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大一点的同事常和我说,裴,你能在这里上这样一个轻松的班,真的是很好啊。她们知道我是一个外省的妹子,在这里无亲无故,今天能够像本地的某些孩子一样拥有这样的工作,比本地的某些不能找到像样工作的孩子幸运,我只能微笑着说,是的,我挺幸运的。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幸运是一个怎么的幸运。
我开始想到我的初中老师,其实这些事情我也会偶尔告诉别人,几个谈得来的朋友或同事,但我却没有真正的去写过这些,很多次都有写写的冲动,可最终都没有提笔,我怕自己写不好,而毁了我脑海里的美好记忆。现在我想去写写那些过去的事情,去怀念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们,不管写的怎么样,结果都会让我更好的去记住那些人那些事。
第一次中考没考上,那年我十五岁,已经是一个有着一米六几个子的大姑娘,我所在的乡镇中学每年也没几个人能考上县一高的,就那几个考上的人往往都是复读生,于是父母决定让我复读一年,如果再考不上,就该死了上学的心,安心的出去打工。其实,我所在的村子,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大多都辍学外出打工,我能继续读书,而且能有一次复读的机会,我是幸运的。
度过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乡镇中学,熟悉的老师,熟悉的课本,听着老师讲着熟悉的知识,我不能专心致志,思绪总是飞的很远,一次次拽回,一次次飘走。我知道这是我最好一次逃离农村的机会,如果不抓住,我将像大多数同村的女孩一样,年轻的时候外出打工,年龄大了找个农村的男人结婚生子,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不愿意留在农村,从我的父母和村里人的身上,我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苦日子。炎炎烈日,把身子弯成一把弓,不是在地里一镰刀一镰刀的割麦子,就是一锄头一锄头的除杂草,偶尔抬头看看前面的庄稼,伸一伸弯曲的身体,然后继续劳作。家乡的土地多而贫瘠,每家十几亩的地就这样一镰刀一镰刀的割出来,一锄头一锄头的锄出来的。想到这样的日子,我就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走出农村,走出黄土地。
复读已经开始一个月了,我什么都学不进去,每天都在担心自责,就在这时候以前的同学回来遇到我,对我说,县城有家私立中学很好,好几个同学都在那里复读。她说的那个学校我是知道的,初二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去了那里,中考的时候就考上了县一高,当时的县一高是很难考的,一般的乡镇中学每年就考上两三个,人们都说如果能考上县一高,就等于一个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鉴于我在现在的学校不能认真的学习,我就有了去那个私立中学的想法。我请假去找了干爹,一个也不富裕的人,说了我的想法,他给了我几块钱,我当天就坐车去了县城。费了很大劲终于找到了那个学校,见了里面的老师,得到的回复是如果来这里复读要交一部分学费,因为我的中考成绩不是特别好,之后那里的老师骑自行车把我送到汽车站。当晚我要干爹跟我一起去我家,让他跟我爸妈说这件事,爸妈知道后,谁也没说话,只能听到不停的叹气声。我还是去了那个中学,只带了棉被和书本,没有带学费,很明显父母是不同意的,当时家里也拿不出什么钱了,尽管老师说只是象征性的交一点学费。去学校的路上,母亲帮我拿着棉被,我抱着书,母亲对我说,你的身份证已经办好了,办大了两岁,可以跟别人一起出去打工了,我们村的某某不是也不上学了吗?你们班的某某不是也出去打工了吗?我听着母亲的话,没有作声。母亲继续说,你们兄妹四个,我和你爸就是累死也不能都供应你们上学的,你大了,也该帮帮家里了。看到我不吭声,母亲只有不停的叹气。
没有学费老师让我等一段再交,我在这里发奋的学习,没有闹钟的情况下,我每天五点半准时起床,背熟当天早自习要求背诵的课文,六点和大家一起去跑操,六点半上自习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找老师背诵课文的。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各科成绩不断进步,每次考试都能进前几名。可是,一个月后,老师让我回家拿学费,我说我这周不回家,因为是私立中学,平时住校,周末都是要回家的,县城的自己回或家长来接,乡镇和村里的有学校派车送,可我来了这么久,从来都没回去过。我在教室里,把板凳放倒,坐在桌子底下,头埋在俩腿之间,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知道那是老师在催我下楼,可我知道,我是不能回去的,家里根本没有钱,如果回去,可能再也不能来上学了,喇叭响过几遍之后,就不再响了。我依旧躲在那里,像一只鸵鸟,以为只要不把头伸出来就不会有危险。
之后,老师再没有和我提过学费的事,只是告诉我安心学习。剩下的几个月,我拼尽所有的力气好好念书,成绩自然也是不错的,各科老师都很照顾我,我学习的热情很高,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剩余的时间就是看书。可是,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秋天几乎颗粒不收,连第二年耕种买种子和化肥的钱都没有了。过了一个沉闷的新年,大家都不说话,马上就要开学了,一个农民家庭,没有一点积蓄,开学就是四个孩子的学费,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说:“快要要饭的人了,还要上什么学。”扔下这句话,他便生气的走出了院子。母亲望着我们几个,只有不停的叹气。我哥说他不上学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我不上了吧,你好不容易上了那么好的高中。”第二天,母亲和我去县城拿学校的书和被褥,路上不记得母亲说了什么,大概就是准备让我去什么地方打工,那里有远房的亲戚什么的话。我只是在想我以后该怎么办,我不会听父母的话去什么地方打工,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无论死活,我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这个家和这里的亲人,再也不要见面了。我恨这里,恨我的父母,我当时一直琢磨着这样的想法。
晚上到了学校,母亲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我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和同学们告别。母亲在里面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帮我拿上被褥,我提醒她,她说明天再来拿。晚上在亲戚家住了一宿,早上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回去上学吧。”我什么也没问,又把昨晚抱回来的书抱回了学校。那一年我考上县一高,数学还考了满分,那一年,在市里教书的舅舅,为了减轻母亲的压力,把我接到了市里读高中。考上大学的那年,我问母亲,那一晚和我老师到底谈了些什么?母亲说:“汪老师当时说,孩子成绩很好,也很努力,不能这样就不上了,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她一定能考上县一高的。”当时母亲就说:“考上县一高,我们也没钱上啊。”老师说:“没钱我们几个老师给她拿钱。”母亲又说:“考上县一高,考不上大学也没用啊。”老师说:“考不上大学,我让她来我们学校教书。”就是这样,不管母亲提出怎么的困难,老师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母亲当时想,一个无亲无故的人,都这样帮自己的孩子,也只能让她上学了。
这就是我的初中老师,当时大约三十岁左右,是她的一再坚持让我参加了中考,之后我才能读了大学和研究生,才能找到现在这样的体制内的工作,不用像我的父辈那样终日在田间地头劳作,也不用像我幼时的同伴一样,常年外出打工,因为我遇到了那样一位老师,在我的十字路口,帮我选了一条光明的路,让我如愿地逃离了农村那片天地。这就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