自由流动的？

可以这么理解吧。有一句话是“世界是毫无感情的，有感情的是你”。

Q：灵感在你的写作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首先肯定是有灵感我才会写。我比较是灵感型的创作者，你给我命题作文的话我可能做不来。如果有灵感的话，会写得顺手一些，感觉整个故事都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一般先有一个灵感，写到比较顺手的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当然卡壳的时候会更多。人物性格是在灵感的时候就基本定型的，所以后期考虑的更多的是他言行怎样才是比较符合这个人物性格的，后面会依靠逻辑比较多。

Q：写作素材来源大多是哪些？

好多。感觉。

Q：对生活的一些捕捉吗？

不是。可能就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什么东西，想到一个什么画面的形态。有时候是做梦。我是一个会做很多奇奇怪怪的很多的梦的人。

Q：你觉得好文章，坏文章，或者是一篇普通文章，它们区别在哪里？

 泥鳅 我感觉要分类，分诗歌散文小说。

小说的话，先不管你思想深不深刻，最基本的生活逻辑和情节逻辑要对得上。有一些文章你一看细节就知道它根本不可能成立。

散文的话，我反而觉得是这三大块里面最难写得好的文体。散文最重要的是遣词造句和真情实感。

首先是真情实感。但是有时候其实就算你的感情很浓，别人未必能体会得到，所以我自己看的话就会说你写的句子够不够凝练，够不够有文采之类的。我比较喜欢的散文作者有一个是刘亮程，他的散文非常短，一千多字，但是又很像小说，我觉得很有特色，另外一个就是汪曾祺，我觉得他的散文写得很有诗意，很温柔很有味道。

诗歌的话，这个问题就是我一直都想跟别人探讨，但是我自己又没有固定答案的，因为我觉得你要想读懂一首诗太难了。一首诗你看起来可能觉得毫无逻辑——开始诗歌本来就是没有逻辑的，它跳跃性很大。你看我们的古诗，从唐诗到胡适的《胡蝶》，再到现在的现代诗，明明就没有统一的标准。所以我自己会觉得看诗就是看情绪，写诗就是写情绪。

Q：你写诗也是写情绪为主？

我觉得是情绪加画面。我不知道你们看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画面感——其实你只要看出那个画面就可以了，我真的没有在表达什么东西，我就是在传达我所看到的那个画面。

Q：你最喜欢的作家？

苏童吧。他们不是先锋作家吗？余华也是同期的。我觉得她写的东西比较符合现代人病态的审美。因为她写的东西其实很冷，有很多死亡的意象，但又不是很刻意。有个词不是叫零度介入吗？就不掺杂作家的情感在里面，她自己的平静和写的东西的冷漠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比如说她之前写过的《米》，里面人物的行为很野蛮，但是她不会去解释这种行为，好像这就是人原生的一种情感状态。

Q：为什么叫泥鳅？

我不知道。名字这个事情我真的很随意，不瞒你说，我当时想叫黄瓜、黄豆或者西红柿。我就是想取一种类似这种东西的名字，随机又很随意。后来就是突然想到泥鳅，因为它黑黑的像我，你要说现在给它赋予意义的话，我小时候的夏天在田沟里捞过鱼，我吃过泥鳅，再后来就是这么巧，我取了泥鳅这个名字嘛，发现我娘的微信名是虾，小虾。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

但是我现在想想挺有意思的，因为泥鳅不是生活在淤泥里面的嘛？它不仅外表像，连生活环境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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