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浮萍号国际空间站，呼叫联合治理委员会，委员会请回复。”

　　“委员会收到，请讲。”

　　“观测到月球附近环状不明飞行物，经观测没有动力装置，处于漂浮态，请指示。”

　　“请在完成现有任务的情况下，投入更多资源继续观察，尽快发回观测图像和数据，等待进一步指示。”

　　“浮萍号收到。”

　　关闭通讯设备后，刘云手托着后脑，盯着画面中的飞行物。

　　黑色背景中，一个白色的环状物漂浮、游荡着，它分为两层，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缓慢旋转，摩天轮一般，在最外沿是一圈隆起的空间。中心位置像是驾驶舱，却看不到任何推进装置的痕迹。

　　刘云撇着嘴摇了摇头，视线中出现另一个身影。

　　“你他妈个大龙虾！吓老子一跳！”刘云大叫。

　　刘云和空间站的其他人习惯叫林鑫大龙虾，是因为浮萍号空间站上装设了可以捕获太空垃圾和微型陨石的空间机械臂，而某次空间站自动化系统罢工后，林鑫紧急人工操纵机械手臂的任务完成出色。

　　浮萍号空间站的研究内容多样，作为全球最大的空间站，它将地面的种子带到太空进行失重育种实验，也随机捕获太空漂浮的微型陨石，塞进自己“肚子”里进行成分分析和研究。

　　“舱门开关的声音你听不到嘛，怪我咯？”林鑫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怎么样，报告了吗？”

　　“刚报告完，这年头幺蛾子太多了。”刘云平复了情绪，皱着眉嚼着牙膏管里挤出的肉酱，继续看着信号传回的图像。

　　“可不是幺蛾子太多呗，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吃这东西！知足吧，地球都被洗过一遍了，您这模样还在天上喘气儿呢！”林鑫调侃着，脸上却开始遍布阴云。

　　刘云没有接话，放下了牙膏管，自责的复杂表情，浮上面容。

　　过去，永远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沉重的故事。

　　是的，在地球经历核弹雨的那一天，正是他和林鑫在浮萍号报到的第二天，当时，他们正在空间站里准备替换零件。浮萍号上的辅助人工智能——发音公鸭嗓的达克维仔细指导着他们的各项操作。

　　它在屏幕上的形象，是一个独眼的圆球，喜欢在宇航员操作错误时发出刺耳的笑声讥讽他们。

　　达克维并不具备太多接管操作的权限，它只是对新手的各项任务规划一下，而后矫正不规范的操作，它的设计者将其定位为心理辅助机器人——除了帮空间站人员解闷儿、简单说说操作规范，基本没有别的大用处。

　　达克维原本在浮萍号上很活跃，直到那场浩劫的画面，传回了空间站……

　　那是谁都无法料想的浩劫，因为，在此之前世界局势并无太多纷争，人类世界拥抱工业化300年后，和平与发展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主题，相比以往任何时代，更具统治性、更加耀眼夺目。

　　武器科技的发展几乎停滞，取而代之的是各类AI技术的蓬勃发展，智能机器人开始在家庭中普及，数字克隆技术起步，用于演算各类复杂问题的结果概率，巨型的云层控制系统解决了人类自直立行走以来靠天吃饭的问题，饥饿几乎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开始兴建空间站，一旦解决了饥饿与纷争，他们就开始把视线望向了无人深空。

　　自此，达克维的调侃和欢乐做派，在毫无希望的空间站里，变得刺耳，有一次甚至引发了一名工作人员的暴力冲动，于是，指挥官张人辉为了维护空间站里的秩序，很快就关闭了它。

　　刘云和林鑫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经过层层筛选，踏入了浮萍号国际空间站。严苛的训练，使得他们足以应付各项高难度技术操作，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浮萍号上工作一年后，带着各项实验数据返回地球。

　　然而，那一场核爆，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地表的航天站尽数被毁，从地面闪出黄白色光芒的那一刻起，深空中的空间站就成了再无补给的孤魂野鬼。

