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一贯爱写揭穿残酷人性的悬疑小说,而《信》是个例外。这故事像是某一部悬疑侦探连续剧的番外,放弃了精巧的罪案设计,放弃了曲折的故事编织,它带着一种白描地淡淡语气讲述一个入室偷窃杀人的罪犯家庭是如何背负这桩罪行存活于世。
如果说这故事在东野的小说里显得格外平凡,那就是整个架构中完全没有对犯罪本身的精妙构想,也就是说,是的,它一点儿也不烧脑。故事的开端,哥哥刚志带着一袋子弟弟爱吃的糖炒栗子闯入独居老妇人家中,试图偷拿一点现金出来,因为没料老人在家被发现,惊慌中杀死老人。
这么一桩完全缺乏设计与部署的拙劣犯罪,几乎不用费任何笔墨放在断案本身。于是东野迅速地将故事的焦点聚集在杀人犯刚志的弟弟身上:
一个杀人犯的弟弟直贵,要如何度过今后漫长的人生?
倘若他也只是一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也就罢了,待在城市的某一个小角落,做一份不被人注意的工作,养活自己,倒也不是问题。可问题偏偏就在这里:哥哥抢劫杀人的时候,弟弟直贵正是一个成绩优异、有希望考入顶尖大学的高中生。
唯一的亲人哥哥抢劫杀人而入狱,生活一下子就把这个艰难和残酷甩到少年的脸上:
贫穷落魄,孤苦无依,再背上杀人犯家属的承重包袱。一眼望过去,人生好像已经看不到出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唯一在世的亲人被关进监狱,只能维持书信的往来。直贵像是一只掉落在半空的蜘蛛,从与自我相关联的社会关系中滑落出来,被扔进一大片荒凉与真空里。
失去经济来源,高中生的直贵不得不打工养活自己,因为犯罪亲属的背景,要找一份好工作实属不易。
后来,他一边打工一边上帝都大学的函授课程,希望能够圆自己的大学梦,期间数次因为犯罪亲属身份而在工作中遭遇困境。
再后来,他遇到了玩乐队的寺尾甚至因为惊人的歌喉成为乐队主唱,乐队得到经纪公司的关注。可因为他的身份背景,被经纪公司和乐队成员劝退。他被告知: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机会站在舞台上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的。尽管,天赋异人。
然后,他爱上一个富家小姐,他们踏实的相爱、幸福地相处,却遭遇女孩儿父母的反对。在爱情里,他的贫穷,他杀人犯的哥哥,他在贫穷里被局限的人生,和在困顿中被逼迫所表现出的不堪,沉重打击他生而为人的尊严。
在每一次他从黑暗的生活里探出头,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作为罪犯亲属的污点总会再次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于是,在爱情遭遇现实绝望时他想:
放弃,对于自己已经习惯了,今后一定还会继续,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人生如果只是这样,真是够窘迫。受尽苦难的人,也完全有理由,一次又一次选择放弃。
所以东野笔下的直贵,虽然在艰难中挣扎着前进,可还是时不时地弯下腰去,对残酷人生的考验低下他原本高傲的头:自动退出乐队,放弃音乐的梦想;亲口拒绝深爱的女孩儿要跟他一同经受人生考验的许诺。在每一个因为自己的才华和人格被证明的十字路口,他无可奈何地被迫选择放弃。
继续独自一个人,在黑暗的人生里艰难摸索。
可人生,并没有那么快好起来。靠着隐瞒犯罪亲属身份的背景好不容易求得一份工作,却因为公司一场意外身份被人知晓,于是遭遇被调岗,被同事疏远等等艰难。
这一次,直贵愤怒地想,为什么我要一次又一次背负这样沉重的命运?既然所有这些苦难全都是愚蠢的哥哥带给我的,那么,忘记他吧,就当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存在好了。
绝望的直贵想要走到由冷酷与无情搭建起来的避风港里去,可一直默默爱着他的由实子说,不行啊,不管怎样他都是直贵的哥哥。于是她代替直贵继续同哥哥保持书信往来,甚至写信给直贵公司的社长,请求他的帮助。
这个叫平野的社长这时给直贵好好上了一课,平野说:"人都有各种关联,有爱情,有友情,谁也不能擅自将它切断。所以绝对不能认可杀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自杀也是不好的。所谓自杀,是杀掉自己。即便自己认为可以这样做,他身边的人不一定愿意这样。你哥哥可以说像是自杀一样,他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但是,他没有考虑留下来的你会因此多么痛苦。靠冲动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包括你现在受到的苦难,都是对你哥哥所犯罪行的惩罚……大概在小学等地方是不会这样教育的,也许会说犯罪者的家属也是受害者,应该以广阔的心怀接纳他们"。
但事实没那么简单。
"恨任何人,都是没有理由的", 平野说,"对于公司,重要的不是一个人本性如何,而是他与社会的相容性。现在的你是有欠缺的状态……
方法只有一个,孜孜不倦地一点一点恢复他与社会的相容性。一根一根地增加与他人联系的线。等形成了以你为中心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联系,就没有人无视你的存在"。
再一次找到出口的直贵,开始认认真真地投入到自己可控的人生里。他与由实子结婚,很快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努力工作,好好对待身边的人。
可就在他认为幸福生活已在掌控之中的时候,他那活泼可爱的女儿却不被周围的小朋友喜爱和接受——杀人犯弟弟的孩子呀,孩子跟她玩儿多危险啊。
直贵和由实子在这样的平凡的人生中,艰难地尝试更加努力地生活,可许多东西并不是努力就能解决。
直贵想:"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那只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实际上应当选择更为艰难的道路"。
什么是更为艰难的道路?
他提笔亲自写信给哥哥,告诉他这些年因为杀人犯弟弟的身份所遭遇的困难,告诉他如今有了妻子和小孩,不能再让她们活在这种罪犯家属的阴影里。因此要断绝与哥哥的关系。
可是,物理上的断绝,真的可以实现精神上的断绝吗?终于,直贵在人生几经波折之后做出了两件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去做的事情:
一,他去到被哥哥杀死的老妇人家中,向她的儿子道歉;
二,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打算借着跟寺尾去监狱演唱的机会,去看看已别多年的哥哥。
他要唱那首John Lennon的《Imagine》, 他想要在人生绕过这么多艰难曲折之后,在历经磨难考验之后,对当年为了凑齐给弟弟学费而铤而走险的哥哥说:
正因为有了那些信,才有了我的今天。如果没有信大概痛苦会少些,可也没有了人生道路上的奋斗和探索。
这条路如此艰难,可在这样的人生境况里,数十年之后与哥哥对视的直贵心里大概也能说,
还好,我们坚持一路走到现在。
还好,还不算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