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大连着去宋家沟两次,才碰到宋水远他爹。他爹五十多岁,黑黑瘦瘦一张长脸。他抽的是自家种的叶子烟,烟子不大却很呛人。
麻大说明来意,静静的打量起堂屋的四周来。这是一间很陈旧很寒酸的房子,堂屋内除了一张饭桌几条板凳一无所有。墙旮旯里放着几双沾满泥巴的破鞋子,地面不平整也没有扫干净,泥巴墙上的一幅毛口主口席像有些年头了,己被烟子熏得黄黄的。
水远爹抽几口烟说:“他婶娘,这个……这个彭老幺倒是断文识字的,人也还实诚。我没什么意见,就看他妈,……他妈不太会说话,您听了别往心里去!”说完,拿烟袋往鞋帮子上磕一磕,坐在那再也不说话了。
水远的妈从外面回来了,水远跟在她后面也进屋来。她拉一把椅子坐在张麻大身边,说几句客套话后,就说主要的:“我三宝子从小身子弱,他去倒口湾倒插门儿,这挑土挖河耕田什么的,他未必担着起,娃儿身子骨嫩着呢!”
“您放心,他在宋家沟还不是出工下田的!您看哪里把人累死了的?”
“他还是个娃儿呢!从小我们把他看得很娇养!唉,您不知道他上头死了两个姐姐的……”
水远爹咳嗽几声打断她的话,朝老婆子横一眼,拿烟杆捣捣脚,站起身来走了。
宋水远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拖长声音埋怨道:“妈一一,我都二十一了!我天天跟金狗银狗睡一床,昨天半夜里那小的又撒尿了,我的屁股短裤在尿里泡了一夜。你闻,你闻啦,有骚味没?”
“你不会去换条半头裤子?(短裤)”
“说得好听,我的短裤子被老大裹他胯巴里了,穿了几天都不脱下来!”
张麻大扭过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却见那五六岁的小男孩像小老鼠一样,从房门口探出头来很快又溜掉了,这应该是那个在床上撒尿的孩子。
水远妈说:“张家姐姐,您总得把那姑娘娃引到我这里来让我看一看啦!万一脸巴上有麻子癞子,我还是不同意的,我三宝子长的……”
宋水远打断她妈的话:“她就是脸巴子上有几颗酱油麻子,这怕么子?你的腿子还肿得像柱头呢,我爹嫌弃你没?”
他妈举起手边赶鸡子的系着一块红布的竹竿子,朝水远扬过去“你这讨债鬼!猴急猴慌地抢着去投胎啊?你以为做女婿是中了状元吧!遇到心肠硬的父母大人,磨都磨死你!”
宋水远反驳道:“我就要做女婿,我就要到彭三秀屋里去,她家房子大!你每天骂我讨债鬼,还舍不得我走?哼,就晓得你假心假意!”
他妈抬起肿腿子朝地上跌一脚,举起竿子假装敲宋水远的头。
这时,大房里的电灯扯亮了,水远的大嫂走出来:“麻大姐,过来看我这鞋底子薄不薄?”说时,向张麻大递个眼色,把她引到里屋去。
张麻大走进房门,她的眼珠盯着房里的床就转不动了。天啦,这床是哪个木匠打出来的?怎么这么威武的?
床是桃红色的,有一米八左右宽,两米多长。床四周都是木板围栏,围栏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小花小朵。床顶是一块整木板,床的正面顶头上是三层木板,木板从里到外重迭着,每一块木板都精雕细凿,上面分别刻着梅竹松岁寒三友。床正面,有一个脚踏板,踏板有些旧了,红油漆已经脫落,上面放着一双干净的布鞋。
床上,叠着一红一绿两床被子,被子上放着两个铺着枕巾的枕头。枕巾上写着“百年合好,比冀双飞”的字样。
水远大嫂递过来一杯红糖水,她微笑着说“这新年上节的,难为您了!快坐,坐呀!”
张麻大就夸奖这张床好看,又说这屋里收捡得好瓜溜哦!
水远大嫂用嘴向外挑一挑,“别听她七说八说,她巴不得她幺宝儿子到别人家做女婿!不做女婿娶媳妇啰,屋在哪里摆着?钱在哪里放着?”
张麻大点点头,“可不是么?”
“不过,我要说清楚,婚姻大事就像娃儿们捉丁丁(蜻蜓),捞着了就不能放的!不瞒您说,我们这个老三,给他妈惯成了龙卵子,疏懒好吃是全的!”
“他结婚了,有娃了就老成了,就醒事了!”麻大口里不说心里想,这个嫂子也太直爽了吧!
水远大嫂笑了:“也是噢,他人倒是不坏,没什么心事,又不记恨人!就是一身懒骨头,不舍得下力气的!从来不想着勤扒苦做多挣几个工分,去年他上堤挖河,不是肚子疼就是屁股痒……”
张麻大心里有了底,就转移话题问这床是哪里的木匠打的?现在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木匠了。
“是你们倒口湾的张木匠啊。看,都快十年了,哪门压都压不垮!”
