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怪圈

明天是圣诞节,对我来说,是个新的开始。

我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过得很低调,不是我想低调,是不得不低调。我爸没能让我成为富二代,我没能让自己成为富一代;而我的儿子或女儿,目前尚以一个简单的细胞存在着,我没有高调的资本。

我的工作是低下的,职位是卑微的,薪水是微薄的;我的房子是租的,车子是电动的,连女朋友都是异地的。不仅是异地的,还是我朋友的妹妹,因为这场恋爱,我差点和多年交心换命的好朋友闹到血雨腥风的地步。

这一切,将会于明天彻底改变。

明天——

上午,我要在众星捧月当中,被公司领导宣布任职部门经理,用时髦的话讲就是,从此走上了仕途;下午,我要去彩票站领取一笔奖金,虽不能说数额巨大,但说很大是没毛病的;晚上,我还要去机场接女朋友阿灵回家,然后共度良宵。

阿灵在电话里说:“明天,可以的。”

这个可以的,我和阿灵心照不宣。而且,阿灵这次来,与以往不同,她拿着一纸调令,从彼地飞来此地安居乐业,辛苦的异地恋终于迎来了圆满的大结局。

我还计划明天要向阿灵求婚,戒指准备好了,流程拟好了,场景选好了,气氛酿足了,台词也背得滚瓜烂熟了。

果然,果然就是,从此以后,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还没到明天,今天——

我就睡不住了,辗转反侧地装睡了半天,看看手机,还不到四点,又眯起眼,想酝酿一下睡意,可是越酝酿越清醒,各种激动人心和撩动欲望的画面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一幕连着一幕,像放电影似的。

我忽然想,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孩子,干嘛要装睡?

我于是起了床,进浴室结结实实地洗了一澡。

洗完澡,出了浴室,看到餐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几颗鲜艳的红苹果,我才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忽然心血来潮,挑了个最大最红的苹果,进了厨房;找了把小刀,像个艺术家似的对着苹果认真地雕琢起来。

苹果皮化作碎屑一点点地剥落,整体就像一个脱光的少女一样光洁白亮,残留的一点很少的红皮就像少女身上的情趣内衣一样,若隐若现,欲拒还迎。而情趣内衣组合成一行流畅的英文字母:ALing I love you!

英文字母的中间,雕刻出一个圆润的红心。

我不懂艺术,不懂美术,更不懂雕刻,但在制作这件作品时,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成品又是如此的完美。果然爱情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而窗外,仍没有一点曙色,时间过得很慢,果然等待是最煎熬的。

我出了门。

沿街跑了一圈,本想顺便吃个早点,可是没有开着的铺子。这个城市,永远是懒散的,不紧不慢的。清冷的路灯下,是清冷的街面,我没碰到一个人,或者一辆车。我跑出了一身汗,肺部吸足了新鲜的空气后,就回了家。

摸出钥匙打开门,听到厨房里传出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剁着饺馅。我吃了一惊,我独居,家门的钥匙只有我和异地的阿灵有,可是阿灵明晚才会来,莫非她是故意说在明晚,而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我没声张,蹑手蹑脚地踅进厨房,然而我僵住了。

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厨房里果然有人在剁着饺馅,却不是阿灵。那人背对着我,分明就是个粗大的男人。他双手各拿着一把菜刀,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似的在案板上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他很专注而沉迷,以至于连我站在他身后也浑然未觉。

我的第一意识就是走错门了,正要退出,却看到了自己的雕刻作品,它放在大理石的工作台面上,“ALing I love you”的字样一目了然。也就是说,我没走错,而是他走错了。不仅走错了,还把我家当成了他家。

他是谁?

我真想上去踹他几脚,可是忌惮他手里的菜刀,便没敢,怕他像剁饺馅一样把我剁了。干咳了两声,我说:“哥们儿,大清早的,别开这种玩笑好不?会吓死人的。今天是平安夜,不是愚人节。”

他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菜刀差点脱手,然后转过身来。

他转过身来,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差点灵魂出窍,如果灵魂可以出窍的话。他也吓得不轻,啊了一声,身体向后倒去,差点一屁股坐在案板上的肉馅上;把两把菜刀竖在胸前,一前一后,做出一个防卫的架式。

他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像是我的孪生兄弟,更像是我的复制体。

怎么会这样?

