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儿君
我来到世间,为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
——《青蛇》
【一】
城郭郊外,月色皎洁。
一只乌鸦精刚刚幻化成人形。着一袭暗素黑袍,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白皙细腻,唇红齿白,眉间一点朱砂增添妖冶。
她伏在篱墙之上,一双褐瞳流转,盯着院内那两个互相交缠绕的窗影。她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只是看来甚是有趣。
长安街道果真繁华。
她左手几串画糖人,右手几串冰糖葫芦,吃的不亦乐乎,全然不知自己的出现引得一条街的男子频频侧目。
“让开,都让开,闲杂人等回避!”兵马之声渐渐传来。
什么叫闲杂人等?她不解地看着道路两旁商贩纷纷后退,不过短短几秒,徒剩她一人站在路中央,一架马车疾驰而来,
“啊——”
她被撞倒,画糖人,糖葫芦散了一地。那马儿也受了惊吓,马蹄高抬,鼻孔着粗喘气。她的手流血了,好疼。
“大胆何人?竟敢惊扰圣驾!”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元稹看了轿外人一眼,那双美目褐瞳竟和记忆中的她有几分相像。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明黄长袍的男人,只觉得英气逼人。他下轿,朝她走来,耳边传来千呼万唤的“皇上万岁”,他拿出白帕,躯下身来小心翼翼包扎她那流血的伤口。
不知是否因为突然太过于肃穆的环境,她忘记了挣扎,任他所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是有名字的,她叫百淳,只是在他面前她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稹笑道:“从此你叫婉儿,与我回宫可好。”
她看着那个浅浅的笑容,有些发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元稹将她一把抱起放入轿内,全然不在乎众人惊讶的目光。他是当朝皇上,真命天子,天下都是他的,他想为所欲为,便为所欲为。
元稹五年,皇上在长安闹市带回一名女子,册封婉妃,赐朝凤殿。
【二】
宫里传言,婉妃性情古怪,举止言行不同于寻常女子。
自入宫以来婉妃做的第一件怪事就是不准养鸟。
不仅朝凤殿不让养,其他宫的她也不让养。刚开始她只要见到宫里有鸟笼就一定打开,放飞那些从各地进贡的鹦鹉八哥和名贵鸟儿,她不时还会和它们说着悄悄话,这样唐突怪异的行为吓坏了不少妃嫔宫女。
可是皇上宠她,说婉妃天真无邪,从此各宫都不许养鸟,以至于后来宫中连一个鸟笼都找不到。
皇上宠她,几乎到了专宠的地步。
“婉儿。”元稹才刚下朝便片刻不歇地赶来朝凤殿。她躺在贵妃榻上,美目合闭,眉毛弯弯,樱桃小嘴微微嚅动,好像在呓语什么,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元稹不自禁在她额前朱砂烙下一吻。
“呀,你来了。”她醒来,拾起地上的书。
“我的婉儿这么好学。”元稹捏了下她的鼻子。不是她好学,是她对这人间世事一窍不通,必须多看书才行。
“婉儿”
“哦,啊?”虽然来这宫内数月有余了,可她对婉儿这个名字还没有完全认同,每每元稹这样叫她时,她总迟疑几分。
“你觉得这宫中如何?”元稹拿过她的书放在一边,把她搂在怀中。
一开始她觉得皇宫很大,御花园很美。可是待久了以后,发现不过四面高墙,一方蓝天,不像在外她能游历山川,云游四海。她放走宫里所有的鸟儿,却好像把自己关进了鸟笼。以她的本事完全可以飞走,可是她贪恋元稹胸怀的温暖。
“挺好。”她往他怀中更靠了靠。
“看了一上午的书,饿了吧。来人,用膳”
