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一周很忙,纠结于应该得到的却终于没能得到的,受了重击后,忍耐着接受命运的不公,表面上维持着逗逼形象,然后就忘了“作家之耳”作业,上周六的语音课也是今天上午才补上的。
初读这篇小说,被其中的电影般的画面感和欲语含羞的叙述所吸引,所以最初的计划是分析其中的结构和叙述,读了猛犸君从网上找来的楼适夷的译本,再加上补听周六的课之后,这个想法变化了。对比林少华和楼适夷两个译本,两位译者的翻译风格不同,导致同一部小说带给读者的感受也不同的,林译更接近日文原著,能体会出日文语感,也令人觉得怪异;楼译更顺畅浅白,仿佛这是一个发生在中国人之间的故事,令人觉得熟悉。王佩老师在课程中讲过,翻译即权力,谁掌握了翻译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掌握了解释权,也就掌握了权力。个人感觉,楼译自觉担负了教化民众的职责,掺杂了个人的感情色彩,有意通过修辞对作品人物做出贬损,又增删了部分字句,让故事的重心和韵味发生了偏移。所以,这个作业也就演变成了对比两个译本的不同,体会其中的文字。
我要感谢,好中文学习小组的各位成员:猛犸君; 行藏老师; 彩虹妹妹; 场外嘉宾 万利. 几位老师的点评,让我认识到,之前的想法有点偏颇,两位译者的差异并没有我想象那么大。同时,也要感谢饕餮思文酱,帮我对照了日语原文与两个译本的差异。饕餮的想法是,楼译添加了一定的感情色彩,林译更接近原著。同时,她也分享了对日本人的看法:日本人吃饭不喜欢加佐料,喜欢原汁原味,饮食习惯反映了文化特质,也在思维方式和行文上有所体现。
故事梗概
明治维新前夕,官军将进攻维新革命党,要求上野一带民家撤离。一个拿枪的乞丐藏匿在被遗弃的房屋内,与使女阿富相遇,企图强奸阿富,却最终没有成功。多年以后,乞丐与阿富都已经过上想要的生活,再次相遇时,回忆那个风雨交加的黄昏,记不清阿富的贞操是怎样保全的。
吸收养分
翻译即权力。林译与楼译不同,能从中体会出,由于修辞、增删字句、语序、选词等的不同,造成了故事内容与方向的差异,影响读者对故事的理解。我们能从中学习到王佩老师提及的“话术”。
翻译的生熟。太生(异化),则意思似是而非;过熟(归化),则有以释代译之嫌。(林少华语)
画面感。故事开头,在环境描写的过程中,点缀着一只猫的行动,使故事充满如电影般的画面感。
信息披露。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逐步变得丰满,比如,男主从拿着枪的乞丐,变成叫做新公的乞丐,变成故意装扮成乞丐的新公,变成意图强奸的新公,变成村上新三郎源繁光,阿富的形象也随着故事的展开逐步变化。
钟摆。故事的重心或方向,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不是一个直线的发展。回望故事,又能感觉到那是一条螺旋上升的线,驶向了纯洁而伟大的目标。
下面是两个版本译文的对比。
林少华版 | 楼适夷版 | 评注 |
---|---|---|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下午。“官军明日凌晨进攻东睿山彰义队,上野一带民家火速撤往别处!”——便是有这样命令下达的下午。下谷町二丁目一家杂货店里,古河屋政兵卫离去之后,厨房角落一堆鲍鱼贝壳前静静蜷缩着一只很大的三毛公猫。 | 明治元年五月十四日午后,就是官厅发布下列布告的那一天午后发生的事:“明日拂晓,官军进剿东睿山彰义队匪徒,凡上野地区一带居民,应立即紧急迁离。”下谷町二丁目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迁离的空屋里,厨房神坛前,有一只大花猫,正在静静地打盹。 | 进剿、匪徒,明显是贬义的修辞。鲍鱼贝壳,楼适夷没译出来。 |
关门闭户的房子里下午当然也一片黑暗,亦无半点人语,传入耳中唯有已连绵数日的雨声。雨不时突然倾泻在看不见的房顶上,又不知何时遁往高空。每当雨声高奏,猫便瞪圆琥珀色的眼睛。甚至灶台都看不清的厨房里只有此时闪出令人惧怵的光。但在得知除却飒然而至的雨声别无任何变化之后,猫就纹丝不动了,眼睛再次眯成一条线。 | 屋子里关上了门窗,当然在午后也是黑魆魆的。完全没有人声,望不见的屋顶上,下着一阵阵的急雨,有时又下到远处去了。雨声一大,那猫儿便睁大了琥珀似的圆眼睛,在这个连炉灶在哪儿也看不见的黑厨房里,发出绿幽幽的磷光。猫儿知道雨声之外没别的动静,便又一动不动地眯缝起了眼睛。 | 雨的方向不同。 |