“你是谁?”我惊慌失措地问道,往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他也惊慌失措地问道,也想往后退,却无路可退。

我鼓了鼓勇气,往前挪挪脚步,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我是老鄂。”

他愣住了,旋即反驳道:“你胡说,我才是老鄂。”

荒唐,诡异。

我掐掐自己的手臂,不是梦。

两个老鄂,肯定有一个是真的,有一个是假的。我知道我是真的,那么他肯定是假的。可是他怎么会变成我的样子了呢?易容术?障眼法?妖术?想到妖术,我就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是妖怪,妖怪可是会吃人的。

我和他对峙了足有一分钟,我没看出他要伤害我的意思,他也似乎对我放松了警惕;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也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他首先回过神来,把菜刀搁在案板上,说:“这事太奇怪了,我们坐下来认真地研究一下好吗?”

我便退出厨房,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他洗净手,也走进客厅。他给我冲了杯速溶咖啡。他知道我家的咖啡放在哪,糖放在哪,杯子放在哪;他还知道我冲咖啡之前,总要先用开水把空怀烫一遍的习惯。他做这些的时候,很自然,动作娴熟,就像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

那么,我是谁?

我当然还是老鄂,我不能被他迷惑,我必须要时刻保持着清醒。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只是个冒牌货,我要把他赶出我的世界去。我端起咖啡,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他。

他坐在一侧的单人座上,一只脚踩实了地面,一只脚虚踮着;右手的三根手指头抓捏着下巴上的胡茬,左手的五根手指头放在大腿上弹着。这是我紧张时的特有反应,他竟然学会了。也就是说,他此刻也很紧张。至于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我不得而知。

我没喝咖啡,咽口口水,问:“你为什么要冒充我?”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是你闯进我家的。”

“你胡说,这分明是我家。”

“你才胡说呢,我在这住了三年了。”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却成了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

跟谁说理去?

然而现在不是说理的时候,我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拆穿他的身份。尽管他能幻化成我的样子,能高度模仿我的言行举止,但我不相信,他能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除非他真的是我的复制体。

接下来的谈话,却刷新了我的认识。

我们之前的经历,竟然也是一模一样的。

我起个头,他就能口若悬河地说下去;他起个头,我也能滔滔不绝地接上来。每个事件,每个细节,甚至事件当时的心理反应,他都能说得和我全无二致。我想反驳,却找不到突破口,他仿佛真是我的复制体。

我撸起左臂,还未开言,他也撸起了左臂,指着上面花生壳形状的黑斑,说:“我也有,这是胎记。”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他把拇指屈起,给我看上面的刀痕。我就把我的拇指冲向他,说:“小时候受的伤,现在阴天下雨还隐隐作痛呢。”

他也点点头,表示我没说错。

他说:“我有个异地恋的女朋友叫阿灵。”我冷笑一声,站起来,去厨房把我的雕刻作品拿过来,递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抢先说:“这是我昨天早晨刻的。”

我简直想死。

我们甚至核对了身份证和银行卡,全无分别,甚至他知道我的银行卡密码。我们唯一的不同是,他说今天是圣诞节,所有的好事,都会在今天发生,阿灵也要在今天来;我则说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诞节,阿灵明晚才来。

“不管怎么说,”他说,“阿灵今晚要来,你回避一下吧,她要是同时看到我们两个人,会被吓死的。”

“凭什么是我回避,而不是你回避?”我大声争辩。

“因为我的事件都比你早发生一天啊,”他解释,“我的阿灵今晚就要来,你的阿灵明晚才来,你说应该谁回避?”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麻烦。

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要抢先一步代替我,他要代替我去彩票站领奖,代替我升职,代替我和阿灵结婚,代替我享受幸福生活。我的人生刚刚有了点起色,主角就被切换成了别人。

这他妈的是什么逻辑?

思索了一会儿,我拿出手机,给阿灵发微信:“你今晚要来吗?”

她立刻回复:“你傻了,说好的是明晚嘛,机票都定了。”

她发了张订购机票的截图。

我又问她:“你有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事吗,比如灵异事件?”

她说:“没有啊,你到底怎么了?我这一天都在忙,单位的事,家里的事,一大堆呢。哥嫂请了一大桌子人要给我送行。”

我松了口气,斜睨着他,心想,再好的表演,也有穿帮的时候,哥们儿,等着吧。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我瞟了一眼,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我家阿灵——我也是这么备注有关阿灵的一切信息的,我怔了一下。他接起了电话。他的手机,和我的手机一样,漏音很严重,我能真切地听到听筒里的声音,对方分明就是阿灵。

“亲爱的,圣诞快乐,刚起床就想你了,你忙什么呢?”

