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电话，他富态的面颊上再没有一丝新年的喜庆意味。隐隐约约，他的额头甚或有些许细小的汗珠情不自禁夺路而出。
“怎么会这样？”他在心里复盘自己的决策过程，寻找并评估每一线瑕疵。
全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温厚笑容已经完全从镜片后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因为凝神而起的寒意。他面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却不是因为那招牌式敞开心扉的咧嘴大笑，而是因为下意识紧抿的双唇。
电话是导演打来的。准确地说，是他投资的第一部电视剧的导演打来的。
他兢兢业业地演了很多年的戏，也当过现场、服装、场记、统筹、外联制片、副导演、导演和制片。去年，他终于做了一件很多人老早就认为他应该做的事：成立自己的影视公司。
而他和合伙人选择投资的第一部作品怎么看都是一个完美的起飞平台：权威部门的授权，公认的国内该类题材的作家第一人十年磨一剑的剧本，知根知底的实力导演，以及市场上类似电视剧逾十年的断档。
于是，他记得自己当时和导演兼好友说的是，只要能参与，“份额从1%到100%都行”。
他说那句话时，国内几家一线影业公司已经宣布投资该剧。领头的两家可说是声名显赫，口碑作品包括《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小时代》、《老男孩猛龙过江》、《琅琊榜》、《北平无战事》，以及《新萍踪侠影》、《新白发魔女传》和《一个鬼子都不留》。
他一直都想制作一部像《北平无战事》那样极富家国情怀和历史责任感的优秀主旋律作品。
他和自己的合伙人都以为跟在这样的大佬后面，制作和发行都不需要操心，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实际操演一番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开局。
可是，就在刚才，导演告诉他，排在他前面的所有投资人都决定撤资了。
“再给你20%，行不？”导演问他。
在另一个时空，也是新年伊始、佳节将至时节。
闻澜独自坐在新开业的铜檐街月巴克里。虽然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算得上温柔，但此时仍只有他一人在露台上。
他已经盯着面前的两张图好一会儿了，眸间阴晴不定。他没有点惯常的London Fog(一种加了香草糖浆和焦糖的伯爵红茶),而是要了一份Black Eye（在滴漏式咖啡中加上二份浓缩咖啡）。
他终究不敢尝试商异的Green Eye（在滴漏式咖啡中加上三份浓缩咖啡）。
第一张图是他推荐给萧大官人的一只股票。在去年第四季度的投标中，他凭借这只票第N次战胜了商异。商异当时推荐的就是第二张图里的这只票。
可如今看来，虽不至于输，但他是落后了。
他之所以能赢那个回合，是因为他一贯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一个潜在客户，事无巨细。譬如对于这个去年城内新出现的萧大官人，他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了解到他是煤老板出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有色期货。这次他想做为期一年的“理财”是希望给其事业转型期的闲置资金一方舞台。
他没有摸清萧大官人的新业务会是什么，但他从不难为自己。他认为自己掌握的信息已经足够给出一个方向了。
何况，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有野心的人都是自信的人。自信的人都是愿意赌一局的人。
愿意赌的人要会猜。“猜”不是“蒙”，因为“猜”必须是有依据的。
1亿的盘子，他已经占比20%。再来20%的话，他这个投资新兵的新公司就成了带头大哥了。
他对自己会成为一个非常专业的影视操盘人从来没有丝毫怀疑，但现在就牵头做这么大一个项目吗？前面几家既有经验又有实力的投资方和发行方全部临阵变卦的理由是“成本有点高，风险太大”。作为一个行业新人，他是不是也应该多听听“前辈”的建议，何况这种建议是用真金白银背书的？
合同虽然签了，但钱尚未打出…..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凭空冒出，但稍纵即逝。或者说，是被他略带不快地驱赶了。他自认为是个有义气的人，也很为此骄傲。有义气的人当然不可以看着兄弟犯难。他也不否认自己的野心。他认为这部新剧有成为现象级作品的潜力。