这婉妃第二怪就是宫里的嬷嬷怎么教都学不会用筷子。
身为宠妃常伴君旁,不会使用筷子如何登大雅之堂。到最后皇上也不过一挥手让嬷嬷退下罢了,他说只要婉妃乐意,用汤勺又何妨?甚至不惜多次亲手喂羹汤。
而用膳,实则也是她最怕的事。
每次用膳她都尽量只扒拉碗里的白米饭。
“来,吃块肉。”元稹却以为她不敢吃,每每给她碗里添肉。
拒绝不了他的好意,她只能洋溢一脸幸福咀嚼下咽。
“我知道你生在民间。对这宫里生活一时还不习惯,起居饮食有什么我考虑不周的地方你自大胆提出来”。
她有些心虚,自入宫以来他送到她面前的奇珍异宝,她见所未见。山珍海味任她挑选,享尽了世人都羡慕的荣华富贵。只可惜,她是妖。她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另有所图。
用膳后,送走了元稹,她迫不及待跑去后院树下干呕。虽然有些乌鸦也吃肉,可她从来不吃。可是在宫内她却不得不吃,她害怕身份暴露。
【三】
御书房内,元稹双眉紧蹙,神色忧郁。
“皇上,你可推断准确?”无叶道长问。
“我确定。她必非人类。”元稹开口,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他确定,因为婉妃的种种表现和她很像。
“待贫道去会会,便能出结论。”
是日,她刚给花园里的草木翻了新土,便看见元稹领了一个道长走来,她的心里抖然一惊,元稹带道士来,为何?莫不是他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几滴冷汗从后背滑落。
“婉儿,过来。”她不动声色走了过去。
“元稹,怎么了?”他许她直呼其名,也是天下唯一特权。
“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身体不适,这无叶道长不仅道行高深,医术也了得,让他给你瞧瞧。”
原来如此,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胆伸出手腕让无叶号脉,她对自己近千年的修行还是有自信的。
“无叶道长,如何?”
元稹拉下她的衣袖,藏起她葱白的手腕。
“禀皇上,可能是因为入冬了,夜里生凉,受了风寒。”
“你看你肯定是过于劳累,又不注意保暖。”他的话语里满满的心疼。
“好,我从此不理会花园杂事便是了。”她乖巧地说。
其实乌鸦是不怕冷的,她有浓密的羽翼保护,可能是幻化人形过久,又久居深宫,身体也变得娇惯起来,那日不过几句咳嗽却引来他如此担忧。心底有个地方变得柔软起来,这就是所谓被人疼爱的感觉吗?
“德云,去取我那狐皮大貂来。”
德公公面露为难之色,那可是皇上最喜爱的先皇送给他的礼物,就这样送给一个入宫几月的妃子。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命人去取。
元稹走后,这朝凤殿又有的忙活了。皇上吩咐,要给朝凤殿升暖碳,添新被,铺波斯毛毯,不能让婉妃再受一点寒。
“无叶,如何?”
“皇上,依贫道观察种种迹象,婉妃极有可能是千年乌鸦成精。”
元稹想到宫里流传的婉妃第三怪,就是素来喜穿黑。他曾给她送去多少明艳绫罗绸缎,都不见她穿。如今模样,贵为婉妃,除了挽高了的发髻,还是着一身黑袍与初见她时不无变化。
“乌鸦,她不是凤凰。”元稹心底有些失落。
“不是凤凰,凤凰心未必就不在她身上。”无叶此言一出,元稹的心又明亮了起来。
“此乌鸦,血脉经骨异于普通妖精。自古也有凤凰把心寄养于乌鸦的传说。”
“那,如何知道她体内是否有凤凰心?”
“且试她一试。”无叶的眼神几分意。
【四】
圆月下,一只乌鸦落在穹顶。
“百淳。”
是谁?
她趁四下无人,快速变鸟身飞到屋顶,又化为人形。那只乌鸦也化为人形。
“阿母。”待在深宫红墙内,她有多久没见阿母了,心底有些发酸。
“百淳,我知道你贪玩,可也不曾想到你会到这皇宫里来。你不懂人心险恶,一入宫门深似海。你也不是待的住的主,你告诉阿母,是不是有人困住了你?”