如此几番周而复始时间里,猫大约困意上来,连眼睛也不再睁了。但雨依然急一阵子歇一阵子。八点、八点半——时间在这雨声中渐渐向日暮过渡。 | 这样反复了几次,猫终于睡着了,再也不睁开眼来。但雨声还是一阵急一阵缓。八点,八点半——时间在雨声中移到日暮去了。 | 林译强调过程,楼译强调结果。 |
快到七点的时候,猫受惊似的忽然睁大眼睛,耳朵也似乎同时竖起。但雨比刚才小多了。除了路上轿夫跑动的声响,外面一无所闻。不料,沉默数秒之后,黑漆漆的厨房里不知何时开始隐约透进光亮。两块窄木板之间的灶台、无盖水缸的水光、灶神的饰松、拉窗绳——这些东西也依序闪现出来。猫愈发不安,一边盯视打开的汲水门,一边慢腾腾爬起硕大的身子。 | 可是在将近七点时,猫又忽然惊慌地睁开眼来,同时将耳朵竖起来,那时雨声比刚才小多了,街上有轿杠来往的声音——此外并无别的响动。可是在几秒钟的沉静后,黑暗的厨房里透进一道光亮,安在狭小板间中的炉灶,没有盖子的水缸的反光,供神的松枝和拉天窗的绳子,——都一一地可以瞧见了。猫儿不安起来,瞅瞅门口明亮的下水口,马上将肥大的身子站了起来。 | 依序闪现,更有电影感。楼译掺杂了个人创作。 |
这时打开汲水门的,不、不仅门,最后连下端带护板的拉窗也打开的,是一个浇成落汤鸡的乞丐。他只往前探出包一条旧毛巾的脑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这寂静房子的动静。看准没人之后,蹑手蹑脚走进厨房。他身上披的包酒坛用的粗麻布倒是崭新的,闪着亮晶晶的雨珠。猫放平耳朵,后退两三步。但乞丐毫不惊慌,随手关上拉窗,缓缓取下脸上的毛巾。脸上满是胡须,还贴了两三块膏药。不过,尽管蓬头垢面,但五官还过得去。 | 这时候,下水口的门从外边推开来了——不,不但门推开,连半腰高的围屏也打开了,是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乞儿。他把包着烂头巾的脑袋先探进来,侧耳打量一会这空屋内的动静,知道里面没人,便轻轻溜进厨房,弄湿了地上的新席子。猫儿竖起的耳朵放下来,往后退了两步。但乞儿并不惊慌,随手关上身后的围屏,慢慢摘掉头巾,显出满脸的毛胡子,中间还贴着两三个膏药,眼睛鼻子很脏,却还是一张平常脸孔。 | 林译,画面感更强;楼译存在视角差异。丐儿,是旧称呼。 |
“三毛!三毛!” | “大花,大花!” | 原著中为“三毛公猫”。楼译离中国读者更近,离日文远了。 |
乞丐拧干头发的水,一边擦脸上的雨珠一边低声叫猫的名字。猫大概听过这声音,放平的耳朵又恢复原状。但仍站在那里不动,不时把怀疑的目光定定投在他脸上。这时间里,解掉粗麻布的乞丐盘起看不见小腿颜色的泥腿,“扑通”一声在猫跟前坐下。 | 乞儿持去头发上的水珠,又抹抹脸上的水,小声叫了猫的名字。猫儿可能听声音是熟悉的,伏倒了的耳朵又竖起来,却仍站在那里,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乞儿的脸。乞儿把卷在身上的席子解开,露出两条连肉也看不见的泥巴腿,对着猫儿打了一个大哈欠。 | 最后一句是楼老的个人创作。 |
“三毛,怎么回事?——一个人都没有,怕是惨遭遗弃了吧?” | “大花,你怎么啦……人都走了,大概把你拉下了。” | “怎么回事”,是对整个情景的询问;“你怎么啦”,是对个体的询问。 |
乞丐独自笑着,用一只大手摸猫的脑袋。猫稍微向后退了退。但并没逃走,反而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慢慢眯缝起来。乞丐摸罢猫,从旧单衣怀里掏出一支光闪闪的手枪,在若明若暗的光亮中检查起扳机来。一个乞丐在荡漾着“杀气”的寂无人息的厨房里摆弄手枪——这无疑是颇有小说色彩的罕见光景。但眯细眼睛的猫依然弓起脊背,俨然知悉所有秘密冷漠地蹲着不动。 | 乞儿独自笑着,伸出大巴掌摸摸猫的脑袋。猫儿正准备逃,可是没逃,反而蹲下来了,渐渐地又眯缝了眼睛。乞儿摸猫之后,又从旧布褂怀里,掏出亮光光的手枪,在暗淡的光线中开始摆弄。四周带“战争”空气的没有人的空厨房里,进来一个带枪的乞儿……这确实有点像小说。可是冷眼旁观的猫儿,却仍然弓起了背,好似懂得全部秘密,满不在乎地蹲着。 | “荡漾”指室内氛围,“四周”是屋外情况。楼译“有点像小说”,倾向于对情节的确指,林译光景指前面的氛围;像小说,就是指前面的情节;完全是两个意思。 |
