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记忆的人生里,第一次接触死亡是我的外公。
那一年我九岁,我的外公罹患癌症住院,我在医院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喊我的名字,他的肚子因为生病肿成了一个好大的皮球,我当时很害怕的站在母亲身后,因为看到熟悉的亲人变了模样带来的恐惧,但是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是因为生病的缘故。
我用储蓄罐里的零钱买了好吃的酥糖给外公,像我每次生病吃药的时候,他会怕我吃药口苦给我吃糖一样,我期待着他也能很快好起来。
然而我听见外婆说,你吃吧,你外公他不能吃东西了。
再后来,我就看到家里开始准备黑衣白鞋,孝布纸钱。和为了迎接出生的婴儿需要做一切准备等待它来到世界上一样,我看到黑发亲人在做一切准备目送白发人的离开。
再后来,一天放学回到家,听见周围邻居说你快去医院吧,你外公不行了,我当时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医院里,远远的看见灵堂棺木听见哀乐悲鸣。
那一刻,我开始明白,不是每个生病的人打针吃药熬一熬就会痊愈的,而有些人再也看不到了。想到我在世界里从此少了一个最疼爱我的亲人,我当时就忍不住大哭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身边至亲因为生病失去生命的短暂时光里的记忆。但年幼的我还是笃定的认为,死亡是因为人老了,不得不走向终点,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而于年轻的我们来说,生命的终点还很远很远,连长大都是件漫长的事情。
我十五岁那年,我母亲的同事阿姨家的女儿,一个跟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子发生意外出车祸去世了。
我听到那个消息万分惊讶,前一周我还跟她一起春游出去玩,此刻这个爱笑爱跳鲜活年轻的女孩子就竟然阴阳两隔。我看着她的母亲,那个已经年过四十的女人哭成了泪人,那张因为失去唯一的女儿而绝望哀伤的脸,不停的抽打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的她,每多活一分钟都需要勇气。
我看到这样一个十五岁的花样少女的生命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因为一场始料未及的意外而停止,这如此真实又可怕的死亡让我对其突然有了几分敬畏,而活着的一双父母那撕心裂肺的难过,更是让我看到生死折磨给亲情的牵绊带来多大的痛苦。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年轻的生命也可能会面临死亡的威胁,那个叫“意外”的名词比“绝症”来的更加恐慌,死亡根本不会选择一个人的年龄身份金钱权利。
面对死亡这个沉重的话题,国人总是很避讳谈论,因为从儒家文化开始,孔子就说“不知生焉知死”“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从古至今我们都不愿意聊死亡,我们都没有逃过文化基因里正面死亡的束缚,而其实死亡并非生的对立面,我们如何看待死,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生。
我们总是埋怨生有多么不容易,可是却没有想过我们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常常会用在世的漫长日子去埋怨那些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开始。每个人都会被生活强制要求学会告别,不是今日可能就会是明日,不在此时可能就会在彼时,这确实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2011年,我的母亲得了乳腺癌。母亲是我身边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没有之一。
她在发现身体异样的时候就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并预约了手术。周围的亲人都是在她要手术的时候才知道得了乳腺癌,而为了怕离家千里的我担心,竟然是让我最后一个知道的。
等我赶回老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动完第一轮手术切除了肿瘤。我看着病床上的她整个人衰老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父母已经年迈,而自己需要肩负起越来越多照顾他们的责任。
我在病房陪了母亲好多天,开始做我20多年来从未做过的事情,做我小的时候她为我做过的事情,给她洗脚,喂她吃饭,陪她说话,鼓励她好起来。
可能对于所有器质性病变癌症来说,早期发病的乳腺癌算是相对安全的,但是对于女性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必须面临作为女性身体的切除,我当时在医院里亲眼看到有很多女子都经受不住乳腺癌带来的精神肉体的打击。
一个年轻女子因为化疗必须要剪去满头长发而哭的死去活来,一个刚刚生完宝宝的妈妈因为手术失去一边乳房悲痛万分,一个已是中年的妇女因为失去乳房面对丈夫的冷眼旁观而半夜泪流,一个忍受不了化疗剧痛的老妇最终失去生命等等。你永远不知道,在面临生死和器官抉择中,女性承担多大的压力。
五年后的今天,我的母亲经历住了数次化疗的痛苦,掉光过满头黑发又重新长出满头白发,认真努力积极健康的生活,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终于战胜了癌症度过五年危险期。我曾经问过母亲是否害怕,她说过这句让我敬畏铭刻的话,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和活着的亲人告别。
日本中世纪武士道的原典《叶隐》有这样让人敬畏的词 “向死而生”,庄周在《庄子·山木》里说过这番感慨的话 “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 我想,我们如何看待死,决定了我们如何看待生;我们提前知道了会离开,才不愿荒唐一生;我们敬畏告别,才会活得认真。
作者 | 影秋千
公众号 | 影秋千(yqq_caoying)
Scan QR Code via WeChat
to follow Official Accou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