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问题的问题》,作为豆瓣电影榜单上的年度大陆独立佳作,目前评分是8.2,可以说是很难得的国产电影了。而且这部电影改编自老舍的同名短篇小说,单凭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了。
我是在没读过原著的情况下先看了这部电影的,后来才补了原著,更觉得电影拍得很妙。电影的艺术处理特别好,故事背景本就是抗战时期的大后方重庆,而且主要场景都发生在依山傍水的树华农场,黑白的色调正像传统山水画一样,让人觉得温柔、舒坦、慵懒——一种沉浸在传统人情味儿中的“慵懒”。方言是软绵绵的,人物站姿也是微微含胸的曲婉,更有留声机里播放的戏剧与山间泉水鸟鸣的切换,无不让人放松,放松,好像可以不必像看其他电影一样全身心紧张投入——但这恰恰就是作品的主旨所在,一个温柔的陷阱。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座农场,前后两任管理者,不一样的处事风格,不一样的命运。试图借助留洋经验来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尤大兴,最终依然因为势单力孤而无法撼动原主任丁务源的根基,尤被逼走了,丁又回到了自己的职位上,树华农场依旧祥和安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工人们依旧麻将牌九、偷鸡摸狗,丁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兀自忙于人情周转中,农场的账依旧是入不敷出。
这部电影最惊艳的是令人回味无穷的“留白”。人物的动作常常是节制有礼的,因而偶尔的爆发就有种震慑的味道,像一块巨石滚入水中般让人蓦然一惊,然而一圈圈漾开的涟漪又随即安抚着你,跟你说“没事儿”;话语也是逢人只说七分的,剩下三分是松松串在情节推进过程中的空白、静谧之中,让人得空喘一口气时,好像领会到了什么。
本来,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人世素养也是最讲究这种“留白”的,而这部专讲人情的电影,就把这种留白发挥到了极致。故而它所采用的是限知视角,你只能看到表面的线索,姨太太托丁务源为少爷做寿、尤大兴被全体工人起哄驱赶,等等,却看不到丁务源如何用巧妙的手段在周旋。事实上这种周旋既是暗地里的、见不得人的,其实也大可不必像其他影视作品一样气势汹汹地摆上台面,将阴暗的里子全撕破开来;老舍的原著本就是轻轻巧巧的,对于一些事情总是稍显“油滑”地一带而过:
“树华农场大闹黄鼠狼,每晚上都丢失一两只大鸡或肥鸭。有时候,黄鼠狼在白天就出来为非作歹,而在他们最猖獗的时间,连牛犊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黄鼠狼呀!”
从这一点上来看,电影不管是对叙事氛围的渲染、对叙事节奏的把握,还是对人物形象与故事主旨的还原,都是高度忠实于原著的。原著中作者如同说书人般诙谐圆滑的旁白,则由电影中人物的神情动作以及更丰富的情节细节加以补缀,两者可以说正是文字与影像两种媒介相得益彰的范例。
而电影对原著的改编虽然细微,却也明显。尤大兴的妻子明霞的身世,由原著中的失恋自杀失败而变为电影中的苦等丈夫三年,我倒认为大可不必;如若不改,或许明霞的所作所为会更合情合理一些,且她的形象也可以更加饱满。另外,丁务源最后一次进城,原本应是又一次周旋、挽回了“副主任”的职位,电影里却加入了他落水破财一事,还让他差点往悔过自新、淡泊名利的路上走去;这一个细节的改动,或许是为了更加突出原著中“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之说吧。
老舍的原著依然和他的其他短篇一样,诙谐中带着一点悲悯和深沉,《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一个讽刺意味颇浓的寓言,他借此反思着民族千百年来难以得到长足进步的原因,正在于根基深厚的传统人情,依靠圆滑世故所维系的人际网络,比讲求实干的改革创新更为稳固长久。国民中的那种不自觉向下的劣根性、只苟且于眼前而不谋划于长远的思维惰性,往往会被空谈者所煽动,被精于心计者所利用。
树华农场的安逸——不管是原著中的青山绿水之描绘,还是电影中水墨点染般的镜头——正是传统思想的温床,它诚然可以自给自足,但这种自给自足不过是一种没有发展态势的循环,只有一个尤大兴确实无力打破这种幻境,因为这种觉醒是极其痛苦的,之于农民是如此,之于丁务源们、姨太太们也是如此,我最感到可惜的是佟逸芳,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一开始差点听信秦妙斋的空谈,好在后来她醒悟过来,因此决然离开了对方;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独立女性,没想到兜兜转转她又在电影最后回到了树华农场,因为又看上了另一个有钱的租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