“我正在拌饺馅,一会儿去公司接受任职;下午到彩票站领奖,晚上包饺子;包好饺子去机场接你。亲爱的,这一天,就像做梦似的。”

而这一切,在我身上,是明天才会发生的事。

他俩卿卿我我地说了半天才挂了电话,然后他得意地望了我一眼,分明在说:“她是我家阿灵,而非你家的。”

我恨死他了,可是无能无力。

今晚,我的恋人,将要和这个非人非鬼的妖怪共度良宵,想到这层,就有一团嫉妒的火焰冲上脑门。不仅是阿灵,所有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美好的明天还没到来,瞬间就把既有的今天都弄丢了。

我咽了口水,握紧了拳头,我要阻止这一切。

我想起了厨房里那两把沾满肉渣的菜刀。

我抢先出手了。

正在得意的他毫无防备,鲜血飞溅了我一身,他倒下时,血已将一大片地板盖住,像一块红绸子似的铺展开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溢在房间里。他在血泊中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呈现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我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今天却杀了人,可知嫉妒的力量确实是可以摧毁一切的。对面墙上的挂钟显示,是五点四十七分,这是我的杀人时间,将会伴随在我如噩梦般的记忆里,永不会遗忘。

他死了,我却没有一丝快意,害怕让我蜷缩在墙角发起抖来。

我原本想,他不是个真实的人,我杀了他,他就会现出原形来,或者化作一缕轻烟飘散而去,然而没有。他像一具彩色的浮雕似的倒在血泊中,惊惧和仇恨扭曲在面部,一双小眼睛瞪得比活着的时候要大好多,死死地盯着我。

我也盯着他,然而他终始不变形,也不消失。

半天,我扶着墙壁,挣扎起来,思考着如何善后。

自首?那我就彻底完了,我这是谋杀,而非误杀,更非正当防卫;抛尸?迟早还是会被查到的;跑路?除了农村老家,我还能跑到哪去?我想出N个方案,结果都一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难逃一死。

即将得到的职位、财富和爱情,瞬间就灰飞烟灭了。

不能,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我想到,既然他冒充了我的身份,那就等于说,我杀了另一个自己。只要尸体不被别人发现,就不会有人去报警,我就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即将拥有的一切。我的奖金,我的职位,我的阿灵,仍是我的。

望望窗外,天已大亮了。

镇定了一会儿,我打电话向公司领导请了一天假,就开始收拾现场。他的血已流尽,我找来一床被子,把他紧紧地裹了起来,拖到墙角。然后,我找来墩布,擦着地板上的血;把墩布上的血水拧进桶里,再倒进马桶里冲掉。

这一天,我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地板,把所有的洗洁净、消毒液、洁厕灵都用完,我甚至还买来了汽油和酒精。家里的味道不停地转换着,中和着,消散了又来,来了又消散,终于闻不到血腥味了,我也累得筋疲力竭。

夜晚来临了。

我不敢睡,也睡不着,坐在床上,蒙着被子苦熬到后半夜。我下了床,把他的尸体从墙角拖到当地,裹着他的被子已被鲜血渗透;我又找了块床单,把他的尸体,连同被子包裹了起来。我拖着他出了门,把他横搭在电动车的后架上。

城市仍在沉睡,没人看到我。

我骑着电动车,绕过小区前面的建筑工地,来到人工河畔。河畔有块巨大的石头,我把尸体用绳索紧紧地绑在石头上,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连同石头,推下河去。随着扑通的落水声,压在我心头的那块石头也滚了下去。

虽有一丝罪恶感,但我必须振作起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看看手机,屏幕上自动更新了桌面,一个雪白的世界,一个萌萌的雪人,一只驯鹿拉着一架雪橇;雪橇上,是穿着红衣服,戴着红帽子,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我笑了,吻了吻屏幕,说了声:“亲爱的,圣诞快乐!”

回到家,我又把地板清洗了一遍,天快亮了,想到阿灵说她要吃饺子,我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剁了起来。罪恶结束了,美好开始了,我要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生活中去,我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以使阿灵疑心。

我拿着两把菜刀,像个打击乐手一样地欢快地敲打着。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哥们儿,大清早的,别开这种玩笑好不?会吓死人的。今天是平安夜,不是愚人节。”

这话怎么如此耳熟?