“野心”是个中性词。
因此，他已经在电话里同意追加2000万元。
只是，他到哪里去找这2000万元呢？
商异从不愿花时间去揣度那些潜在的客户。他推荐的都是自己有兴奋点的股票。他从来在闻澜面前毫不掩饰这一点：“为什么我要揣度他们，只要我完成合同，大家赚钱就皆大欢喜啊。”
貌似很有道理的一番话，文澜却知道并不适合自己。他自己是价值投资的坚定践行者，商异呢？他似乎很难给他归类。一念及此，他脑中浮现出商异那张淡漠的英俊面容上有一丝揶揄的笑容如涟漪般荡漾开去。
“我们这类人的标签是‘能抓住老鼠就都是好猫’，”商异曾经和他说过。当时他们正坐在现在这家月巴克等着开标，商异一杯Black Eye，他一杯London Fog。
虽然两人近年来共同参与的每一次投标都以自己的胜利收场，但闻澜并没有感觉到太多喜悦。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而他出场争取的客户都是认可价值投资理念的市场少数派。商异虽然输给了自己，但他在自己之外赢得了更多。
商异的师承很杂，早年或明或暗地跟过一些草根“散打”高手。因此，他的盘感极好。有时，闻澜会觉得商异是个天才，因为他“居然”会那么多招式，且信手拈来，挥洒自如，浑然一体……
尽管如此，闻澜也是这一年来才开始对商异上心的。准确地说，他对商异的关注开始于那个中午，当商异施施然地将影子印在他的餐盘上时。
“你要不要投资我的新公司？”商异说。
在那之前，商异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据说，他因为杠杆加得太高，所以在那场2.0版股灾中损失很大。
“为什么？”闻澜觉得商异的提议有些奇怪。因为年纪相仿，他没有迟疑地说了出来。
“因为你基本没有损失啊，”商异仿佛觉得闻澜的回答同样有些奇怪，便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你等着赚钱就是，”商异说，仿佛他此次来是为了施舍一个机会。“你不可以干涉我的操作，因为我不喜欢你那套。”
对于风险和收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和承受能力。
那些影视大咖近几年操盘的宫斗、仙侠和网络IP（Intellectual Property）剧大都热播，手上又有小鲜肉和流量花旦资源。放着驾轻就熟且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做，却豪掷上亿在一部目前只有一份最高检影视中心授权文件的破尺度反腐剧上？
“稳赚不赔？”他苦笑了一下。他也曾经奢望过“稳赚不赔”，但现在呢？
他卖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又押上了全部身家，终于凑够了2000万。
对他这样一个“稳当、靠谱”的人来说，这算是最大胆的一次冒险了。
有一个多星期，他不敢上床去睡觉，因为他怕自己辗转反侧会影响到妻子的休息。
在些似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无数次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这部剧从制作到播出但凡有一个坎儿翻不过去，他就将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的野心，他的梦想，他的家人和他的团队都将无法安放……
人类最大的恐惧是恐惧本身。
而化解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起身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
虽然他没有钱，但他却不愿意将就。这部新剧“必须”像《北平无战事》那样戏骨云集，是一部表演教科书式的存在。
外人听了也许会觉得他是在白日做梦，他自己却信心满满。
因为有很多人和他一样渴望参与制作一部具有饱满家国情怀和高度历史责任感的现象级主旋律作品，会珍惜和优秀导演合作的机会，会对高质量剧本爱不释手，会感恩碰到真正懂艺术、尊重艺术的投资方，并且会愿意为了这些妥协金钱上的要求。而他正好认识这样一群人……
项目终于在大年初三的良辰吉日开机。
到账的只有8000万元。即便押上导演的片酬，也还有1000万元的资金缺口，但好在已经足够启动项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再拖就会错失那些好不容易敲下来的优秀演员的档期。
就这样，他的第一个项目摇摇晃晃地开始了。
闻澜到底是投资了商异。是，他投资的是商异这个人。商异不让他干涉自己的操作，他也懒得来干涉他。但是，他要求他每月报备持仓情况和操作计划。
“你知道我完全可以不执行操作计划，”商异看着他说，眼睛里有一抹危险的光。