　　还记得刚刚发生这一切时，刘云和林鑫被远处的火光震撼，立即停止了出舱行走的工作，回到空间站内。

　　“地面的情况，各位已经看到了。”站长指着显示屏上被火光包裹的地球，其他4名空间站宇航员也在中央舱室里。

　　“小刘、小林，你们回来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好消息是我们至少躲过了一劫，现在需要做的是尽快取得与地面的联系。”他眉心仿佛多了一个漩涡。

　　“……尽快安排好手上的工作内容，做好物资清点，5小时后，我们正式在这里再开个小会。”刘云注意到，一个女宇航员的眼圈红了，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张人辉外，一言不发。

　　“回不去了，站长，我们都回不去了吧！会饿死吧？”突然，一名短发宇航员神经过敏般冲到张人辉面前，几乎脸贴着脸吼道。

　　女宇航员崩溃了，跪在了地面哭泣。

　　张人辉转身按了一下操作面板，关闭了舱室的重力系统，大家漂浮起来。

　　“这里不是地球，各位。谁愿意这样飘在空中掐架吗？”他一把拽过短发宇航员，对他一字一句地说完，又推开了他。

　　“我们的原计划在这里待多久？没错，是一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物资水平，足以维持一年，一年后，地球上的人类会怎么样，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如果现在就精神崩溃，我们必定死路一条！”青筋开始在他的脑门暴起，脸上的褶子活像老虎毛皮的花纹。

　　那个短会上，站长张人辉在最短的时间内制定了应急措施，包括联络地球和其他空间站、统筹物资合理分配、节能管理等等。连原本用作失重实验培育的种子，也被归入了普通食物的范畴。

　　没了地球，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切科研都毫无意义。

　　在所有人或迟疑或崩溃的那个瞬间，张人辉的强硬，宛如一剂强心针，撑住了空间站其他6名宇航员的精神防线。

　　之后，他们按部就班地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按照小组划分，每天得到原计划的食物补给，向地面发出信号等待回应。

　　日复一日的生活是乏味的，虽然空间站里有足够多的电子书籍和音像资料供他们消遣，对亲人的牵挂却日日撕扯着他们。

　　当然，再也无法回到地面的巨大恐慌，像一个黑洞停在每个人的心下面，等待着绝望一刻到来后，彻底吞没他们。

　　就这样，近三个月的时间，算是熬过去了。

　　一天。

　　“太阳能电池板，修复完毕。你那边怎么样，有别的空间站的信息吗？”刘云问道。

　　“还……没有，其他的五个空间站依旧没有回复。”林鑫说着，关闭了通讯面板，在上面，是空荡荡的信息收件栏。

　　等到刘云回到空间站内，林鑫拿出牙膏状的太空餐，开始往自己嘴里挤。

　　“真不知道，这样的破玩意儿还要吃多久！”林鑫没好气地说着。

　　“有的吃就不错啦。”刘云也拿过一根，开始吞起来。

　　“你说，为什么别的空间站没有信儿？”林鑫边吃边问。

　　刘云放下了牙膏一样的餐食，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叹了口气：“张站长那天那样说了，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记得啊。”

　　“不是每个站长都能跟他一样的，也不是每个空间站都有意念，漂泊下去的。”刘云说完，皱着眉继续大口地吞食起来。

　　“你是说……他们已经……”

　　“很难讲，绝望是可以把人逼死的。”刘云抬起头，像想起什么一样，又苦笑了一下。

　　日子像这样平淡无奇地度过，每一天，他们都在空间站里，等待着地面或是别的空间站的回复。

　　所有的工作都成了习惯，没有人再提起“回不去”这三个字，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一切，在出色的规划状态下，空间站竟然已经熬过了近60个月。

　　在第60个月第二周的周五，空间站中央舱室里，通讯面板亮起。

　　“报告站长，地面发回信号，地面发回信号！”一名值班宇航员欣喜若狂。

　　“接入。”

　　“已接入。”

　　“这里是浮萍号空间站，请求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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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地面取得联系的消息迅速在空间站里传播开来，被绝望折磨到麻木的众人，再次重燃了希望。

　　“伙计们，我们，得救了。”张人辉站长在中央舱室里，向被限制食物补给的宇航员们，宣布了这一消息，并用最简短的语言概括了人类世界格局的变化：80%的人口灭绝，国家界限模糊，一片生灵涂炭……