“没有。”
“那你和我走,再过两个月,你正好修行一千年。你自小天赋异禀,骨骼异于常辈,是我们族中不可多得的奇才。你若修成,必能升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说罢便去拉她的手,她挣脱了。
阿母很惊讶,“你不走?你不要自由,连位列仙班的机会也不要?”
“我……”
“你爱上他了?”
爱,她第一次听到阿母说出这个字眼,但爱是什么?她也不懂。
“我只是想知道在这世间情爱究竟为何物罢了?”
“百淳,自古帝王多薄情。”
“他待我不薄。”
阿母摇了摇头,眼睁睁就要修成正果,却为情所困,多么像及了当年的她,可她现在真是后悔及了。然而百淳的性子倔强,半点不由人,何况以她现在的修行连她都奈何不得。
“百淳,听阿母一句劝,这是你历不过的劫,和我回去罢。”
她不回去,她偏不信。千年来的修行她历过大大小小的劫不计其数,不过区区情劫,又有何难?
人间有言:只羡鸳鸯不羡仙。看来连妖怪都不能免俗。
月色下,她目送阿母渐飞渐远。
自入冬以来,日子比往常更短了些,人也倦怠,不,是妖也倦怠。她窝在朝凤殿里,不喜出门。
“婉儿,你又睡着了。怎么近来如此爱睡?”
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庞,撒娇般的说:“元稹,这皇宫我都待腻了。”
“怎么不早说,正巧,元宵将至,我带你出去走走。”
元宵,她在书上看过,是人间团圆喜庆的节日。而且元稹答应带她出宫,她心更是欢喜。
元宵这夜,皓月当空,一架马车缓缓通过玄武门。无叶当车夫,轿内只有她和元稹。
行过幽长寂寥的宫闱,终于到达了街口。
长安街好不热闹,色彩斑斓的灯笼装饰了一路,实足的人间烟火。她迫不及待跳下了轿,兴奋的左顾右看,可见皇宫高墙是关她太久了。
今夜为了出行隐秘,他特地让宫女给她梳了个当下长安女子最流行的发髻。她一袭青丝及腰,不过是两耳边各挽了几缕起来,配上寻常人家的红绫花饰,满长安一样的发型,在她身上却显得更加相得益彰,一张小脸明媚可人。
她流转到一个面具摊前,一动不动。元稹跟过去,是一个卖面具的摊。
“喜欢哪一个?我给你买。”
“这个!”
元稹一看,是一个大娃娃的脸,付过了银两,他替她戴上。她戴上了也不安分,故意在那里摇头晃脑,
“哈哈哈哈哈……”元稹被逗的开怀大笑,想来他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开心的笑过,不自觉的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元稹,你看这街上男男女女和我们一样手拉手,他们是夫妻对吗?”她说出她的小发现,想起书中有言: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是,他们是夫妻。”
“那,我们呢?我是你的妻吗?”她望着他,灼灼期盼。
“不是,皇后才是我的妻。”看见她失落的神情,元稹不想自己会脱口而出,“无妨,来日你做我的皇后,我娶你为妻。”
听到这,她开心的笑了,笑的灿烂,明丽的笑容让月色都倾城了几分。元稹看着她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情绪变化,真真是像个孩子一样好哄。
【五】
他们又逛了一会儿,陪她去放了河灯,便要去城东口与无叶汇合,准备回宫。
夜色中几个暗影在亭台瓦阁间浮动,元稹警觉的眯起了双眼。心底估量着人数,和预想的不一样,恐怕是今晚的行踪已暴露,一场真正的暗杀正在酝酿。
墙角乍现一道寒光,他把她迅速拨到身后,脖子后仰躲过一剑。元稹的武功自是不在话下,他一边护她一边与刺客周旋,刚开始时还占上风,可是来人越来越多,元稹渐渐应付不过来。
“元稹,放开我吧。”她生怕拖累了他,几欲挣脱都被他缚的更紧。她其实很想帮元稹,可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现出原形。
“别说话,跟好我。”元稹是发现了,这波来人果真和预想中的不一样,不仅仅是针对他,来势汹汹,刀刀极狠要置他们于死地。
刀光剑影,形势复杂,他们还是分开了。
“呀——”她眼睁睁看着一把长剑直逼她额眉,大脑一片空白,幸而下一刻就被人拥入怀,那剑刺进了元稹的心脏。
血泊泊地流着,他的目光渐渐散涣
“元稹,元稹……”他昏迷了。
她不得不拾起剑护在元稹周围,打斗中被刺伤了左臂,她也快要体力不支了,就在她快要现出原形之时,
“皇上,婉妃,快走!”还好无叶及时赶来救驾,否则难逃这一劫。
回到宫内,她把元稹带到朝凤殿,关上大门,“谁都不许进来!”