“三毛公,到了明天,这一带也有枪子像雨点一般打来,碰上那家伙笃定没命。所以明天不管怎么闹腾,你也要一整天躲在檐廊里……” | “大花啊,一到明天,这一带就变成枪林弹雨啰。中一颗流弹就没有命了,你可得当心呢,不管外边怎样闹,躲在屋顶下千万别出去呀。” | 枪林弹雨算是个成语,原文是像雨点。“你可要当心”,也是楼老额外添加。 |
乞丐一边检查手枪一边不时跟猫搭话,“和你已是老朋友了,但今天就此道别。明天你也在劫难逃。我明天也可能丧命。就算大难不死,也再不打算和你一起扒垃圾堆了,那样你怕也大喜过望!” | 乞儿摆弄着手枪,继续同猫儿说话:“咱俩是老朋友了,今天分了手,明天你得受难了。也许我明天也会送命。要是不送命,以后也不同你一起扒拉垃圾堆了,你可以独享了,高兴吧?” | 暗示这个乞丐不是一般人,有手枪,明天可能会死。 |
这时间里雨又哗哗下了起来。云一直压到附近人家的房脊,脊瓦都几乎看不清了。厨房里原本模模糊糊的光亮变得更加昏暗。可是乞丐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往终于检查完毕的手枪里装子弹。 | 此时又来了一阵急雨,雨云压到屋顶上,屋瓦都蒙在雾气里了。厨房里光线更暗了。乞儿还是埋头摆弄手枪,然后小心地装上了子弹。 | 楼译没有直接表达出检查完毕的含义。 |
“还是说你有些恋恋不舍呢?听说猫这东西三年的恩义都会忘掉,你大概也信赖不得。好了好了,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了。只是,假如我不在了……” | “咱俩分了手,以后你还想念我吗?不吧,人家说:”猫儿不记三年恩‘,你会不会那样……不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一走……“ | “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了”,日语感很浓。楼译更让普通人理解。 |
乞丐突然闭住嘴巴。这当儿,有谁朝汲水门外走来。乞丐藏起枪,同时回过头去。而外面汲水门那里的拉窗豁然打开也是同时。乞丐一下子拉开架势,同闯入者正好四目相视。 | 乞儿忽然停下口来,他听到门外好像有人进来,忙把手枪揣进怀里,同时转过身去。门口的围屏嘎啦一声推开来。乞儿马上提高警惕,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 两个版本的时间感不同。女主登场。 |
而打开拉窗的人一看见乞丐,反而出乎意料似的轻轻“啊”了一声。那是一个打着赤脚、提一把大黑伞的还年轻的女子。她几乎条件反射地跑回雨中。等到惊魂初定,开始借着厨房微弱的光线盯视乞丐的脸。 | 推开围屏进来的人,见到乞儿反而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叫,这是赤着脚带把大黑伞的年轻女子。她冲动地退出到门外雨地里。然后从开头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通过厨房里微微的光线注视乞儿的脸。 | “条件反射”比“冲动”表达的速度更快,更突显无意识。盯视与注视。“吓了一跳”过白了。 |
乞丐大概也惊呆了,只支起旧单衣下面一条腿,目不转睛注视对方。眼睛里再也看不出刚才的警惕。两人默默相觑片刻。 | 乞儿也愣了一愣,抬起包在旧褂子里的膝头,盯着对方的脸,眼色便不紧张了。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双方的视线便合在一起。 | 支起和抬起,动作的方向感也不同。 |
“什么呀,你不是新公么?” | “哎呀,你不是老新吗?” | 新公是日文原著用词,老新是中式称呼。日本文化中不同敬语的使用,楼译给模糊化了。 |
她稍稍镇静下来,这么对乞丐说道。乞丐嬉皮笑脸向她点了两三下头:“对不起对不起,雨下得实在太厉害了,就溜了进来,并不是趁人不在来偷东西。” | 她镇定下来,便向乞儿叫了一声。乞儿尴尬地笑笑,连连向她点头:“对不起,雨太大了,进来躲躲雨……可不是乘没人在家来偷东西的。” | “嬉皮笑脸”和“尴尬地”是两个意思。 |
