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刻骨铭心的东西。哪怕时移世易,哪怕阴阳相离。即便是忘了全世界,但却忘不了你。
东北乡村的寒冬是让人畏惧的,即便是大喊了多年的暖冬也暖不了它原本的凛冽。每年春节,我都会随父母回东北老家过年,今年也依旧如此。只是,这个新年却注定了不会那么平静。
大概晚上十点钟,我们到了二叔家。一进门冷冷清清的,只有二婶自己在家。父亲见情况不对忙上前询问缘由,原来是奶奶不知何时独自出门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二婶最后见奶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钟。这么长的时间,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结果如何我们根本不敢想象。父亲的表情极其的严肃,他一言不发,铁青着脸扭头就冲出了门。我气急败坏的抓着二婶的手大声质问:“你们怎么会让我奶自己出门呢?她现在脑子不好使,上次都走丢一次了咋还让她自己出门了呢?”母亲严厉的呵斥我:“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你的教养呢?好好说”多年的教学生涯让母亲一直遵循着长幼有序的传统,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也严格的要求着我。“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这些没有的事干嘛?”我几乎快要急哭了,转身就要出门去找。母亲拉住了我“你回来,事情没搞清楚你自己出去能找到吗?你爸去找你二叔了,你等着,问清了我和你一起去。”
我只得不情愿的坐在椅子上,继续耐着性子听着。原来是因为临近年关,二叔一家正在为春节做准备。特别是今天,我们一家人还要回来。所以午饭过后二婶就一直在厨房忙活,二叔也找了几个邻居在院子里杀猪。按说家里一直有人,奶奶在自己的卧室待着,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二婶去奶奶房间,就发现奶奶不在卧室。一开始以为她去厕所了,结果屋里屋外的找了一圈根本没有。二婶觉得不对,赶紧找到二叔询问,结果满院子的人没有一个看到奶奶。这时,大家意识到奶奶可能独自出门了。
二婶几乎泣不成声,哆哆嗦嗦的嘟囔着:“你说我们这一天也忙,就一会儿没看住,人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这要是找不回来可咋办呐?”母亲一直安慰,但是从紧锁的眉头和颤抖的手轻易就可以看出她的不安。“小环,你先别哭。邻居家,现在亲戚家都打电话了吗?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吗?”二婶说:“都打电话了,现在村里的人都帮忙找呢。也报警了,警察也在找。他二叔没让我跟你们说,怕你们着急路上出事。”母亲问清了情况后对二婶说:“小环,你身体不好,就在家等着。万一妈回来或者谁有消息打电话过来你好能第一时间知道。我和清欢也出去找,有消息了通知你。”说罢,我和母亲便出门寻找奶奶。
冬季的雪夜使村庄显得寂静而寒冷,羊肠小路上就只有一盏路灯,那么孤寂、幽深。我们在街上呼喊奶奶的名字,看遍山头、田野、祠堂、村里每一个柴火垛、羊圈、牛棚…所有能藏人的地方,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黑暗中,我摔倒了数次,风雪砸在身上也不再知道寒冷。只有滑落成冰却仍旧无法停止的眼泪和已经沙哑的哭喊声。幼时和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就那样浮现在眼前,奶奶给我讲故事,教我识字,给我唱童谣,夏夜带我看星星,我病了她不眠不休的照顾我,我想爸爸妈妈了,奶奶就带我玩坐火车的游戏...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东北的夜是那样的黑,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已经两点钟了,雪也下得更大了。生活在东北的我们,深深的知道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待上一夜意味着什么。寒冷和疲惫侵袭这大家本就紧绷的神经,父亲的表情更加严肃,脸色的铁青。母亲也禁不住焦急,哭肿了眼眶。派出所的民警们再次向我们询问了一次发现奶奶失踪的时间以及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看的出来,他们已经隐隐的有点想要放弃了。这时候,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警察突然问二叔:“你们的母亲精神状况不好,那你们的父亲呢?”二叔说:“警察同志,我父亲三年前就过世了,母亲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那个老警察又说:“老太太会不会去墓地看老伴儿了?”这句话的出现,就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明灯,提醒了众人。