张麻大会心的一笑:“都压两个娃儿出来了……能不扎实!两个女人你推我一下我拍你一把,笑得咯咯的喘不过气来。
笑过了,水远大嫂把嘴伸到张麻大耳边小声说:“姐呀,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要是我,早就偷男人了……嘻嘻,赶那长得壮的捉,捉到床上快活了再说……,”她说完了笑够了,突然一拍巴掌眼睛睁圆了:
“哦哟,张木匠的疯姑娘……前几天听我们队里的水凤姐说,他男人看见张木匠的翠儿在哪个屋后头茅坑旁边的稻草垛旁边,跟人抱在一起,头发上全是草。”
”你这才胡嚼八道!落翠脑壳里一团乱麻,谁去梳那团乱头发跟她裹一起的?”张麻大一脸严肃这样说时,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她明白那个谁说的可能是真的!
这时,屋外头水远妈正在大声吆喝:“呜嘘,呜一一嘘,回不回来上笼的?你个翻鸡瘟的!看老子哪天不把你炖的吃了!”
麻大起身要走了,水远妈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旁边问:“彭老幺把他大女婿赶回湖里了,那娃会不会回来拆屋的?听说他女婿也蛮横的,在堤上还跟人打架的!”
“妈,您真是吃咸萝卜操淡心!心操多了拉夜粑杷的!”大儿媳还是听见了,当着麻大也不给她婆婆留点脸面。
麻大把胸口捶得叮当响:“您放心,五儿也是我做的媒,他不晓得有好仁义!心疼爹妈妹妹都心疼不完,还来拆屋呵?”
她又答应过两天带三秀来过门,过了门就商量个好日子把娃儿们的事办了!接下来栽秧割谷的,下半年肯定要上堤挖河,夜长梦多是不是?
没想到水远的妈连连点头,说把您操心啰!难为张家姐姐了。哦哟,空坐了一会儿!下次来吃饭噢!
张麻大向她们摆摆手,走了。
刚走几步她又退了回来:“大姐呵,我今天把丑话丟在这里,要不是五儿回裴家台,你屋里的水远哪有这么好的运气!三秀要是出嫁,轮得到你娃儿?哦哟,连朱家垱的……朱家垱去年就有人上门来提亲哩!”撂下这几句话,她心里才舒坦了些,才舒舒坦坦的回家去!
落翠!落翠呀,我可怜的妹妹!是哪个短阳寿的欺负你?姐跟你作主,你叫他等着!
端午节,桃花谢落桃子满树的时节,彭老幺给二女儿三秀简单的办了喜事。新女婿宋水远穿的一件崭新的白衬衣,一件半新的蓝裤子,一双解放鞋,他中等个子,不胖也不瘦,五官既端正又清爽。看起来精神得很。
倒口湾只有张麻大,张三五,许大牛等三,四家人在三秀结婚的时候,过来坐一坐喝了杯水。当人们知道三秀招的女婿是宋家沟的宋水远时,很多人就断言这桩婚事长不了!彭老幺不准备大操大办请客,我们就只当不知道的也不送个铜角子!他能跟裴五儿比呀?有人说前两年他都还趴地上跟娃儿们打弹珠子呢!
可不是吗?三秀还是年轻了,说起风就是雨!幺老头子刚送走大女婿还没缓过气来呢!二女婿又上了门。
宋水远休息了五天才到田里出工。大家都跟他开玩笑:“哦哟,新郎官下田了?结婚头几天好累的!怎么不多休息几天?”水远怪不好意思的笑一笑:“还好!”
“你们没把五儿留下的床压塌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水远加油,翠儿爹等着为你们做新床呢!”
“见了鬼呃!二十年积积攒攒一把雨伞,夜晚两腿一伸又是雷又是雨,全交三秀啰!”二林媳妇一本正经的说,人们嘻嘻哈哈笑声一片。
三秀听见了,微微的红了脸。她只休了两天就出工了,她知道水远上工肯定要被人们取笑一番的。
中午收工回家的时候,几个女的从田埂上一走到新河堤上:“三秀这个女婿呀!他大哥用一架板车拖了点东西来,你们猜拖的什么嫁妆?两个木盆子分开放,占地方呗!盆子里放两只水桶,两个漱口杯,一床棉絮,一对枕头……就这么多!你说他娘屋里怎么这么不做人的?挂衣柜和五屉桌都没买一张来,床也是秋米他们两人睡过的旧床!”
“这还不是三秀自讨的!她姐刚抽身走了,她就急里巴慌的找个男人进门来填坑补空,我看这男的肩膀嫩了点,人还有点滑头,他未必把屋里这付担子挑得起来!”有个婶娘压低声音说。
开春接话道:“人家长的好清爽呀!爹妈娇惯他,说读书读到十四,五岁吔!那不是半个秀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