“吓死人了!就算不是趁人不在来偷东西,也够厚脸皮的嘛!” | “吓我一大跳,你这家伙,……不偷东西也不能乱闯呀!” | “厚脸皮”是态度,“乱闯”是行为。 |
她甩去伞上的雨滴,气呼呼接着说道:“喂,快快出去,我要进去了!” | 她甩掉雨伞上的水,又气呼呼地说了:“快出来,我要进屋啦。” | |
“是是,我出去,您不叫我出去我也出去的。阿姐您还没有撤离?” | “好,我走我走,你叫我走我就走,阿姐,你还没有撤退吗?” | 敬语差异。 |
“撤了,撤是撤了——可这对你怎么都无所谓的嘛!” | “撤了,撤是撤了——可这对你怎么都无所谓的嘛!” | |
“那么说,是忘了什么东西?请到这边来,在那里要淋雨的。” | “可能拉了东西吧,……哎哟,进来呀,你站在那儿还要淋雨哩。” | 林译体现出尊重;楼译额外的情感化了。林译是貌似乞丐的正常人,楼译有痞态。 |
她还是没有消气,不理睬乞丐,兀自坐在排水口那里的木板上。然后把泥脚伸进排水道,哗啦哗啦撩水。满不在乎地盘腿坐着的乞丐一边摩挲满是胡须的下巴,一边眼盯盯往女子身上打量。女子皮肤微黑,鼻子那里有雀斑,一副乡下丫头模样。穿着也是使女打扮:手织单层布衣,只扎一条小仓衣带。但眉眼充满生机,身体胖乎乎紧绷绷的,有一种令人联想到鲜梨鲜桃的娇美。 | 她还在生气,不回答乞儿的话,便在门口板间坐下来,把两只泥脚伸进下水口,用勺子舀水洗起脚来。乞儿仍安然盘着膝头,擦擦毛胡脸,看着女子的行动。她是一位肤色微黑,鼻梁边有几点雀斑的乡下姑娘,穿的是女佣们常穿的土布单褂,腰里系一条小仓带。大大的眼睛,周正的鼻梁,眉目灵巧,肌肉结实,看去叫人联想起新鲜的桃梨,很漂亮。 | 林译勾起欲望;楼译情感克制,表现的是劳动人民的朴实健康。翻译即权力。 |
“兵荒马乱当中回来取东西,什么重要东西忘记了呢?嗯阿姐?阿富?” | “风声那么紧,你还往回跑,拉了什么宝贝啦,拉了什么了。嗨嗨,阿姐……阿富姐。” | 楼译是臭流氓。 |
新公继续追问。 | 老新又问了。 | |
“关你什么事?还不快点给我出去!” | “你管这个干吗?快走吧。” | |
阿富没好气地应道。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新公的脸,神情认真地问起一件事来:“新公,可知道我家三毛?” | 阿富生气地说,又想了一想,抬头看看老新,认真地问了:“老新,你见我家的大花没有?” | 一个是平等对话,一个是对着乞丐说。阿富回来不一定是为了找猫。 |
“三毛?三毛刚才还在这里——哦,跑哪儿去了呢?” | “大花?大花刚才还在这里……哎哟,跑到哪里去了?” | |
乞丐四下环视。原来,猫不知什么时候像模像样蜷缩在了研钵和铁锅之间——阿富也很快和新公同时瞧见了。她马上扔开长柄勺,从木板间站起——连乞丐的存在都好像忘了——喜不自胜地微笑着招呼板架上的猫。 | 乞儿向四边一望,这猫儿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厨架上擂钵和铁锅中间,又在打盹了。老新和阿富同时发现了这猫儿。阿富便把水勺子放下,急忙从板间站起,不理身边的老新,高兴地笑着,咪呜咪呜唤起架上的猫来。 | |
新公不无费解地将目光从板架移向阿富。 | 老新不看架上的猫,却惊奇地把眼光移向阿富。 | |
“是猫啊,阿姐忘记的东西?” | “猫吗?阿姐你说拉下了东西,原来就是猫吗?” | |
“是猫又有什么不好?三毛、三毛,喂,下来下来呀!” | “是猫便怎么啦……大花,大花,快下来呀!” | 三毛公猫 |
新公突然笑出声来。笑声在这只闻雨声的空间里几乎引起了令人怵然的反响。于是阿富再次气得涨红了脸,劈头盖脑朝新公吼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家太太正为忘了三毛急得要死要活呢!一直哭个不停,说三毛没命了可如何是好。我也觉得可怜,就特意冒雨跑了回来。” | 老新呵呵地笑了。在雨声中,这笑声显得特别难听。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笑什么?老板娘发觉拉下了大花,怕它被人打死,急得直哭,差一点发疯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冒着大雨跑回来的呀!” | |