‘’你随意，"闻澜有点儿慵懒地说。话不需要说满。
虽然现在距离商异第一次走到自己面前只过去了一天，但闻澜已经摸清楚了商异的大概情况。
他的资金状况很不好。他虽然拼尽家底儿没有违约一份合同，但他在市场上的名声仍然受损严重。在这个行业里，诚信当然需要，好名声当然重要，但一个失败者的名声再好也是失败者啊!在真金白银的事情上，人们推崇的是强者。
闻澜就是这样一个经受住了市场风暴洗礼的强者。强者所做的一切都容易被人为赋予一些想当然的光环。闻澜不过是分散投资风险罢了。他知道自己很难找到一个像商异这样的合作伙伴。
商异这样的人是独狼。
闻澜按照商异希望的数字签订了投资代管合同，成为了商异彼时唯一的客户。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是心怀感激的。
他们精心打造的豪华演员阵容的总片酬不到5000万，不足当红流量小生一人片酬的一半。
虽然很多演员“骂”他和导演把他们“哄骗”来，但他们总是兢兢业业。明明个个儿可以当男/女一号，却没有一人计较戏份的多少，在一起对词时总是讨论如何把戏搭好。年近八旬的老艺术家背起词来是一丝不苟，在全剧组也是数一数二；即便需要在北方寒冷的冬夜里侯场，也没有任何特别要求。好几个演员还为自己的角色自行添置了行头。
心中有戏的演员才是真正的好演员。真正的好演员才是最好的投资保障。
在萧大官人的投标圆桌会议上看见商异时，闻澜觉得他真的很有意思，有意思到和自己唯一的客户抢生意，而且还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他选择的股票虽然市盈率偏高，但业绩拐点可期，好几项新业务的爆发力都给人愉快的想象空间，且兼具国家大政方针的春风和世界级工程的题材。该票自2015年中期以来调整充分，底部逐渐抬高，成交量丘绵延且放大。
商异推荐的股票形态漂亮，明显有主力锁筹运作。
但他不会选择“仅仅这样”的股票。
不过，他知道自己必赢是因为像萧大官人这样品尝过暴利却能全身而退的人不会再流连过往的战场。
做生不如做熟，但有人在走过之后从不回头。
一年多以后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和自己的合作伙伴走上了台。他们今天都打扮得很闲适。
主持人热情地问了他们一些有关最近那部收视率赶超春晚的爆款电视剧的问题。他看着自己的合作伙伴侃侃而谈，不禁想起哥俩当时听说拍好的片子可能“废掉”后在宾馆的地上相互看着，恨不得抽嘴巴子。后来，俩人又相互安慰说：赔了就赔了，就当是给自己的公司做宣传了。
虽然现在已经功成名就，这第一次出手的投资回报率超过80%，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第一次，以后可能就不敢了。”
当他发言时，看着台下那些稚气而聪慧的面容，他动情地表示，这部剧的轰动对一心想做好影视创作的同行是很大的鼓舞，“现在的市场里，太多人想走捷径，获得所谓安全、有保障的投资回报。但是我坚信，做文化产业没有捷径可言。”
闻澜提前实现了对萧大官人的投资回报承诺。萧大官人很爽快地支付了酬劳。
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在候机室里，他收到了商异发来的投资管理喜讯。因为知道商异选择的那只股票遭遇了重组失败，所以他有点好奇地打开了邮件，想看看那个家伙的B计划是什么。
一眼扫过，他哈哈大笑，原来商异在自己股票宣布重组失败当日即果断清仓，然后直接杀入了他那只二线蓝筹，稳稳地享受了一段拉升。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想起了俞敏洪说过的自己与马云的区别就在于“越败越战，越挫越勇。”
看来过往的失利并没有影响到商异的出手。他对自己这场刻意安排的切磋很满意。
当然，商异不是马云，他自己更不是俞敏洪；他们之间的差别也不会是2000亿美元 vs 40亿美元。对于未来，他有一些新想法。
信心，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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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那漾安逸，绳结饰品工作室“恩沐佳制”掌门人，家有高堂、木夫和小魔兽，有幸居住在自己大爱的两座城市：帝都和蓉城。投资为生，热爱文字，钟情绳结艺术。淘宝会员定制店铺“恩沐佳制“每月10日上新；微信公众号“恩沐佳制”每周二更新，依次为《财女笔记》，《开店札记》，《小猫快跑》和《心养美人》。另外，《月美丽说》每月第一个周五上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