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遍野桃花红》

        十八年后,当我从并不十分渴望的你的身旁走过,回忆就像一片浓重低沉的云彩,无形而迅速地笼罩了整个落寞的黄昏……

                                (一)

        当初的会宁城的确是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她的神秘大概是因为既能时常从大人们口中听到又不至于像北京香港那么遥不可及吧,这或许譬如人们对古老神话的幻想往往要比对宇宙的迷茫未知更真实一点而已。

       映像中第一次随父亲进城恰逢正月,兴奋之余白天的见闻已全无踪影,只是觉得并不很冷,夜晚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路灯和火树银花把城市妆扮的雍容华贵,这雪地里流光溢彩的世界是我对城市的最初映像。

        后来又有三两次进城,都是短暂而匆忙的逗留,除了1997年作为娘家人送二姐出嫁,从他们城西古老的四合院出来坐在返程的班车上悲伤的心情难以平复,其他的事情竟然映像全无。

       然后,就是两年后所谓的中考了。        北方小城的六月湿润而温和,一阵小雨过后,道旁的槐树嫩绿如新,远远地弥漫着香气。这稀松平常的植物家门口也是有的,而且粗壮参天,树冠相连宛如华盖,只是没有修剪约束,任其放纵不羁地生长,也没有如此沁人心脾的香气,或者是有,而我从未留意罢了。

        赶考的班车上谈笑风生,对于明天的考试,大家没有丝毫担心,到站后,二姐带着雨伞,骑自行车接我回家,其他的人也都各自寻了住所。

                                  (二)

        从这座山下的校园走出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其间因为走亲访友也间隔回去过几次,但从未想过再去学校看看,再怀着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从宿舍楼的南面走向教学楼后面辽阔的操场,从大门口出去朝西走一段阴冷的路面或者直行走完那段小餐馆门口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就到了街上,或者一直向东,沿着徐徐的坡道绕过一座亘古守望在盘旋路中央的石亭就到了遍野桃花的山下。

        其实北方的山并无什么姿色,因为雨水不多,植被覆盖很少,瑟缩在山阴的成排的松柏也是经由人工种植而成,瘦弱枯黄,并无傲雪凌霜的挺拔,在我看来,这远不如嶙峋在朝西的山崖上壮丽的褐色岩石从容而有气韵,每当落日的余晖从遥远的西山顶上抛洒过来,端端映射在这几块寂寞的岩石上面,这将预示着片刻的辉煌之后当山下的小城华灯初上,它们又将被人们遗忘在黑暗的夜色当中,或者辗转反侧的梦里。

        沿着景观路拾级而上,人字形的山脊之间温暖安静,偶尔有游玩的小孩出没在亭台楼阁之间,不经意流淌出一串串爽朗的笑声,如果是在五月,定会有觅食的布谷鸟拖着长长的尾音接二连三的从头顶飞过。  

       西山的桃花在夜雨初晴的周末早晨悄然怒放,珍贵的五月在曾经年轻时代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印迹,从花海里看山,从山顶上看城,从一本本诗集里触摸诗人在秋夜滚烫的眼泪和冰冷的灵魂,这里安静芬芳,花海挡住了山下人们的奔走和喧闹,姑且忘记吧,箍在头颅上的沉重理想和艰苦挣扎,我当不负这美好的清晨,不负这青涩而懵懂的青春。

                                (三)

        我记得冬季落雪的校园凌乱而喧闹,这场景有别于《平凡的世界》开篇的晦暗,情境也大不相同。

        公寓的暖气仿佛在拼命的燃烧,因为伴随着公寓后面锅炉房凌晨五点启动时的一声长啸,冻的蜷缩的身体会机械地舒展,于是残梦从寒冷中隐退,又从明天更冷的夜里潜滋暗长出来,慢慢地,鬼祟着,游弋在霁月清辉的校园,掠过每一棵松槐,每一级石阶,从阴暗的回声嘹亮的楼道,奔跑着,气喘吁吁,飞进东墙根下散发着刺鼻的煤油味的厨房,在狭小而拥挤的灶台旁,晃动了每台煤油炉艰难而恍惚的火焰,带着一身烟味慌张在教室门口。

        而这冬天却永远是最漫长的一季,每次在惺忪中跑下公寓,教学楼通体明晃晃的灯光把楼下升旗的广场照得煞白,没有人能从容地从煞白中经过,这段时光留给我最终和最深刻的映像就是忙乱和慌张,书上说的七彩年华在我的经历中都是峥嵘岁月。

                              (四)

       最后一次徘徊在校园门口大概是15年前了吧。        我凭着直觉把车开进横在校门前的小巷子里,停在十几米开外的远处。干燥的冬天,路面上没有一丝潮湿,仿佛这结实的路基被冻干了水份,能叩出声响来。而在我关闭了15年的记忆当中,这条不足一里的巷道是多么湿滑泥泞,坑洼难行。我不能保证在过去的15年里或许真的想起过这条路来。

       门口小卖店的老板是个跛足的男人,面貌并无大变,除了一些苍老和热情,在我走进店里的一刻他估计已经猜到了我的来头,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也不曾想到用五块钱租金坑走了那本《天安门诗抄》的学生此刻又回到这个拳头大的小杂货店。曾经一本只收五毛钱租金的旧书连同高高的书架都不见了,老板说现在的学生娃娃根本不来租书,所以把几百册旧书论斤贱卖了。我并未对他提及《天安门诗抄》的事,唯独内疚的内心略微平静了些,因为照这种归宿,那本斑驳的旧书也算是估了高价,尽管说起来不甚光彩。

                                (五)

       我不会像做作的诗人,把这个只燃烧了三年青春的地方描述得魂牵梦萦,也不会把人生中这举足轻重的一段经历加以美化或者丑化,关于这段时光的记忆零碎而凌乱,尽管如何努力的梳理和回味,终究没有让它们演绎成画,吟唱成诗,婵娟成梦,而这如画卷般轻描淡写的青春年少,和诗一样沉郁顿挫的内心独白,终究在多年以后冲破隐忍奔腾在万丈深渊的梦境中。青春是一场不死的大病,尽管无法自已的疯癫和抑郁早已被时间治愈,而残留在体表或者内心深处的印记却永远不会褪去,多年以后,当你想起曾经动荡着的一朝一夕,一颦一笑,痛定思痛之余,该是欣喜,还是悲伤,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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