“好了好了,不笑就是。” | “好好,我不笑了。” | |
但新公还是忍不住笑,打断阿富的话,“我再不笑了。不过你想想看,明天就要开战了,可竟为了一只猫……岂不怎么想都够好笑的!你也真有你的!再没有比这家太太更没分晓的了。不说别的,居然为了找这三毛公……” | 可是,他还笑着,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我不笑了,好,你想想。明天这儿就开火,可咱也不过是只猫……你想,这还不可笑吗?本店这位老板娘太不懂事,太不通气,即使要找猫,也不该……” | |
“住嘴!不愿意听你讲太太坏话!” | “你少胡扯!我不愿听人讲老板娘的坏话!” | |
阿富气得几乎跺脚。不料,乞丐并没有对她的气势感到吃惊,只管把放肆的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实际上她当时的形象也极富野性之美。被雨淋湿了的衣服、衣带——无论看哪个部位,都因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而逼真地显现出肉体,而且那肉体是那般年轻,一看就知是处女。新公视线定在她身上,仍然连说带笑:“不说别的,居然为了找这三毛公把你打发出来就难以理解。嗯,不是吗?眼下上野一带已没有不撤的人家了。看上去一家挨一家,其实跟空街一个样。狼什么的倒没出没,可是什么危险事都可能发生——这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 | 阿富生气得跺起脚来,可是乞儿并不怕她,而且毫不客气地一直看着她的发作,原来那时候的样子表现了粗野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内衣……紧紧贴住她的身体,周身映出了里面的肌肉,显出了年轻处女的肉体。老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又笑着说:“即使要找猫,也不该叫你来,对不对?现在上野一带的人家全搬走了,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当然啰,狼是不会来的,可是也难说不会碰上危险……难道不是这样吗?” | 林译情欲感更强 |
“用不着你操这份心,还是快把猫抓下来吧!又不是说已经开战了,有什么好危险的!” | “用不着你替我担心,快把猫儿给我逮下来……” | 楼译删了文字 |
“开哪家子玩笑!一个年轻女子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走路,这不危险还有什么不危险的呢?直说了吧,在这里可是只有你我两人,万一我动了什么奇妙的念头,阿姐你怎么办呢?” | “这可不是开玩笑,年轻轻的姑娘,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路,不危险也危险呀。比方现在在这儿,只有我同你两个人,如果我转个坏念头,阿姐,我看你怎么办呢?” | 林译是调笑,楼译是耍流氓 |
新公语气渐渐暧昧起来,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的。然而阿富清澈的眸子里全然看不出害怕的阴影。只是脸颊比刚才更加红了。 | 老新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出了下流话来,可是阿富的亮晶晶的眼中仍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只是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 |
“什么呀,新公,你难道吓唬我不成?” | “什么,老新……你想吓唬我吗?” | |
阿富倒像要吓唬对方似的往新公那边凑近一步。 | 阿富反过来好像要吓唬老新,一步冲到他的跟前。 | 革命女战士要吓退臭流氓。 |
“吓唬?光吓唬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个世道,肩膀顶着漂亮肩章的坏蛋都多的是,何况我这个乞丐!不一定光是吓唬哟,一旦真是动了怪念头……” | “吓唬?不光是吓唬呢。这会儿带肩章的坏蛋可多得很,何况我是一个要饭的,不光吓唬吓唬,如果我真的转个坏念头……” | |
