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她爱上了五个人。一个是她的朋友。一个是炙手可热大明星。一个是她的邻居。一个是刚认识的艺术家。还有一个她已经忘了。
霍舒语在最近一次出门独自旅行时,很犹豫该去哪里。难得安排出来一小块空白的时间。要好好珍惜。
虽然南方是最合适的,然而在国内的选择来看又属于距离遥远的。而且已经去过两次,没有了那种全新的陌生感。不完全符合她现在想切换场景的想法。
如果去日本,其实是比较正确的决定。
长期签证刚办好,去过一次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
尚有许多探索余地,饮食季节也都合理。然而唯一不符合是她最近微微倦怠的心情。
毕竟还是异国他乡,一切需要暂时适应和不得不转换。
虽然也只是换换手机号。英语交流,研究陌生日语路牌和规划路线这些最基本的旅行者素质。
然而,她想要逃离细密的现实的轻微的崩溃感,令到她连这一点点改进也不再想承受。
她想去一个不需要她拿出一点点多余气力来着陆的地方。
那个地方应该是环境清净舒适,交通方便,餐饮成熟选择多样而到达轻松。
总之得是个大隐隐于市之地。
位置要恰好到在她想溜达远一点时,又随时可切换目的地。不至于太费力。
她想给自己一小段时间空白。得以短暂的,两袖清风,气定神闲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几天。
和疏离许久的自己好好待一会。离开自己太久时,她常常会觉得精疲力尽。
最后。
她选择了一个一直想去的中部城市。
在看了一个小时酒店网站后,她一眼看中一个茶为主题的的酒店。古朴清幽的简约原木风格。房间窗户很大。地理位置居中。
她迅速定了机票出发。
虽然家里的老天真说,应该定火车,一路可以看风景。
但最快的火车也要九个小时。不符合她现在急于着陆的需求。
不要太当紧老人家的话。他们固然偶有人生积淀的所谓智慧。但大部分忠告都属于时过境迁。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当下。经验也常是老糊涂之语,基于他们特有的立场和前提。
飞机上的食物一如既往的敷衍乘客。每次起飞也依然令她觉得紧张。
飞机离开地面抓取的那一刻,她鼓起了两个腮帮子,抓紧了座椅扶手。
有某个瞬间她想,我还没写过遗嘱。随即又想,生死有命,各有定数。如果人已经离开,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割舍的重要呢。何况她这样的普通人。
机场。巨大的玻璃铉窗印射着停机坪上巨大的红色机翼。
背景是大片晴朗的蓝天衬托。
踏出机舱。迎着陌生之地温和的阳光。她戴上墨镜,叹了一口气,觉得心稍稍松快了一点点。她喜欢机场这类阔大又疏离的地方。
闲闲地走出登机口的长廊。她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单到其它人的后面。
推着她冷红色行李箱从洗手间出来时,她已经脱掉了长裤和罩衫,已经是极为温煦的南方了不是吗。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把鬓角有些散乱的头发往耳朵旁理了理。终于有了些旅途的洒脱的样貌。她对自己有几分挑剔也有几分满意。
继续从饮水机,和地面滚梯旁经过。她想起自己眼窝深陷,肌肉酸痛的职业女性时期的生涯,那段永远和时间和工作计划表赛跑的日子。幸好现在不用去和全世界搏斗了。
她现在的战场只在方寸之间。
但疲劳感呢本质上亦不相上下。
前几天,她做着晚饭就把锅掀了。因为她烦透了自己来来回回重复絮叨着那几句让人焦心的日常。
炒菜的中式的铁锅被她暴怒之下用锅铲敲出来一个碗大的豁口,就像喜马拉雅山被冰雪融化的山坳,黑漆漆明晃晃的。见证着她的激愤。
她还把一个剩着着几片菜叶子的半空垃圾桶隔着整个客厅扔到了七岁的儿子身上。儿子哭着说要离家出走,扶着门半个身子已到楼梯口。
她拉回孩子跌坐到家里复式楼梯台阶上捂脸痛哭。
方寸之地的不堪回首几乎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至少她是如此。
她想起前几天看姜文访谈,说到慈祥贤良的母亲是个伪概念,因为现实中平衡的妻子母亲极少。
他世态炎凉地诘问现场,你们谁的妈妈是特别正常的?
