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烬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江水滚滚而流,细看却辨不出波澜——原来只站在江的一侧,是窥不尽江的全貌的。而他想要抒写的文字,也只是站在了时代的另一侧而已,常人肯定看不透它的真意,又不免要被读者讥讽几番;但若从时光的洪流中将其拾起,这也许又会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可哪怕如此,他也永远见不到自己被认可的那一天了;就算真能等到,他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遐思,在匆匆的时代洪流中又会被冲淡到怎样的地步……那时,人都去了,身后即使有了虚名,于他在世时,又有何益呢?在世时就名利双收的伟人少之又少——因为人一旦得到利益,心思便很难再纯正了——那他们再少,也总是有的,但若按常理来计算概率,便约等于无,也绝不会是他。想罢,他便漠然了。既是无果之功,那又何必去做呢?于是他在空白的册子上画了几笔,便将笔随手一扔,拂袖而去。

不知去往何方的,是心灰意冷的他。

那天,文房中空无一人。


“春日的暖阳总使万物看似焕然一新,而再新,合着也不过几枝红花、一原新草、一阵春风,再缀上莺歌燕舞罢了。”梁简自言自语着,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又四下瞟了几眼,再顺势往木桌上一趴。先生正声情并茂地讲解着一部厚厚的《论语》,而他的朗诵声穿透了书本,却偏偏传不进他的耳中。他趁先生正沉浸在书里,偷偷将眼神移回课本,但困意瞬间袭来——明明是清晰的白纸黑字,原文与注解个个字大如钱,此刻就像是要舞动起来一样,一齐将他的视线拉了下来——他是又差些睡着。过了好一会后,他才清醒,连先生也对他熟视无睹,不多管束,于是反反复复,在他本该度日如年的学堂,就这么又挨过一天。

“先生常说我不笨,甚至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奈何不肯学科举的门道,不然将来也理应是个状元。”散学回家的路上,他随口默念道,看着身旁并没有同学,才有心思调侃调侃自己。他并没有走直接回家的路,而是径自去了别处。白墙黑瓦的四方空间里,是束身的教条;而柳暗花明的隐处,才是他心中的佳境,但这些地方往往是常人不屑一顾的。

走了许久的路,穿过杂草丛生的荒地,便是一座温馨的小园。小园应已沧桑了百年,外表似乎黯淡着;明明是掉灰的外墙,但他却好似看出了几分跳脱;甚至连不整的瓦片,都如同是重生的前兆。夕辉正合时宜地洒了下来,淋漓在这一抹荒芜又新奇的景致上,他一眼望去,便甚觉解脱,再无世俗的污浊。慢慢走在早已被野草淹没的小径上,他转眼间就靠近了那一扇褪色了却尚为完好的大门,轻轻一扣,里面便有了应答。

“摇月落琼华,辉光遍天涯。”

“碧落何所贵,至于无人家。”

话音刚落,破旧的木门便吱呀着打开了 。走来的是几位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虽有一股文人墨客的小生之气,但仔细一看,衣服却只以合身的方式穿着,而非依礼数。园中的景色被开门的人挡住大半,也许是因为荒草丛生的花园,别人看了免不了要嘲笑一番的。而在荒芜遮掩之处, 一位若隐若现的女子正端庄地坐在石凳上,头却撇向了朝着园内的一边。此时迎面而来的少年近身一步,又拉回了梁简的注意力。

“怎的,又要上那学堂了,浮言兄?”

“我哪像你们,一日日四处闲逛,打个零工,都没个正经一样?我可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定是将来的大秀才。”梁简自我打趣着。

“得了吧,若当真如此,你也不会常常跑过来消磨时间了。对了,你现在出来,令尊令堂不管你吗?前些日子又去哪儿了?”