“看你还敢胡说八道!”阿富又把伞狠狠朝新公头上砸去。 | 老新话还没说完,头上吃了一雨伞,这时阿富又跳到他身边把雨伞举起来:“你敢胡说八道! | 楼译的阿富主动攻击型更强。 |
新公慌忙一闪,伞砸在旧单衣肩上。被这骚动吓慌了的猫一脚蹬掉铁锅,往灶神那边奔去。与此同时,灶神的饰松、油光光的灯碟一齐掉在新公身上。新公勉强爬起的时间里,又被阿富的伞连打几下。 | 阿富往老新脑瓜上狠狠揍来一雨伞。老新往后一躲,伞打在披着旧褂子的肩头上。这一吵把猫惊动了,蹚翻了一只铁锅,跳到供神的棚上去,把供神的松枝和长明灯碰倒,滚到老新头上,老新连忙避开,又被阿富揍了几雨伞。 | 楼译动作感更强。 |
“畜生!畜生!” |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 臭流氓 |
阿富继续挥舞伞柄。打着打着,新公终于一把抢下伞来,并且扔开伞猛地扑到阿富身上。两人在狭窄的地板上扭打片刻。扭打之间,雨再次朝厨房屋顶袭来,声音令人惊骇,同时有电光划过,天眼看着越来越黑。被打也好挨抓也好,新公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心想制服阿富。几次失手之后,好歹把她压在身下。却又马上像被弹起似的踢去汲水门那边。 | 老新挨了打,终于把雨伞夺住,往地上一扔,而一纵身扑到阿富身上,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板间里扭成一团。这时外边雨声更急了,随着雨声加大,光线也更暗了。老新挨了打,被抓了脸,还使劲想把她按倒地上,不知怎的一脱手,刚要把她按住,却突然像颗弹丸似的,让她逃到下水口那边去了。 | 林译中势均力敌些;楼译中老新被欺负了,且氛围弱。 |
“好一个魔女!” | “这妖婆……” | 妖婆是咒骂。 |
新公背靠拉窗,定睛瞪视阿富。阿富不知何时头发散开了,瘫坐在地板上,倒握一把大约夹在衣带里的剃刀,样子既带有杀气,又分外妖艳。不妨说,同灶神板上高高隆起脊背的猫很相似。两人默默打量对方的眼神。旋即,新公现出做作的冷笑,从怀里掏出刚才那把手枪。 | 老新背着围屏,盯住了阿富。阿富已披散了头发,坐在地板上,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剃头刀,反手紧紧握着,脸上露出一股杀气,同时也显得特别艳丽,像那只在神棚上弓背的猫儿。两人你瞧我,我瞧你,有好一会。老新哼哼冷笑了一声,便从怀里掏出手枪来。 | “哼哼冷笑”是臭流氓。“做作的冷笑”是虚张声势。 |
“好好,随你怎么折腾!” | “哼哼,瞧你多厉害,瞧瞧这玩意儿!” | 臭流氓 |
新公把枪口缓缓对准阿富的胸口。但阿富仍然不服气地盯视新公的面孔一声不响。新公见不再反抗了,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转而把枪口朝上竖起。枪口上面,琥珀色的猫眼在幽暗中一闪一烁。 | 枪口慢慢对准阿富的胸口。她愣了一下,紧瞅着老新的脸,说不出话来了。老新见她不闹了,又不知怎样转了一个念头,把枪口向上,对准了正在暗中睁大两只绿幽幽眼睛的猫儿。 | |
“听着,阿富,” | “我就开枪,阿富,行吗?” | ”听着“ |
新公发出含笑的语声,像要惹对方着急。“这手枪呯一声响,猫就要栽下来,你也同样下场。可以么?” | 老新故意让她着急似的,笑着说:“这手枪砰的一声,猫儿便滚到地上来了,先给你做个榜样看看,好吗?” | 臭流氓 |
扳机即将扣动。 | 他正去扳动枪机。 | |
“新公!”阿富突然叫道,“不行不行,不能开枪!” | “老新!”阿富大叫一声,“不行不行,不许用枪!” | |
新公眼睛转向阿富。然而枪口仍瞄准三毛猫。 | 老新又回头望望阿富,枪口仍对准猫儿。 | |
“知道你说不行。” | “不行吗?我知道不行。” | 语气不同 |
“那太可怜了,三毛千万别动!” | “打死它太可怜了,饶大花一条命吧!” | 一个是对三毛说,一个是对新公说。 |