电视机里到外的观众都是一片滋味复杂的沉默。是啊。
蜚声国内外的大才子,据说荷尔蒙气质通杀。
国内数的出来的最有魅力和才华的男人,依然对女性的理解肌无力。
中国女人就这么难以理解吗。
她们不是难以理解,而是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理解。
现在她也算加入了她们的队列了吧。
所以她要下定决心要脱离这个部落。因为她误打误撞的歧途。
下午四点。到达酒店。
酒店位于一个大十字路口的路边,然而大堂很幽暗。
此时此刻这幽暗令她感到心安。
前台小妹穿着蓝花扎染的土布裙子,态度很好,乖巧而周到,百问不烦。带着她看了七八个房间。
因为要住一个礼拜,她不得不要求高一些,她舍得善待自己。
大窗户采光好的房间临主干道,她嫌吵。
七年来,由于照顾绍小小她就没怎么睡过整觉。
而且她还对睡眠环境里的声音光线都极为敏感。被丈夫嘲笑有神经衰弱症状。
总之无论如何她要捍卫她这七天的睡眠。
至少这七天。
最后她选了一个长条侧窗的朝草地的房间。
视野虽然差一点,但光线还是够用的。
想到她呆在房间里的主要时间是休息和喝茶,看书有落地台灯,所以也不需要多么明亮。
安静在宽敞明亮安全舒适诸多要素里占了上风。
她需要栖息。
选定了房间,她放下行李。又把茶桌的位置调了调,靠近窗户。
把沙发上铺上干净的大浴巾当垫子。把旁边的落地台灯打开。灯光很好,柔和又明亮。灯罩的颜色也好。
长条侧窗的窗台很宽。她用多余的床头靠枕和床围布置出来一个简易的舒服的落地靠窗阅读区。
这是个意外收获,而且很实用又很惬意。她对自己突来的灵感小小得意。
她在酒店明亮温暖都有些做作了的灯光里,把行李箱里的帽子拿出来放到梳洗台的镜子上。
戴上帽子的镜子就像一个头光颈靓的美女在梳洗台上整装待发。
接着她又思路清晰地把这几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依次挂好到酒店的复古原木衣架上。
最后换上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拖鞋。
此时,电热水壶里的水也已经烧开了。
她在木质的茶桌前坐下来,拿出来她最喜欢的六零年圆堡熟普,开始沏茶。
等出茶的空档,她打开手机和自带的小蓝牙音箱,点击打开播放了一张李祥霆演奏的元曲清韵的专辑。
古琴弹拨着古曲幽远的心境。古老的旋律不急不缓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她端起冒着细烟的茶杯,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甘爽香甜的茶汤如同久违的老友令她渐渐微笑起来。
窗外的草地上有小鸟在地轻轻跳跃。
她望向桌角,觉得哪里还差一束花。
这里离齐然很近。她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到达了。
她喜欢的明星个子很高,腰很细长。长相是来自未来的科技感的完美和疏离。那种塑料质感的永远不会衰老的年轻。
早上。霍舒语在不知道世界几点的房间的昏暗里醒来。
慵懒的手穿过床单和枕头的层层枝蔓找到蓝牙小音箱。她把她刻意迷恋的美人的专辑打开。在耐着性子听完五首以后,她不得不承认,虽然美人的外形就像一件瓷器一样精致,但唱功的就像瑕疵明显的粗陶茶碗一样。无论词曲,都金玉其外败絮难掩于其中。
年轻到稚嫩感的脸型,嗓音粗粝直白,而且毫无旋律感和少的可怜的天赋。
无论制作多么华丽尖端都无力掩盖。
那些盲目的粉丝要怎样给自己麻醉洗脑才会假装自己爱上这样的声音。
听完第五首歌,她对美人的崇拜干脆利落的结束了。
那天。
霍舒语从人群中走向坐在人群中的秦岚时,他脸上那种突然降临的一团严肃掩盖的慌乱。
虽然那一刻旁边的人并没有人推敲他的神色。除了她对此一览无余。他并不知道他的表情已经全然背叛了自己。
那晚将走未走。露天咖啡馆。