“最近家父家母出差远方,可能顺便见见友人,暂时回不来。前些日子不是先生怨我不学吗,虽是如此,他老人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现在他是有些无所谓了,我自然也不用再给他添麻烦。对了,若是乐意,你们不如来我家坐坐,虽不是什么大家,却也比此处好。”

“你又轻浮了,看来你字的‘浮言’,很形象啊,不如本名的‘简’。此处自然之中自有诗意,哪是什么尘寰能比的。”

他说罢,旁边一位斜冠散发的年轻人便开口了,“先消停消停,别让啄梅久等了,也真是,作为新来的,她竟不好意思直接出来见客人。”

“浮言兄,幸会。我便是李饰,字啄梅。你们几个,还是一样啰嗦。”那位一刻前还静坐的淑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旁,爽朗起来了。她搭上梁简与另两位的肩,正要开始谈别的事。

“停停,这位女侠,在下还没与你相识呢。鄙人姓梁名简,字浮言,幸会幸会。”他从李饰的怀中脱去,略带尴尬地介绍着。李饰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反而挤出了一丝闷笑。聊着聊着,他们走到了石桌石凳处。李饰先示意大家噤声,而闪向门前,左右环视一遍后再将其紧闭,快步回到石桌前,神色愀然,一改刚刚的风流样。

“告诉你们些新鲜事。我混迹于上流人士才得以去到的场所,能得到些不同寻常的消息。王公贵族们不过一样的花花肠子,无聊透顶。值得赞誉的,估计也只有秦王了,大概只有他是因为身份,所以才无奈到这些天上人间流离的。他应该算是明白人。即使是富人,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不然等他背后的一套浅规则崩塌,他就是死得最惨的那个。莫要说达官贵人的愁苦是自作多情,正是因为常人看不透又难以理解,于是鹅毛般轻的思绪,再铐上层层的人情世故,也是重如千钧。你可知一个公子能在青楼中端坐着,就算是装的,也装得有品味。”

接着他又讲了些关于上层的消息,而这并不是梁简想知道的,便也没怎么用心听。本来在这荒园中等闲度日的,就只有自己和两位朋友,但那位名叫李饰的女侠,倒以欣赏的名义自觉加入了他们。不过之前梁简有学业在身,一时不好来小聚,便不知此事。是几日前他的两位兄弟写信告诉他,他才了解到这位女子的。

听到秦王的事时,他其实感触挺深的,毕竟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里,生计是不用考虑了,学的往往也比一般人更多,自然而然地,想的也就多了。听描述,那位封王的情况,也和自己有些许相似。梁简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至少在当下,也算吃穿不愁。至于学习,四书五经上的理论释义他并不是不懂,而是与他的观念相冲突。他想着为何非要科举,与其答一堆自己不认可的答案,还不如直接放弃这条路。若是一心向自己都不会身体力行的理论前进,那这无用的学习,可是太失败了,故不沾便是。既是认定了秦王必与他相仿,他便愈对秦王来了兴趣。他忘了朋友们所聊的话题,以及自己当下的身份,径直问了一句。

“秦王平时身在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沉寂几秒后,李饰说道,如果梁简是想见他的话,只要不为了干谒或金钱这样世俗的请求,她还真的可以一试。

“正好今晚又是秦王要约我去珍馐阁的日子,我直接带上你便是。我与他提过你们几人,他对你们的印象还不错。‘圣贤之外,自有真理之路’,他就是这么评价的。”

因为梁简突如其来的请求,李饰也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们便向朋友们道别,匆匆离开了小园。在此之前,她问了另两位朋友要不要一同前往,但他们婉拒了。

到了方便的地方,梁简拿了李饰准备的礼服,更了衣,虽然穿起来不甚合身,但那却是上层的入场券。余下几位朋友仍在园中闲谈,应是不愿染指这样的场合——又像是在逃避着叹息。在夕阳的余晖下,行走在荒凉的郊野中。明明前一刻还那么温暖的天,不知为何,在外面便有了些许凉意。覆上了这一般苍凉的颜色,荒草、石径,以至于苍穹,都不免老了些——去认识封王,明明是件高兴的事。


进城的路上,景色波浪迭起般地慢慢繁华起来。渐近天暮时,沿街的商贩便在招牌边挂起了灯笼——连上夕阳与鎏上金红的长空,便如登天的长梯,直上云霄。遥看灯火阑珊的尽头,偌大的一座秦王府横亘在山下,倚龙脉,浸奢侈,像蟠螭之首。梁简并非没见过这样的盛景,毕竟脚下的每一块砖石、身侧的每一声叫卖、匆匆的每一幕行人,都是父母带着自己曾经历的,只是与朋友们来,意味更深了几层。其实他一直觉得眼前的升平更像琉璃一朵,越是美,越是难以长久,所以想找到稳当天下的策略,而暂不得。