她从前都不知道人会流出那么多血,元稹伤势不容乐观,他的嘴唇发黑,冷汗岑岑,那剑头分明淬了阴毒。她低首想替他抚平额前那深“川”,他一定是痛极了,原本俊逸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婉儿,婉儿……”
“我在…… 好,从此我便改了那名,做你的婉儿。”
两行热泪流落腮边,她摸了一片湿润,这是真正的眼泪吗?以前她的眼睛也会流泪,只是那泪无关痛痒,流的冰凉,可今日不同。
她很高兴遇见了元稹让她有了心动,也有了心痛,她终于能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是活着的。
阿母,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眼下,当务之急是替元稹疗伤。她止住了哭泣,脱掉他的衣服,心脏周围淤青了一片,涌动暗红的血,只怕那毒已侵入了五脏六腑。
她把元稹扶起,坐在他身后,用内力把真气输入他体内,天色渐亮,整整疗了一宿的伤。她也流着血,额头汗珠簌簌滴落打湿了一襟床被,她的面色如纸苍白,额头的朱砂渐渐淡去。
推开窗,窗外,云里浮着金光,是黎明前的破晓。她从未想过有人真的为她连命都不要。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元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走了。
那夜以后皇上救活了,婉妃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婉妃在屋内对皇上做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六】
“咳咳——”
山洞里,为自己治好剑伤之后,她看着自己吐出的几口黑血,自知仙路已断。手臂上,脖子上,全身各处渐渐冒出了黑色的羽毛,如今是连人形都难以保持了。
不,她还要回去,他说过的要娶她。
望着自己乌黑华丽的羽毛,她心一横……
每走一步,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都在渗着血,还好她素来喜穿黑,斑斑血迹在外人看来也不真切。
隔日,婉妃回来了,与往常无异,只是不见了额头的那枚赤红朱砂。
她回来了,幸而元稹没有追问她去哪,还为她大摆了宴席,她总算舒了一口气。
密室里。
“皇上,她替你治疗了一宿,自己也受了伤,竟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必是有凤凰心护体无疑。”无叶娓娓道来。
其实计划里本该只有他受伤,只是那波来历不明的贼人却也伤了她,他攥紧了拳头。他差点以为她不回来了,当再见到她的那一刻,惴惴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感到欣慰,又有些心烦意乱,总觉得有什么控制不住的东西在滋生。
“皇上,那凤凰心还取不取?”
“如何取?”
“烈火提心。”
“倘若那心不在她身上,她被烧了又会如何?”