立刻,我想了起来,这是我昨天对幻化成我的样子的那个人说的。我吓了一跳,浑身抖了一下,菜刀差点脱手;急忙回头,果然,果然还是他,他真是阴魂不散啊。他没死!或者说他又活了过来。

果然,果然他是个妖怪,是赶不尽杀不绝的。

“你是谁?”他还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问我。

我反问他:“你是谁?”

“我是老鄂。”

“你胡说,我才是老鄂。”

无聊的对话又开始了。

我给他冲了杯咖啡。和昨天一样,我们把各自的经历都抛出来一一对应,当然也和昨天一样,是分不出你我的。不过不同于昨天的是,我们正好颠倒了过来,我说今天是圣诞节,他则说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诞节。

不管怎么说,我的处境,比昨天好多了。

等一会儿天亮了,我先去公司接受升职任命;下午去彩票站把奖金领回来;晚上包饺子,然后去机场接阿灵……一切按部就班。接下来,我再慢慢研究这些诡异的事。

我想,总能研究清楚的。

可是我不能让他见到阿灵,否则阿灵会被吓死的,于是我说:“不管怎么样,阿灵今晚要来,你先回避一下,我们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好吗?”

他却不依,反而让我回避,说他是真的,我是冒充的,真是贼喊捉贼。好在,所有的事情,我都提前他一天发生。我的阿灵今晚就要来,他的阿灵明晚才会来,我倒极想看看,他是如何变出另一个阿灵来的。

我们争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阿灵打来了电话。

“亲爱的,圣诞快乐,刚起床就想你了,你忙什么呢?”阿灵说。

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说:“我正在拌饺馅,一会儿去公司接受任职;下午到彩票站领奖,晚上包饺子;包好饺子去机场接你。亲爱的,这一天,就像做梦似的。”

想了想,我又说:“你给我发个银行卡号,我把奖金打给你。”

我想到那个人知道我的银行卡密码,钱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阿灵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她能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描述得有声有色,所以我们说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挂掉电话。我望了望那个人——其实不是人——心里虽有些发怵,但也由不住得意起来,用眼神告诉他,她是我家阿灵,而非你家的。

他缓缓地站起来,茫然地往外走。

看来,他终于无能为力了,邪不压正,他只能落荒而逃。

等等,不对。

我忽然想到,按照昨天的情节,他应该是去厨房拿刀了,然后杀我,做我昨天做过的一切事。果然,我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轻响,接着,他便举着一把带着肉渣的菜刀向我冲了过来。好在我有了防备,提起旁边的一把餐椅架住了。

菜刀虽锋利,但很短,而这把餐椅,是用钢管焊接的,不仅结实,而且庞大,他完全靠不近我,反而被我一阵反攻把菜刀脱手了。他的头被餐椅打破,汩汩地冒着血,摇晃了几下,栽倒在地。我又挥起餐椅,照着他的脑袋一顿猛砸。

他终于不动了,应该是死了。

得出他是个妖怪的结论后,我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杀人犯罪,除妖则是替天行道。再说,我相信他还会活过来,白骨精有四条命,猫有九条命,我倒想见识一下,他到底有几条命。不管他有几条命,来一次,打一次,直到他现出原形为止。他的武力,似乎比我强不了多少。

望望窗外,天还未亮。

想到晚上阿灵要来,我不能让他的尸体留在家里。我打开窗户,四处望望,街上仍没有一个行人。我当即找来被子把他的尸体包裹好,像处理上一具尸体一样,把他抛进了人工河。当我做完这一切,天还没完全亮。

我看看手机,显示时间是五点四十七分。

我松了口气,未做多想,赶忙回到家,顾不上剁饺馅了,先把地上的血迹清理掉再说。于是又反复地擦地,昨天买来的各种洗液又被我用光了。我想,等会儿天亮了,我还得买些洗液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望望窗外,天仍未亮。

看看手机,我吃了一惊,时间仍显示是五点四十七分。我干了这么多的活儿,时间竟然没过去一分一秒。我以为我的手机坏了,就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也是显示五点四十七分,而且秒针停止了旋转。

我不得不承认,时间静止了。

这比看到妖怪更让我吃惊。我又等了半天,仍不见天亮,无论是手机,还是挂钟,时间始终停留在五点四十七分。我又去把饺馅剁完,拌好,时间仍未前进一秒。而窗外,仍是黑沉沉的,整个世界都像死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还是没动,天还是没亮。

我拨通了阿灵的电话。

“阿灵,”我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我的时间静止了。”

阿灵扑哧一声笑了,说:“亲爱的,我也难熬,但晚上我们就能见面了。”