车水马龙是流光转影,让人头晕目眩,只觉须臾一瞬,梁简和李饰便走了很久,而眼前就是约定的地方了——珍馐阁。它宏伟而雄奇,在夜里就像一座光耀的金山。但它压在整座京城之上,只为山顶上的人提供一瞥更别致的风景——这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的饭店,要不是之前李饰临时准备的礼服,他们可能会被直接驱赶。

“这二位朋友,可是来观摩的?今日应无虚席了。穿成这样,也怪难为你们,但眼下实在不便,以后记得趁着清闲的时候来。”门前的接待轻蔑地说着。

“我们既来了,那便是食客。我是李饰,之前来过的,这位是我朋友。”她从容地道明来意,没有因接待的待客之道而较真。

“你好像是有点眼熟,那请问有请帖吗?”接待正眼看了过来,闪过一丝惊讶与难堪,语气也放低了不少。

李饰把秦王给的请帖从怀中取了出来,递给了接待。

“原来是与秦王同桌的大人啊!女公子、公子,里边请。”那接待满脸尴尬,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去带路。

梁简听到这就不适了,但也无可无奈。行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仅仅是一楼的大桌区就已足够震撼了。锦缎只是镀金餐桌上的点缀,玉杯与银碗都寻常地在每张桌上整齐摆放着。远处不知哪桌的客人,结账时给的小费就有一整袋,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漫过华丽的楠木台阶,便是二楼。此层是包厢层,一间间独立小室纵横交错,仿若一片迷宫,他们不知几经周转才到约定的那间。整层楼的环境静谧中不乏躁动,精致中不缺素雅,令人有种迷失感,却说不清。梁简拉开门,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正弹着桌子,无聊地看着清冷的餐桌。李饰领着梁简坐在了南边,应是为了守些礼数。

秦王看似对他们的到来心不在焉,然而李饰却从容自得地饮了一盏桌前的茶水。感受到身边传来茶独有的清香,梁简也情不自禁地将身前的那一盏一饮而尽,但在茶的悠扬到来之前,他先意识到的是这不冷不热的温度,正好适宜。秦王方才轻笑一声,寒暄起来。

“这位便是久仰大名而不得一见的浮言先生了吧。”话音刚落,他随即愀然,正襟危坐起来,为这一方小小的包厢蒙了一层肃穆。

“怎么就是先生了呢?上头还有真先生压着我的。您不如直接叫学生便是。”

“梁兄不知规矩,怎就随意让王爷给他当老师了。”李饰在一旁笑道,又随意夹了些菜放到碗里。

“诸位真是客气了,四周是墙,外面又无闲杂人等,礼数都是虚的了。还是谈点实的——你以为你上的学,全教的是你应该学的吗?”

“很多不是。不过要说全是不该的,那亦是偏颇。四书五经固然曾是圣人之语,可诸子百家呢,百工之技呢,生活技能呢?这就如同让千百年前的古人来治今世,定然是不行的。而且孔子的话放到今天,有些确实是需要更新的。若要硬是据此字词来逐一拆解,过分解读的话,那既不尊重圣人,又是在误人子弟。而经传之外的世界是何其广阔,在其间求索,又是何其不易!只读经读出来的不过是皇上的侍从罢了,而天下,又怎是皇上一人治理的。若是阿谀能胜过实在的功绩,那我们也不用学经了,学说话的技巧便是。所谓圣贤之道,想必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秦王听了,点头称是,顺便捡了一个虾圆往嘴中送,又夹了些精致的菜吃了起来。梁简一口气讲完,情绪愤愤不平,自然被激得有些饿了,看着眼前的佳肴,也就不拘起来了。

反正这里没有细枝末节的礼数,一顿下来,桌上早已杯盘狼藉。而秦王那一边桌子虽略干净些,同样剩了些吃不尽的残羹剩饭。只凭小室中的一隅灯光,根本辨不出已过了几时,而迷阵般的包厢排布也让声音密不透风。秦王此刻又稍稍坐得稳了些,弹了下眉,随口一句道:“你不是闲来无事,最近又有假期吗,给我跑跑腿怎么样?有些朋友们的信件给一般驿站难以保证其安全,若是让专人传信,恐日后那人有了把柄。你我都是不羁之人,帮我送些信,你意下如何啊?”