阿富现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担忧的眼神。略略颤抖的嘴唇之间闪出一排细密的白牙。新公半是嘲讽半是诧异地注视她的脸,总算放下枪口。与此同时,阿富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神色。 | 阿富完全改变了样子,目光忧郁,口唇微微颤动,露出细白的牙齿。老新半捉弄半惊异地瞧着她的脸,才把枪口放下,这时阿富的脸色才缓和了。 | |
“那么猫就不动了,可是,”新公居高临下地说,“可是要借你的身体一用!” | “那么我饶了猫儿一条命,你就得报答报答我……”老新强横地说道:“把你的身体让我使一使。” | 一个是征服,一个是臭流氓硬来。 |
阿富略微错开视线。一瞬之间,憎恨、愠怒、嫌恶、悲哀等种种感情仿佛一齐涌上心头。新公一边小心翼翼注视她的这种变化,一边从侧面绕去她的身后,打开茶室的拉门。不用说,茶室比厨房还幽暗。但可以清楚看出家人撤离后的痕迹:留下的茶柜、长方形火盆。新公伫立在那里,视线落在好像津津沁出汗来的阿富的领口。不料,阿富似乎感觉出来了,扭过身体,扬脸往上看站在身后的新公。不觉之间,一如刚才的活泼泼的神情已返回她的脸上。而新公却像狼狈起来,奇妙地眨了下眼,又突然把枪口对准猫。 | 阿富转过脸去,一下子在心里涌起了憎恨、愤怒、伤心,以及种种复杂的感情。老新深深注意着她情绪的变化,大步走到她身后,打开通茶间的门。茶间当然比厨房更黑,主人搬走后,留下的茶柜、长火钵,还可以清楚见到。老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微微出汗的阿富大襟上凸出的胸部。阿富好像已经感觉到,扭过身子望望老新,脸上已恢复开头时一样灵活的表情,可是老新倒反而狼狈了,奇妙地眨眨眼,马上又把枪口对准猫儿。 | 领口和胸部之间的距离不同,到领口更诱惑,到胸部是兽语。 |
“不行,不是说不行的嘛!” | “不,不许开枪……” | |
阿富制止道,手中的剃刀同时掉在地板上。 | 阿富一边阻止,一边抛落手里的剃刀。 | |
“不行你就到那边去!”新公浮起一丝笑意。 | 老新冷冷一笑:“不开枪就得依我!” | 臭流氓 |
“讨厌!”阿富不胜厌恶地嘟囔一声。尔后突然起身,怄气似的急步走进茶室。对于阿富的迅速妥协,新公多少显得有些吃惊。这时雨声早已远去。也许云隙间有夕晖射出,昏暗的厨房里也渐渐增加了光亮。新公在里面伫立不动,倾听茶室动静:小仓衣带解开的声响、似乎躺在榻榻米上的声响,此外茶室里一片寂静。 | 阿富没奈何嘟哝了一句,却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跨出几步走进茶间去。老新见她这么爽气,有点惊奇。这时雨声已停,云中还露出阳光,阴暗的厨房渐渐亮起来。老新站在茶间外,侧耳听着茶间里的动静,只听见阿富解去身上的小仓带,身子躺倒席子上的声音——以后便没声响了。 | 阿富是主动回来找新公的。 |
新公略一迟疑,迈步走进光线隐约的茶室。茶室正中间,阿富一个人用衣袖掩脸,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新公见状,赶紧逃也似的折回厨房。他脸上涨满无可形容的奇异表情,看上去既像厌恶又像羞愧。回到木板间,他再次背对茶室,突然难受似地笑了起来。“开玩笑的,阿富,我是开玩笑。请到这边来吧……” | 老新迟疑一下,走进微明的茶间,只见茶间席地上,阿富独自仰身躺着,用袖子掩了脸……老新一见这情况,连忙像逃走似的退到厨房里,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既像嫌恶又像害羞的奇妙的表情,一到板间,便背对茶间,突然发出苦笑来:“只是给你开开玩笑的,阿富姐,开开玩笑的,请你出来吧……” | 主动奉献、洁白健康的肉体,象征着崇高的革命理想,不容玷污。 |
几分钟后,怀里抱着猫的阿富已经一只手拿着伞同铺着破草席的新公轻松聊着什么。 | 过了一会之后,阿富怀里抱了猫儿,手里提把雨伞,同正在摊开席子的老新,随意说着什么。 | 阿富有预谋。 |
“阿姐,有件事想问你一下……”新公仍显得难为情似的有意不看阿富的脸。 | “阿姐,我想问你……”老新不好意思地,连阿富的脸也不敢看。 | |
“问什么呀?” | “问什么?” | |
“倒也不是想问什么。……提起委身于人,是女人一生的大事。可阿富你竟要用来换猫一命……作为你来说,岂不是有些太胡闹了?” | “不问别的……一个女人,失身是大事,可是你,阿富姐,为救一只猫……就随随便便答应了,这不太那个吗?” | |