　　“现在人类成立了联合政府——联合治理委员会，委员会正在着手各项重建计划，已经答应用最快的速度修造航天飞机，对接空间站，接我们回地球。”

　　狭窄的空间站舱室内，欢呼声却很大，宇航员们感受到，熄灭的火焰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等到一众船员走出中央舱室，张人辉才长出一口气。

　　他面色凝重，对着通讯面板说：“你们已经听到了，他们的欢呼，这样的欢呼，不可能来自自觉有罪之人。”

　　“所以，没有欢呼的有罪者呢？”通讯设备另一边很嘈杂。

　　“我愿意受到制裁。”

　　“好的，张站长。”夹杂着电波干扰的模糊声音，传入舱室。

　　在联系到地面后，浮萍号空间站里的气息欢快起来，船员们为了庆祝，举办了一个小型派对。

　　派对上，大家欢快地跳着舞蹈吃着太空餐，却有一个船员呕得呛到了。

　　等缓过来气，他才瞪着血红的双眼，指着站长张人辉的脸，骂道：“你这个怪物。”

　　张人辉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

　　联合委员会的一间办公室里，光线明亮，书柜里，摆放着《地球往事》三部曲。

　　“幸存者名单都在这里了，长官。”

　　“知道了，你出去吧。其他的人按照烈士来处理。”

　　“是。”

　　一位老者颤抖着手，拿起了这份只有7个人名字的幸存者名单。

　　“人辉啊人辉，你这个……”老者一拳捶在桌子上。

　　三天后，这张桌子旁坐满了人，每人的面前是一份《“浮萍号”事件报告》，勾勒出了地球核爆后，地球上空，人类活动空间里发生的一切：

　　公元2093年1月26日，因全球核爆，各国际空间站失去同地面联络，补给断绝，浮萍号站长张人辉利用职权，占用浮萍号同各空间站联络的总线路，造成接线员同各空间站失联的假象。10月9日，海星号与浮萍号取得联络。海星号因补给不足，在发出对接浮萍号请求后，接近之，却遭到浮萍号空间机械臂的袭击，海星号及全体船员被浮萍号捕获后囚禁，浮萍号站长张人辉将海星号全体船员残忍杀害并制成补给品，海星号被肢解，材料用于修复受损船体。

　　之后，浮萍号如法炮制，“吃”掉了其他几座国际空间站，维持了自身的运转和食物来源。

　　联合委员会已经提起对站长和全体浮萍号成员的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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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历历在目，在得知维持自己肉体运转的，竟然是同类时，刘云和林鑫几乎干呕了一夜没有睡。

　　张人辉始终没有多辩解，有船员大骂他，却没有人敢碰他。

　　经过严格智商测试的船员们也知道，自己骂人的力气，也来自这个冷血的站长。

　　张人辉向船员们坦言：自己已经接受了人类地面世界的宣判，会在人类有能力派出航天飞机对接空间站的第一时间，自首。

　　船员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厌恶的情绪在体内蔓延，却敌不过腹中饥肠辘辘，死或生之间，他们并没有再拒绝那些肉酱。

　　时不时有人吃着肉酱，痛哭起来。

　　再然后，哭声消失，浮萍号的一切工作继续有序运转起来。

　　地面上，处死所有船员的呼声高涨，委员会则认为审判不可缺少，承诺派出航天飞机。并采取物尽其用的原则，命令浮萍号在保证供给的情况下，逐渐恢复相关科研观测。

　　刘云和林鑫，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现了月球附近的飘荡的不明飞行物。

　　传输进度条从0到100%，刘云接通了中央舱室的通讯。

　　“报告……”刘云仍旧不想喊出站长两个字，“已经向委员会报告和传输完毕。”

　　“好。”站长张人辉望着屏幕里蔚蓝的地球，长叹一口气。

　　在那片蔚蓝里，洋流冲击海岸，早已繁茂异常的海藻在海底招摇，巨大化的植被扎根在丛林里，形态奇异的生物肆意行走，旧时代里看似合理的外形被逐步淘汰，新的形态特征占据了演化和竞争的上风，被核爆搅乱的一切，开始逐步恢复秩序。

　　或许说建立比恢复更合适。

　　因为，这是新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