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上阳宫的梅花,开的最好,那香味摄人心魂、动人心魄。可我看着这枯枝上绽放的腊梅,只觉得心酸。种得这棵腊梅的树种,就来自上阳宫,岁岁梅花开,我便会想起那位宫中人。
我也曾是宫闱里的女子,只不过,是跪在底层的人。连身世都记不清的罪奴,能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从记事起,我便住在永巷,被指派各种杂活,日子匆忙又难熬。唯一让我希冀的,就是每天的教习环节。几位教习姑姑会教授文化知识给我们,有时还会进行音律指导。我像海绵汲水一样吮吸着这些知识,有时候甚至忘了正事。
就在那天,我偷看巡教的才女抚琴,又被嬷嬷责骂偷懒,低头默默垂泪时,她出现了。记得嬷嬷诚惶诚恐的跪了下去,记得她好听的声音落了下来。“把这个小宫女指派在我宫里,可好?”没人敢拂了这位新晋贵人的意思,就这样,我归了柳婕妤。
美好的记忆总是消散的最快,她教过我吹玉笛,曲调已经忘了;教过我读诗书,也不记得几首。但我记得她当时说,你就叫“阿斛”,好不好?她和我年龄相仿,却比我多着阅历,说起话来也是那样的诗意而适宜。谈起为我起名的缘由,她扭捏了一阵:“你知道石斛吗?那是一种长在树上的兰草。我常常看到你在教习馆外偷听,你和其他宫人不一样。你就像一株初生的兰草,但是宫里没有沃土。我希望自己能给你长成的机会。”看着我屏气凝神的样子,她笑得前仰后合:“哈哈,都是假话,我只是瞅着你同我一般大,我们可以一起玩嘛!”她很快把我提为贴身大宫女,还特许无人时我唤她的姓氏,柳。这个姓氏很春天,就像私下里活泼的她一样春天,无人时,我就叫她阿柳。
不过在皇帝面前,阿柳淡漠的像冬天一样,像冬天的腊梅又香又冷。皇帝见惯了低眉顺眼,倒是巴巴的有点上赶着,常常编了新舞曲送来。每每这时,她会皱着眉,悄悄跟我咬耳朵:“帝虽有才,尽付与享乐了。”碰多了钉子,皇上也淡了,不再来那么多次。与此同时,有位道姑进了宫。她名号太真,是先寿王妃。阿柳不再被皇帝时时记挂,即使忆起,新人当前也顾念不及。
我觉得阿柳真傻,白白将恩宠拱手相让。有天我实在忍不了了,冲动问了她。“胖丫头她只顺着自己心意,自然是单纯动人。”她笑的那样通透,“我动辄讲道理,皇帝当然不愿理我。” “那你为什么......”她摆了摆手,笑的更加恣意:“叫我学他们,我做不来,身居高位肆意妄为,我做不来......只是,这样早晚会出事儿的......”她碧水样的眼神又泛起了忧伤。“这样下去,怎么会不出事啊,到时候又有谁能避免?”我只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原来她比我更明白。
不过阿柳也会着慌,这我是没想到的。不久那杨氏被封了贵妃,哥哥杨国忠更是拜相,她的姊妹们更是常常进园来上演活春宫。听闻此事,阿柳愤愤然起来:“胡闹,真是荒谬,外戚掌权之事,自古只有庸君做得出!”她开始给皇帝写信,开始打点皇帝身边的公公,开始不择手段地博存在感。皇帝倒有意亲近,奈何太真不高兴了,这老皇帝没一点魄力,阿柳被排挤到了清冷的上阳宫。她连夜写了《楼东赋》,却只得了些赏赐,心灰意冷之下,阿柳写了《谢赐珍珠》,了结这双向的、荒谬的讨好。她轻轻对我说:“这下纵有大乱,我也没法子了。”
阿柳的位份再不曾晋升过,但她从来都是名义上的梅妃。她是那样清醒,但人在乱世,越清醒越痛苦。不出阿柳所料,安禄山的叛军轰轰烈烈的打了过来,皇帝的步辇慌慌乱乱的跑了出去,宫里宫外乱作一团。我很激动,离宫查探了一番,确信没人会留意这里,那些侍卫宫女早跑了。“阿柳,我们也跑吧!”她澄澈的眼睛看着我,不说话。“阿柳,我们出宫去,去你的故乡,你不想你的家人吗?”我急的眼泪掉下来。良久,她开口:“阿斛,代我去看看他们吧。"
后来我离开京城,在江南定居下来,那是阿柳的家乡,令我惊异的是,离宫时带的腊梅种子,居然被我种了出来,若干年后我闻着梅香,回忆当年的别离。“阿斛,代我去看看他们吧。"她说。她声音哑哑的,身上可是着了舞裙。“对了,你没见过我跳惊鸿舞吧”,她把手中的小包裹递给我,自顾自的舞起来,我那时才知道皇帝为何那样迷恋过她,没有人会忘掉这样有生气的姿仪。我知道上阳东宫园内有一口井,最适合埋葬那抹惊鸿。二十余年的宫廷生活,八年的安史之乱,填满了我四十余年的人生,但每每闻到自家园中这缕梅香,我能感到她的声音还在耳畔:“阿斛,你闻闻,这冷宫的梅花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