“她本是修行千年道行高深的乌鸦精,即使凤凰心不在她身上,烧她也无妨。”
元稹有几分犹豫,转而深情地看了水晶棺里的人一眼,一想到他即将复活的婉儿,眼神又多了狠戾。
“取吧。”
可他的心却有突然针扎般的疼。
自那次共患难后,元稹待她恩宠比从前更甚。
天下人传唱,“夜夜笙歌朝凤殿,从此君王不早朝。”
婉妃盛宠空前,朝凤殿门庭若市。宫里宫外巴结者络绎不绝,她不见他们,也不收他们的礼,可这样依然阻挡不了来访者的步伐。
今日,真妃来访。她向来与元稹其他妃子没有往来,可谓来者不善。
“姐姐,请喝茶。”宫中礼仪她也逐渐摸透,越发得体。
“妹妹,我看你这朝凤殿可真是热闹。”
“也都是承蒙皇恩罢了。”
“妹妹,我看你素来喜欢与那鸟儿对话,莫非你听的懂那鸟语?”真妃说着这句话,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她被盯的有些发怵。“我哪听的懂鸟语,不过自言自语罢了。”
“哈哈哈哈”真妃的面目变得更加狰狞,“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个人!”说着抽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刀,扑向她,“你个妖女,蛊惑君上,你该死!”
“噗通——”
她看着真妃直直到底,后面站着元稹,刀锋滴血。
真妃刺杀婉妃未遂,被皇上当场刺死。龙颜大怒,皇上下令满门抄斩真妃一家。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这真妃的父亲可是当朝忠诚良将啊,怎可说杀就杀。当初以为遇见了贤君明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代庸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恐一个不留神就掉了脑袋。
今年皇城的雪飘的比以往更长一些。
她站在后院内的雪地中,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她不懂为何如今宫中之人看她的眼神又惧又怕。耳边又回响起真妃的话“你个妖女,蛊惑君王,你该死!”
身后有踩雪的窸窣声,他来了。
“元稹,我待在这宫内是不是害了你”
“没有。”今日他在御书房内又撕了一批奏折,他杀了一个又一个,却还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元稹,他们说我是……”
元稹从身后揽过她的腰,抱得很紧很紧,“婉儿,你没有害我。择日我便封你为后,取你为妻。”
“元稹,你爱我吗?”
“爱。”
那日他们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头上都积了薄雪,她想或许那样就能白头到老。
她心满意足,这人间的爱她终于是得到了。
【七】
皇上下令,封婉妃为后,封后大典在一个月后举行。
宫内到处张灯结彩,朝凤殿打点的红色飘扬。皇上封后,后宫有主,本该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宫内人人却难掩悲寂之情。有大胆之人言:妖后侵国,江山易主在即。
她不理会人言,在她的朝凤殿里,密密缝着她和元稹的喜服。深宫闱院,无事可做,倒学会了一手好刺绣。
元稹看着低眉认真刺绣的她,终究于心不忍。
“婉儿,你可有何心愿,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元稹说出这话时已然有了为夫的口气。
“我想,看一看桃花。”
于是,离册封大典这一个月内,她和元稹在朝凤殿内提前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平凡夫妻生活。她化身织女缝缝绣绣,他化身花匠修枝浇灌。
这一个月,元稹在朝凤殿里过的逍遥自在,忘了边关战事,忘了黄河水患,忘了天下苍生。
而奇迹也发生了,元稹栽种的一片桃林,竟在一月之内全开了花。
“天啊,好美。”风吹花瓣落,她流连花丛中,仿如画中仙。
“元稹,谢谢你。”长长的睫毛刷到他的脸上,一个吻轻轻落到他的唇。
而元稹后来无数次回想,时光若能停留在这一刻便好。
一月后,封后大典。
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她平日不施粉黛,今日浓妆艳抹,美仄逼人。所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满朝文武低头不敢再看,唯恐再看一眼,便要沉沦。
她一身红衣,一双红鞋,踏过那千级台阶,迎来的不是元稹的手,而是一把无情的冷剑。
妖妃入狱,大快天下人心。
她打量着关她的牢,当真是一个鸟笼。她都手脚都被套上了刻过符咒的镣铐,呵,原来他早就知道,何苦她装了那么久。
“婉妃,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无叶站在笼外,一脸高深莫测。
她随无叶到了那天牢深处的密室。她看见一个人,水晶棺内一副被千年寒冰冻着的躯体,那人面目和她几分相似。
“她才是真正的婉儿,一只凤凰。”
原来他给她予名,是予他心爱之人的名。她惊觉心头升起彻骨寒,原来从一开始……一开始便是假的?
