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安，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更不知道家在哪里，记忆中父母的样子也早已模糊，只记得他们将我卖掉时那点头哈腰的嘴脸，不过这倒是和我平日里的模样挺像。
是的，我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而且，我还是个宦官，一个残缺的男人。和评书里说的不一样，我伺候的不是皇上，而是王爷。咱这里是武昌城，武昌城里的王爷就是楚王。我的名字也是王爷给的，哦不，是管家代王爷赐给我的，管家说我姓王，穷人一个，贱命一条，就图个平平安安吧，于是我就叫王安了。
挣扎着支起了身子，我看了看四周，眼睛也适应了黑暗，这里似乎是一个破庙，荒废了很久的样子，到处长满了蒿草。破旧的佛龛里供奉的似乎不是什么佛爷，倒像是哪一朝的忠臣孝子，坐在结满蛛网的帷幔后面，好像在冲着我笑。于是，我也朝它笑了笑，说：“你好啊，你是谁呢？是哪一朝的忠臣？哪一朝的孝子？”它自然是不会说话的，但仍旧还是笑。我变得有些恍惚了，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仿佛对着多年的老友似的：“不管啦，不管你是忠臣还是孝子，都该是好人，可是，你知道这世上的恶人有多么恶么？我给你说说我的事儿吧。”
“我来自楚王府，是的，一个和你一样，以忠孝出名的王府。常听管家说，老楚王，也就是第一代楚王，那管的可是宗人府，亲王里面的头一份！子子孙孙那可都是忠臣孝子，传到如今的这位楚王，那是第七代了，那也是一样忠孝！”
说到这里，我笑的更开了，笑着笑着，眼泪就留下来了。
“唉，那是多好的一个王爷啊。他叫朱显榕，当然在王府里，没人敢叫他这个名字，我们都恭恭敬敬的叫他殿下。可他也没什么王爷的架子，我们这些下人也都愿意伺候他，他是这个王府里对下人最和气的，比他的王妃、世子都要和气，前年开始他让我到他房中伺候，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背上似乎不那么疼了，我直了直腰，悠悠的继续说了下去。
“老太妃过世时，我亲眼看到我们王爷哭的样子，他是真哭，真伤心，不像那些王妃、世子，尽顾着干嚎！透着假模假样。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王爷，前儿个遭了大难那，唉……”
“世子不是个好人，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他叫朱英燿，从小就好色，爱玩女人。本来世子好色不是什么大事，多娶几个妃子也就是了。但是世子显然做过头了，前几年玩女人就玩到了王爷的房里，与王爷的丫鬟私通，这在咱大明朝，不就是乱伦吗？那时候，我还没伺候王爷，听人说王爷知道了这事，却又不好声张，毕竟说出去丢的是王爷自己的脸，没奈何，只得杖杀了世子身边一个为非作歹的恶奴，希望这样能让世子有所警醒。然而恶人又怎么会自己回头呢？”
我知道，我在这庙里呆不长，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捉我回府，但我不怕，背上那一刀是好不了啦，反正是个死，不如就说个痛快吧，这泥塑木胎的忠臣孝子可比那些道貌岸然恶人实在的多了。
“没多久，世子又搭上了一个府里的无赖军士，就是那个叫刘金的。刘金是什么人啊，那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下人们都知道，他仗着王府的名头和世子的宠爱，在城里为非作歹，而且早就养了两房外室，占下了好几处的铺子。别看他在我们王府是下人，在武昌城里，那可是响当当的大爷。世子呢，身份显赫，朝廷对他们这些人的规矩又多，轻易出不了武昌城，于是他就托刘金搭线，搭上了春熙楼的老鸨子，给一个头牌的姑娘赎身，那姑娘叫宋么儿。嗨，这事啊，府上上上下下都知道，就我们王爷糊里糊涂的过年的时候才知道，那还是因为过年时世子偷偷跑去养宋么儿的外宅享乐，王爷找他不着，才发现的。”
“王爷终于震怒了，怪罪下来，要治刘金的罪。唉，这王爷，还在心疼他儿子啊。谁知这一治可就害了自己的命喽。”
远处似乎有不少灯笼火把，人喊马嘶的声音也随着风传了过来，看来这是世子和刘金的手下找了过来啊。我一点都不害怕，转过了脸，继续诉说着这天大的罪孽。
“前天是正月十八，嘉靖二十四年的正月十八，府里元宵节的灯都还没全撤呢，那气派，可比这些个灯笼大多了。世子不知怎么转了性，晚上派人过来请王爷去他那儿喝酒观灯。王爷还挺高兴，以为世子终于能向善了，于是就带着我和另外几个下人，又叫了自个的弟弟显槐一道，去吃儿子的酒。到了那儿啊，世子和他那几个妃子端起了满脸的笑容巴结着王爷，又请他叔叔显槐到西室用餐，说什么有几句心里话要跟王爷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可又不敢说什么，王爷倒没多想，还是挺高兴，坐在那儿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还和几个儿媳、孙子唠着家常，一会儿说这个孙子又长高了，一会儿又说今天这灯比元宵的还好看些。”
我猛烈的咳了起来，黑夜里咳嗽的声音传出去老远，那些人该是听到了吧，叫喊着往庙里来，不过没什么，我就快说完了。
“王爷又端起了杯子，冲着世子，微笑着，刚准备说些什么，刘金那个恶贼，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那么大的一个金瓜锤啊，一下子就砸到了王爷的头上，王爷连一声都没哼出来，就倒在了地上。女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哭声顿时响成一片，就是这样，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世子阴阴的笑出了声，‘老东西，你也该让位了’，接下来就是刘金挥舞着他的金瓜锤，带着从外面冲进来的几个手下，向我们这几个下人扑了过来，我们慌不择路的四散奔逃，我偷眼瞧见显槐从西室冲了过来，也被刘金一锤砸倒，生死不知。”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儿子杀了他的父亲，下人杀了他的主人，一群恶人杀了善人，在元宵的灯火下，这等天大的罪恶就这么发生了。花园里到处都是哭喊的声音，水磨的方砖上溅满了红的血和白的脑浆子!我趁乱跑出了王府，可是背上还是挨了这么一刀，跑了整整一天一夜，昏倒在这个破庙里，看来是逃不过了，不过我也看得透了，这世间竟然容得这样的罪恶存在，那也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了。”
破旧的庙门被粗暴的一脚踢开，刘金狰狞的脸在火把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可怖，他什么都没有多说，一刀扎了过来。我扑倒在了地上，就在我倒下的瞬间，火把照亮了神龛，我这才发现，神龛里竟然是个笑盈盈的弥勒……
全文完，本文灵感来自《明史》诸王列传，最后来点正能量，文中所说的世子朱英燿最后东窗事发，被抓进京处死，焚尸扬灰，刘金一党皆伏诛，而朱显槐没死，获得了赏赐。至于文中的太监王安，则完全是虚构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