我说:“不是,是真的时间静止了,手机和挂钟都停止了,天也不会亮了。”

“你别闹了,”阿灵丝毫不以为意,“我正在化妆,一会儿去趟公司。今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乖乖地在家等我就好。你今天不是也挺忙的吗,很快就过去了。”

她挂了电话。

我今天是挺忙的,可是无论我怎么等,都等不到要忙的时候。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时间仍未改变,我便出了门。天还未亮,整个城市仍在沉睡,清冷的街灯仍是那么慵懒地亮着。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的双脚在叩打着硬实的街面。

我去了公司,门锁着;又去了彩票站,门也锁着。我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从大街拐入小巷,再从小巷拐上大街,走向广场,走向公园,走出城市,走向田野……然而时间就是静止不动,天就是不亮。

我回到家,又拨通了阿灵的电话。

“阿灵,”我凄惶地说,“你能现在来吗?”

阿灵仍是用那几句话来回应我:“亲爱的,我也难熬,但晚上我们就能见面了。”又说:“你别闹了,我正在化妆,一会儿去趟公司。今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乖乖地在家等我就好。你今天不是也挺忙的吗,很快就过去了。”

她还在化妆,也就是说,她的时间也是静止的。

我说:“你化个妆用那么久吗?你没发现一切都很诡异吗?”

“你怎么了,什么诡异?我才开始化妆。”

“先前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就已经在化妆了。”

“犯神经了你!”阿灵有些不高兴了,“是我一起床就给你打的电话好不好,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她又挂了电话。

之后隔段时间,我就给阿灵打电话,可阿灵始终在化妆,总是反复说那几句话,而且她说我今天从未给她打过电话。我的每个电话,都是今天我打的第一个电话。而事实上,我给她打了连我都数不清的电话。

我意识到,我进入了一个时间的怪圈里。

这个怪圈让我与实时的外界隔绝,我的世界永远停留在了五点四十七分这个时刻,我能感受到的,永远是这个时刻的事,所以阿灵永远在化妆,尽管在她的世界里未必如此。我预感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个妖怪,我倒希望他能来陪陪我,然而他再没来。

看来,他这回是真的死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几天,或几年,甚至几个世纪,我全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我不再试图逃离这个怪圈,我也不再给阿灵打电话了,我适应了孤独,仿佛由来如此。我大脑中的记忆慢慢褪去,终于消散成模糊的一片了。

我打开电视。

一个貌似高深莫测的专家正在对主持人讲着什么四维空间的事,他说——

什么是四维空间?

四维空间就是在常规的长、宽、高三维空间上再加一个维度,这个维度就是时间。也就是说,四维空间是无数个三维空间的叠加;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个复制体存在,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有了四维空间的概念,一切的超自然现象就都可以解释了。

比如我们常说的见鬼。

世界上有鬼吗?肯定是没鬼的。那么为什么常有人说,他看到了死去的亲人?其实他们看到的,并不是死去的亲人,而是亲人生前的样子。也就是说,他看到了过去,他此刻的空间和过去某个时候的空间重叠了起来。

主持人笑笑,说:“您的意思是说,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可以互通的是吗?”

专家说:“是的。”

主持人又说:“那么,假如,一个人遇见了过去的自己,他把他杀了,既然过去的他已经死了,又哪来现在的他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专家有些尴尬,笑而不语。

主持人又说:“再假如,一个人遇见了未来的自己,他也把他杀了,那么是不是他就会在未来的那个时候死去?如果会,那么他会被谁杀掉呢,是过去的他吗?这样岂不是就形成了一个没完没了的循环吗?”

专家越发尴尬了,擦擦额头上的汗,干笑两声,说:“这个,这个,只能交给时间来证明了。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总有能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我没太听懂专家关于四维空间的讲解,不过他倒提醒了我,我明白了,我前后杀掉的两个人,不是妖怪,而是我自己,一个是昨天的自己,一个是明天的自己。我把明天的自己杀了以后,本该被昨天的自己杀掉,但我却抢先一步,连昨天的自己也杀了。

所以,我没有了明天,也没人来杀我,就出现了主持人说的那个矛盾,时间就静止在那个明天的我死去的那一刻——五点四十七分。我将在这个时间的怪圈里,无休无止地,孤独地活下去,直到宇宙毁灭。

那么阿灵呢?

在她的世界里,时间照常运行,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至于她晚上来时,会遇到一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呢?我就永远无法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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