梁简觉得自己在学堂的无趣已是常态,又确是假期将近,为何不帮这位有远见的封王?一旦有他相助,非但日后生计不是问题,自己理想的宏图也可能一步步被实现。这个请求百利而无一害,他便随口答应了。秦王举起茶盏轻抿了几口——仿佛已经冷了的茶仍有什么值得品鉴的——再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心中也一定。梁简见了,也陪他笑了许久。李饰知道秦王话里有话,但思忖了一会儿,也不清楚他能拿一个孩子怎么样,只是秦王府千百号人,总不可能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信使。之后她想了想,旋即明白了,叹了口气,有些担心,但毕竟是他答应的,也是自己介绍的人——他是最不确定的第三者,也是与这件事最无牵系的人。

简单的告别后,他们就各回各家了。云正好在午夜掩上了月华,仅剩的光是都城上依稀的天灯——再深的夜也催不灭的。


又是在学堂中无聊的一日。先生所教的还是那么大义凛然,同窗听得仍是那么认真,而梁简却不再像之前一样漫无目地度日,今天他成了秦王的传信使者,也应该算个江湖上的人了。先生讲学经过他的位置时,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做。这让梁简意识到了父母并没有再让老师去强制他什么,已是最好的现状了,于是他趁下课的休息时间偷偷溜了出去。他的性格让他在这帮学生中也格格不入,与同学少有交集,但这在如今又是意外的好——无人在意课室中缺了一席。

第一次送信的目的地是一座山寺——山中无主,一般是个好隐处,毕竟就算城市再广阔,郭外郊野的人烟稀少处,依旧是土皇帝的天下。一路走来,风景从盛世渐渐模糊成一片荒芜,之前却也随父母出去时经历过几次。不觉间已经快出城了,城门的守卫见梁简衣着清淡,便要前来纠缠,幸有秦王的路费让梁简在士兵开口前将他们止住。一出外郭,便连荒村也不见几点了,倒是奇树怪石、飞沙野草到了眼前,唾手可得。

他沿着野路走了不知多久,便是一座百来米高的山,而他似乎没意识到荒地上为何有一条专为他开辟的路,兴许是前人的足迹吧。他徐徐走进山里,踏上错落有致的石阶,在这十分僻静之处,“一帆风顺”好似是迎接远客的见面礼,而他却只浸在了兴奋中。他对带着的信有几次好奇过,但并没动过打开的念头——李饰之前与秦王讲过梁简的分寸感很强,虽然思想前卫。石阶直通山顶,连风也正好助推着他,路很快就到了尽头,也就是那座山寺。寺的大门紧闭,破败不堪,但有限的清洁痕迹中,还是能看出这里平常有人住着。他轻轻叩了叩门,不久便出来一个小和尚。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什么,让梁简稍等后回去了。一会儿后,一位老者出来了,问梁简是不是送信的。梁简直接把文书拿了出来,径直递给了那位。他捋着胡须,只是笑着,又从袖中拿了些零钱塞给梁简,道了句百说不厌的“阿弥陀佛”,也没有请他进来坐坐的意思。如此,就是信送成了。梁简不觉暗自窃喜,带着嘴角上藏不住的一丝成就感回去了。家中父母早已出差回来,却也没有对他旷课而苛责,也许是根本不知道吧。

从此以往,他每隔几周便这样送一次信,权当锻炼了,对身体也是有利的。除此之外,赚点秦王的大额路费当零用钱很舒服,也顺便在外积累经验。


假期将近,夏天繁茂的树已代替了春草,吸引着人们的注意;蝉鸣不停喧嚣着,就像有什么心事。学堂固然是索然无味的,但只教四书五经而已,耳濡目染之下,还是能学几分的。梁简没想到他自己也成了会诵朱子之义、经传之言的人了——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毕竟抛去了强加的注释,经典本身是很可读的。在一片压抑后的兴奋中,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日便结束了。

今天要新送的信件被厚厚地包裹着,内容应该不少——一个信封也能鼓成这样,大概放了不少文件,许是有一册书的量了。这次的目的地也不像以往那样在京城的外郭或是郊野,而是直接到了京畿外的邻城,这样就让他犯难了。城与城之间是充满未知的,不好随意来往,是秦王当时说了他父母会同意的,他才接受这封信件的传递的。但仔细一想,父母怎么会听过秦王的话,这应该还是秦王哄自己的吧。秦王交代完任务后,梁简就回到家里去问了问父母同不同意,要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心中还是忐忑的,然而在提起之后,一切非常顺利。

“父上、母上,我有一事相求。可否让我近些日子去邻城一趟——毕竟有假期之便,而我功课也学过一遍了,如何?”

