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题是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教书时给汪曾祺下一年级的同学布置的,我借题试写一篇。
我站在屋内,摩挲着老房子这脏兮兮受了很多损害的内壁,注视着人们多年播撒给它的岁月痕迹,欢喜与凄凉俱在。久别再见,它老了。就像肌肉松弛,斑点窜出的老人,一股沧桑的陈旧劲儿盖也盖不住。但在我心里它是那么的可爱亲切不可替代。我抽抽鼻子嗅了嗅,感到自己和整间房子都泡在这沸腾温暖,精气神儿饱满的空气里生气勃发着。
走到屋中央,我试图去满把握着它,握着这房间里的空气,沉默着感受。它滑溜溜的,但不粘稠,是浅涂的肥皂味,是新修过的草坪,它形如万状随心所欲,是窗玻璃上一个小孩随手一涂抹出的歪斜的脸,是铺在天空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水,乌泱泱的无边无际。我一迈步竟被收纳进了它的肚子里,整个人被包裹住,感到安全又踏实。它好像没有淹没我,又好像已经淹没了。淡淡打个哈欠,我突然变得渴睡又迷糊,一抬手揉揉眼睛,竟发现自己一把抓住了空气。我挥舞着它,挥舞着这无头无尾和宇宙洪荒并生的空气,如同挥着一道唤醒一切又刺破一切的光。我握它的姿态就如我握着一把淬好的无限延伸的望不到剑锋的剑,一柄柔软,清滑,像丝带如绢布可以柔克刚,靡无不克的剑。我静静的盯着它看,直看到剑从我手中脱滑,平静缓慢有次序的流动起来,涌动如乳白色的牛奶,高高低低的悬着,凝结在空气里不动。
我不由抿了抿嘴,像嘴馋的小孩,慌乱的吞咽进去了一大口,无味又好像汇聚了世间的所有味。世上最寡淡的又岂不是最深刻丰韵的?眼中看到空气又抛散开飘忽如烟气了,脆弱,若有若无,就那么随意的摊着,摊开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通过它好像每处都变得可以抵达。如一扁叶,一扁透明的叶,把我轻轻的托举起来着,摇啊摇,摇到一个梦寐已久的梦里,摇到深夜痛哭有可同语人生的伴儿的时候去,摇到来得及重头再来的年轻日子去。但正沉浸于晕眩的满足时时它又猛然毫不留情的把我抛下去,仿如滔滔大浪,张牙舞爪的充盈满空间,让我一个跟头栽进去胡乱扑腾起来。我开始呼吸困难,青筋暴起,喉咙嘎吱嘎吱发出难听的声音。但一切又突然消失了。空气又成了空气,不见水汽,那目之所及淹没一切一瞬间就退了下去。我身上干燥温暖,如一条失去水分很久的鱼。突然想贪婪的大口大口灌下空气,因为我发现我是那么的需要它,它离开我,就是杀死我。但空气好像已决心变得不那么温和了,它在房间里开始扭动撕裂,我感到整个我存在的空间都开始地动山摇,房间噗拉拉的骚动着,花盆掉下溅落一地的泥,瓷器在地板上滚动,打碎的,掉落的,发出刺耳声音的。
我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后醒了。正是下午五六点的黄昏,起身疲累的坐在床上,穿起拖鞋,注视着现今租住的丑陋房子,它和梦里出现的那个十年前自己的房子迥然两极。但岂非一切都早已是物是人非?久久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秃头,大腹,赤肿的眼睛,油腻汗湿的脸。衰老一层层拍打在脸上重铸面容,是多年风霜倾轧而下啊!勉强挤出一个笑。空气空气。我岂不正如空气,不但被被世人冷漠,忽视,榨取。自己也轻视,践踏不曾活出自己。我早已与这屋内的空气融为一体。是甘愿透明,放弃内心曾有追逐如火焰的自己,悲琐的存在着,铺满一句又一句仓皇的叹息。
只愿你啊,别成为一间屋里不作声响,藉藉无闻被取用,被忘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