“那日遇刺,也是设计?”
“是,且试你有无凤凰心护体”。
“你走开,你骗人!元稹不会这样对我,他为了我甚至不惜弃了天下”她的心好慌,几乎歇斯底里的叫出来。
“那不过元是元稹为冠你以妖妃之名,只为取你一颗心。你就等着瞧吧。”
她颓然倒地,她不信,不信。
自入狱以来,元稹再没有来看过她。她又流泪了,泪流不止,只是那泪水是冰的,可再冰也冰不过人心。
三日后,她被带出牢笼。许久不见天日,她一时被阳光照的有些眩晕。她被人架但祭台上,台下已经铺满了干柴。
“妖妃,烧死她!”“烧死她!”高呼的人个个面目凶恶,义愤填膺。
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元稹,明亮的黄袍,高高在上,一如初见他时的英气逼人。只是他看她的淡漠疏离,果真像在看一个临死妖妃。
她不解,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来人,架火”他薄唇轻启。
不是一般的火,是无叶从真云观引来的三味真火,此火烧到她的身上,灰飞烟灭,不得轮回。
干柴已经点燃,烈火熊熊,气焰冲天。隔着火光她冲他喊:
“你为了让她重生,要让我浴火。可惜,我不是凤凰,也没有你想要的那颗心。这里面只有我的心!”
我不是你所想所念的凤凰婉儿,我只是一只不该心动的乌鸦百淳。
周围的温度升高,再如何舍不得那抹明黄,她也只能缓缓闭上了双目,流下了最后一滴泪珠:
我没有来生,元稹,我们自不必再相见。
“啊——”
红衣艳艳,烈火无情,痛苦的哀鸣响彻了九州天空。
大火整整焚烧了一天一夜,元稹就守在那祭台前一天一夜。
“皇上,检查过了,没有,连灰都没有。果然是妖啊……”
“退下!”元稹的心底有个地方轰然倒塌,他疾步前往无叶住处。
“皇上,可有凤凰心没”无叶嘲讽的问。
元稹拿出背后藏剑,直抵无叶喉咙,
“谁要那什么凤凰心,你断言烧她也无妨。现在,她人呢?”
“哈哈哈哈哈,什么道行高深的乌鸦精,那日为了救你千年修行都断送了。连人形都化不了,不得不拔光自己的羽毛。”
“什么……无叶……”,元稹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脚步有点虚浮,“那夜杀手是你派的。”
“哈哈哈哈,对,是我。她本是妖,天理难容,我就是要杀了那妖女,替天行道!你也早就失心于她,狗皇帝,你本不配当这天下之主。”
一剑封喉,无叶永生再开不了口。
元稹六年,婉妃卒。
【八】
朝凤殿内,元稹挖出那个她小心埋在桃花树下的木箱。他颤颤巍巍地打开,双目赤红,盯着那乌黑发亮还沾血的羽毛,他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痛。元稹轻轻抚过那些羽毛,她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元稹,第一次穿嫁衣,我美不美”
“元稹,明日我们就是夫妻了。”
“元稹,这一生就爱了你这一个人,便嫁与了你,我要跟你白头到老。”
羽毛边上还有一条绣了“百淳”二字的白帕,是初见时他为她包扎的那条。
他一口闷了许久的血吐在了地上。
【九】
妖姬死,天下重归太平。
皇帝恢复了往日英明,治国有方,百姓安居。只是皇上不再近女色,清空了后宫,每晚下榻朝凤殿。
他依旧每年三月亲手耕种桃花林,却再也茫然寻不到那抹倩影,常常宿醉桃林中,浅浅低吟:“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元稹十三年,皇上马车路过长安街,
“大胆何人?惊扰圣驾!”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元稹看了地上女子一眼,那双美目褐瞳竟和记忆中的她有几分相像。
“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名。”
元稹笑道:“从此你叫淳儿,与我回宫可好。”
同年,新后登基,号百淳皇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