“带几个侍从走吧,如果要的话,乘上马车。”母亲默不作声,父亲沉沉地答应了。

当时梁简有些惊讶,毕竟父母知道自己的顽劣,又怎会再他助长这股焰气呢?算了,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就别劳烦他们了,梁简心想。他只带了一个侍从,为了防身而已。而且虽是别的城,却也没多远,谈不上用马车,走的路程当然会很久,但也不过几天,毕竟那座邻城就在京畿附近。本来他想与李饰同去的,然而她最近似乎有什么事,联系不上,也就罢了。

等真正上路时,梁简才觉得这一趟活与以往无异。无非是繁华到荒芜,再来到另一处落魄点的繁华;而目的地是一位官人的府邸,也算是有些长进,至少不再是荒郊野岭了。信送到之后,那位打开一看,脸色骤然一变,随后便神采奕奕,直接命家仆送了几个元宝与梁简。他不明就理,便道谢之后就回去了。

不知怎的,回来时那几天的路特别难走,似乎是叶与石也在阻碍着梁简归去。明明来时两三日的路程,他去时走了将近七八日,连侍从都疲惫了。本来可爱的野皋小池,如今却像是深渊幻境,惹得他心神不宁。莫名其妙的不安与焦虑,使他加快了回家的步子,走得却愈发慢。终于熬到了城门外,梁简激动万分,然而等到他看清城门里的景象后,已后悔那轻轻一瞥了。但感觉这样飘渺的东西,是无法捉摸,又无可描摹的,这也使他无可奈何。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此月明星稀之夜,远远看去,城门中那一洞火光尤显刺眼与幻灭,就像大梦被烧干,余下干瘪的真实一样。当那炽烈的橙红射入梁简的眼中时,他的理智已残存不多了,只能用那仅剩的知觉,飞蛾扑火般冲入早已无人看守的城门,在滚烫的废墟与焦黑的残垣中快速穿梭,还要避开无孔不入的烟气。侍从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也大惊失色,只得拼尽全力保护梁简。尽管梁简用尽全力,凭借自己早已不知所措的思绪与直觉踉跄地跑向了家,但天边尚未熄灭的火海昭示了这根本就是全城的覆灭,就算回去了也不能怎样——可是当时的他,没有时间思考。沿途都是哭喊与咒骂声,但梁简一介书生可顾不上——大难临头,并没什么多少人有能力去救死扶伤——反正梁简不行。

黑烟早已弥漫天际,蒙蔽了夜空中只剩一抹的弯月,像是苍穹闭上眼睛。那时已是大火燃烧的末尾,但作为一场倾城的灾难,仍让梁简汗流浃背、口舌生烟。当他望见自己的小院时,却奇迹般地发现它竟完好无损,如同覆巢之下的完卵,实在难得——连此前路过的珍馐阁,也坍塌得只剩一些的烂木头而已;自己一座平凡的小院,何以有如此神佑!不过仔细一看,门口似乎有几个黑影在默默站着,他更是疑惑,便加快速度奔腾过去。

借着被熏得昏沉的月牙中透下的微光,他很快认出来了他们——竟是秦王大人、父母和李饰!

难以置信——他简直目瞪口呆——他们一起出现,就像是一场戏的谢幕礼。

“梁简,你回来了。这回程速度还是太快,让你看到火光了啊。”秦王喘着气走上前来,挤出一个笑。

“你可知你上次送的是什么信?是发兵的密约与计划书。”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圣上既是圣上,高高在上的,自然听不进意见,那就只能自己动手了。以后的新皇帝,也就是我,现在要嘉奖你对起义的帮助——最机要的、我不敢让任何人碰的文书,都是你传递的。你在我们这些人间无利益牵扯,又只是一介书生,也是别人眼里与此事无关的人,是信使的最佳人选。但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还是要做皇帝的,毕竟天下人共治,未免太对不起我们的付出了。幸运的是,一个新的时代将要开始了。”