但是,仅仅是一瞬间。要知道,爷爷已经过世多年。虽然,我们每年清明都会带着奶奶去爷爷的墓前祭拜,但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且年近九十岁的老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在十多公里以外的墓地呢。“不可能,警察同志您可能不清楚情况,我母亲有老年痴呆,平时个人生活都料理不好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找不到的...”二叔还要继续说,父亲摆手阻断了他的话。他脸色阴沉的说:“现在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不管有没有可能咱都得去看看,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说罢,我们驱车向林家墓地开去。
在东北许多农村依旧实行土葬,有很多老坟。我们家的祖坟距离村子大概十公里左右。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到达那片孤坟的时候,居然真的看到一个佝偻而蹒跚身影。我想,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画面,一名穿着褐色羽绒服的老人,她正静静地清扫着坟边的积雪和杂物。她浑身都是雪花,裤子上沾满泥土,头上的雪凝结成了冰凌。她的拐杖杵在一边,发着抖,一边清扫还一边说着什么。我们甚至还在爷爷的墓前看到了两个馒头整齐的摆在那里。这一刻,我们竟不忍打扰。最后,还是父亲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奶奶蓦然的抬起头,看到了我们,冻得发紫扯出了一个笑脸,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清扫那根本扫不尽的雪。二叔喃喃的说:“妈最近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天一直念叨想看咱爸最后一眼。她有可能是来和爸告别的...”那一刻,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我的泪也瞬间落了下来…
爷爷和奶奶十六岁相遇,十七岁相爱,却在三十八岁才结为夫妻。奶奶常说,能够遇见爷爷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尽管在那样动荡的岁月里,尽管奶奶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真正走进爷爷的生命之中,但是她从不后悔。岁月从不曾对谁慷慨,该来的该去的一样都不会少。爷爷离开了我们,奶奶也在爷爷离开之后的两年里逐渐的忘记了一切。只是,她仍然会每天念叨着同一个名字“天青”,因为那是爷爷的名字;依然会在每年的1月18日换上爷爷送她的红旗袍,因为这一天是爷爷的生日,也是他们相遇的日子;依然会在爷爷忌日的前几天就开始吵着要出去,因为那是爷爷去世后一年之中他们唯一能够相见的日子。奶奶所有的思维都不复存在,但从未忘记的却只是那一人。
我听父亲讲起过爷爷奶奶的故事,动荡的岁月里,爱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生生死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更何况身份悬殊,爷爷是天津卫林家大少爷,而奶奶只是一个卖面的穷丫头。但是,这一切阻碍都没有使他们放开牵着彼此的手。这几十年里,他们经历过逃婚、经历过疾病、经历过战火也经历过分离。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依旧坚定的握着彼此的手一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爷爷脾气不好,但是从来不大声和奶奶说话。而且总对父亲说:“你是咱们家的长子,不仅要照顾弟弟,也要照顾你的母亲,她这辈子不容易。”爷爷知道奶奶喜欢旗袍,而年少的时候却没有机会穿。所以特别去上海找了个师傅学了三个月,自此,每年奶奶都会穿上爷爷做的新旗袍。奶奶心脏不好,一次住院的时候,父亲站在病房外第一次看到爷爷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后来,时间把爷爷从奶奶的身边带走了,但是奶奶却对我父亲说:“还好先走的不是我。别看你爸一把年纪了,其实跟个孩子也差不多。我要是先走了他自己没法过,还有谁能给他做面呢?”后来,奶奶就开始逐渐、逐渐的忘记一些事情,去医院检查说是阿尔茨海默病。这个病以后只能越来越严重,直到她忘记了一切。奶奶的病恶化的非常迅速。不到两年的时光,几乎忘记了所有。只是,她一直记得有个人叫天青,那是她家的少爷,有一天他们相遇了而后相爱...
你看,时光带走了她的爱人,但是带不走的是他们那一世的真情。哪怕时移世易,哪怕阴阳相离。即便是忘了全世界,但却忘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