霍舒语和秦岚靠在各自的深色藤椅上,沉默着都望向远处的广场。
俩人抽完了秦岚剩下的半包烟。玻璃桌上狼藉的烟灰缸里堆满了他们的对话。
她抽的太多了。和她之前禁烟一个月也有关系。
她本来是可以很早就离开,然而她有点儿不舍这略略羞涩的气氛。
她歪着头想了想,这情形已经可以定义为某种甜蜜。
她低着头跟在他后面穿过广场时。大部分店面已经打烊,广场上的人已经明显稀少起来。
许多橱窗熄了彩灯,就像美人卸了妆准备就寝。将息未息,和闹了一天的孩子一样有点儿曲终人散的慵懒。
她想就当是个回忆高中时代主题的片刻party吧。
他们在快餐店里点了炸鸡和薯条。
他们坐在同一边,一起安静地吃完了同一个盒子里的薯条。
他们都没有看彼此一眼。她感激自己今日戴了宽檐帽。这样歪一歪头就可以挡住他们彼此之间吹弹欲破的张力。
秦岚的女儿坐在她的对面。
小孩子清澈无奈的眼神。她们仿佛什么都不懂,又仿佛什么都了解。小孩子是一种游走在神灵和小怪兽之间开关灵活的第三类生物。
她对望向他们真实的眼眸,心中升起冷冽。
四 野马
细雨中疾走五公里。
停不下来。
直到头发衣服已快湿透。
在霍舒语耳机里的旋律里的每一个间歇里不断浮现。
她这两天已经把这首歌单曲循环听了一百遍。
就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裸露着浅粉色的痛和敏感。还有新生的腥气。自信又粗鲁,脆弱又顽强。
所有一切在凝滞万年以后,重新活回来。
像一列挂着灰尘和铁锈斑斑的旧火车,开始艰难地轰隆隆启动。
声光电闪烁划过脑际。色声香味触法全部都回来了。以前独自心底黯淡冰封的热情感觉,所有生动的力量,仿佛解冻术后的活体,在久远的年代之后,一寸寸的活过来了。
她变得极度敏感。突然看懂了每一道色彩的含义,听见了每一处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声息。
深夜睡不着。
她听懂了每一首旖旎歌曲里细腻转角的情绪,每一个旋律音符里的跌宕起伏和任性。每一点滴唱作人要描述的喜悦与哀愁。因为她比它们更旖旎,比它们更懂这哀伤。
重新开始活过来。然而同时又是这么痛苦。百味杂陈扑面而来的生命。生活的新风。这些像一匹重磅真丝材质的,做工繁复的晚礼长裙簇拥着她。
与之前昏睡一般的平静相比,痛苦和喜悦的距离如此切肤。在不断理解它们的过程中,她尝试着理解无比熟悉却又同时是全新的自己。
用一种坦然面对的心情来拥抱这陌生的当下每一刻。
只属于她自己的唯一的辗转反侧。她不需要别人的关切与陪伴。
歌词字字关心。关键语句就像她的内心同声传译。
歌曲的旋律带着雨滴落入深潭。温厚的旋律,歌者任性慵懒的嗓音随着音乐与步履坚实前行。
情感的瀑布华丽地席卷了她。她觉得自己如同歌剧舞台上的女主角,盛装出演,倾情投入,如泣如诉。比剧情更加壮丽。
林隐是她偶然认识的作家。他们在微信中随意的聊天,时间过的很快,谈话如同鱼入水一般顺滑,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某一天。她想起他来时,心脏如同骤停的窒息感。那般陌生却又强烈的毁灭感。如同重生前的恐惧。
她关掉白炽灯拥抱他的时刻,就像豌豆回到属于她的那一叶豆荚的小船里。
她在他的怀里很贪心。希望时空就此止息。
他短暂还乡的日子里。
她给他发送自己看见的花朵的特写照片。和一些美好的当下。
她觉得自己因思念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结实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从世界尽头飞奔入你怀中。念你如泣。
她不太懂得她是爱上了某种不了解,还是爱上了对自己新的了解。
就像凌晨一点飞驰在深夜街头的摩托车。
心如野马。已四处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