“你也不是莫名其妙就被选中的。你的父母,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办事的,风格上受我的影响,才至于允许你在学堂中如此猖狂。正因如此,你的不羁成了最大的亮点,若是别的商贩、走卒或小吏,其中固然有恨世嫉俗的,但他们都是浑浑噩噩的人,而你有原则,而且是自己的原则,还有在与我聚餐时表现出来的素养,都是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的。另外,你第一次帮我送信的过程,其实那躲在远处的老方丈一直看在眼里,也证实了你是值得信任的。一个连他这样谨慎的人都放心的信使,我必然也会相信你。”

“至于诗社,其实只是李饰偶然去的一个小小休闲场所罢了,能以此将搭上你,实在是意外的幸运——不过本来法子就多,你的配合才是我们求不来的。话扯回到你父母身上,他们能放心地让你狂,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们赌了我。不过万一我失败了,他们便将只是不知情的手下而已,这点我还是为你们留好后路了的,但很明显,你父母赌赢了。从此以后,你们一家便是青史留名的开国功臣,自然不用担心未来了。再提一句,谁会同意一个孩子随便出城啊,当然是我的旨意了。”

“另外放心,你所熟悉的朋友们现在都很安全。这场火烧的是旧皇城,建的是新秩序。而你怎么想,现在并不重要,我只是人道地保障你事后的知情权罢了,也想让这件事圆满地收场。”

在这令人窒息的夜里,梁简麻木地听完了一切的叙述。余火、叫喊、无处不在的热都如同混在雾中一般,在他身边朦胧地晕开了一幅极为割裂的画——他没有拒绝自己感官的权利。

心如死灰的他,怔愣到了一夜——明明是己方的全胜,但心中真正的理想,却有些无迹可寻了。


被大火烧尽的京城在时间的催促下快速开始重建,已经成为新皇帝的秦王也确实改变了不少庸俗的社会观念与污浊的不正之风,甚至连经久不变的教育,都改了几分。但秦王终究不是过去的秦王了,而是新皇帝,至于原来的那位怎样了,没有人知道——自古以来,改朝换代的过程总是一样残酷。

这时梁简已不是书生了,而是一位年轻的诸侯。虽无半点权力,但将永远衣食无忧——虽然他手上确实不该有权力。李饰作为女子,现在也得以身居高位,成了当今圣上的得力助手;梁简的朋友们现在有了钱,顺理成章地一心活跃于文坛;而他的父母仍在为新皇帝办事,毕竟作为开国功臣,总得有个京官当。

多好的结局。

然而梁简并不是这样想的。被欺骗的感觉年复一年地始终如一片阴霾笼罩在他的心头,而信任的人的隐瞒,也成了他最难解的心结——即使这谎言或许是善意的。与其说最遗憾的是失败,那不如说是不完全的成功——没有改变的理由,却又和理想格格不入。新皇帝在他心中,就像漏着气的皮球,盛了一半的汤羹;明明也算个志士,却总只讲一半的话,改变一部分的政策。不过作为久弄权力的贵族,其心思的细腻怎是一个叛逆的书生、不安现状的新贵可以比拟的——他只会以公平与正义为剑盾,而忘了现实面前,理论只是一柄木剑、一张破盾罢了,空能给使用者带来自我安慰——这样的武器是能挡些敌人的小卒,而千军万马一过,武器连同其主人早就灰飞烟灭了。

梁简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明白新皇帝的所作所为,于是他想过做些“徒劳”,也就是写点小书,向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且不说新皇上会不会查禁这样的书籍,对于今世之人,他是真不知道如何谈起自己的观点。以前那个传统教育体系已经被新的政策所冲击着,不再稳定,这样就更容不得他再多说几句了。

梁简王府里文房的窗子正对着东逝不止的江水,他也时常推开窗棂,俯下身子欣赏这优美的景观——新建的京城远远比过去繁华,而沿江的两岸更甚,那是处别样的风景。

他想了很多,最终决定不浪费这个时间了,不如趁天气爽朗,再多贪一眼春光。

只为自己,那未经书写的空白册子上终是落了几笔,凑成了两句诗。

“残月尽琼华,宫阙又一家。”

“旧夜已烧炽,新城蒙烟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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