新公就止打住。但阿富兀自面带笑容,抚慰怀里的猫。 | 老新才住口,阿富轻轻一笑,抚抚怀中的猫。 | 无 |
“猫就那般可爱?” | “你那么爱猫儿吗?” | |
“是啊,三毛是够可爱……” | “可是大花,大花多可爱呀……” | |
阿富含糊其辞。 | 阿富暧昧地回答。 | 不一样 |
“还是出于关心主人——附近都说你关心——担心一旦三毛被杀,对不起这家的太太,可是这样的?” | “在这一带,你是出名忠于主人的,倘把猫打死了,你觉得对不起主人么——也许你这样想吧?” | |
“啊,三毛猫是够可爱,太太也很重要。不过我嘛……” | (无) | 最重要的一句,楼译给删掉了。 |
阿富稍稍偏起脖颈,露出向远处看的眼神。“怎么说好呢,只是觉得那时若不那样做,总好像有事没做完似的。” | 阿富侧着脑袋,眼光望着远处:“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那时候,觉得不那样,总不安心嘛!” | |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人剩下来的新公抱着旧单衣下的膝盖怔怔坐在厨房里。暮色在稀稀拉拉的雨点声中向这里渐渐逼近。天窗绳、洗碗槽旁边的水缸等物件也一一模糊起来。很快,上野的钟声在雨云下面一下下沉闷地扩展开来。新公仿佛被钟声惊醒,环视静悄悄的四周。然后摩挲着下到洗碗槽那里,用长柄勺满满臼了一勺水。 | ——又过了一些时候,只有老新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抱着包在旧褂子里的膝盖,茫然坐在厨房里,疏雨声中,暮色已渐逼近屋内,拉天窗的绳子,下水口边的水缸……已一一消失在暗中。忽然,上野的钟声一下下响起来,在雨空中传开沉重的余响。老新惊醒过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摸索到下水口,用勺子舀起水缸里的水,喝了起来。 | 钟声响了,勇士准备投入无畏的斗争。 |
“村上新三郎源繁光,今天可是打了个败仗!” | “村上新三郎,源氏门中的繁光①,今天得好好干一杯了。” | 不一样 |
(无) | ①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这个名叫村上新三郎的乞儿老新,出身源氏门阀。 | 楼译注释 |
他自言自语着,很香甜地喝着黄昏的水…… | 他嘴里念叨着,很有味地喝着黄昏的凉水…… | |
*** | *** | *** |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和丈夫、三个小孩走在上野广小路上。 |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同她丈夫和三个孩子,走过上野的广小路。 | 回到上野 |
这天正是第三届国内博览会开幕式在竹台举行那天,黑门一带樱花也差不多都开了。所以广小路上人多得几乎推推搡搡。不仅如此,上野那边还有大约参加完开幕式回来的马车和人力车络绎不绝地列队涌来。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谷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这些人也夹杂在马车和人力车的客人之中。 | 那天,在竹台举行第三届全国博览会开幕典礼,黑门一带的樱花,大半也正在开放。广小路上的行人,挤得推也推不开。从上野开会归去的马车、人力车,排满长队,拥挤不堪。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②……这班乘马车。人力车的贵客,也在这些人群里。 | 明治维新胜利了 |
(无) | ②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 |
丈夫抱着五岁次子,让长子拽着衣袖,接连躲开路上眼花缭乱的人流,时而不无担心地回头看后面的阿富。阿富拉着长女的手,丈夫每次看时她都报以开心的微笑。当然,二十年时光也给她带来了衰老。但眼睛里清澈的光波同往日没什么两样。大约明治四、五年她同古河屋政兵卫门的外甥即现在的丈夫结了婚。丈夫当时在横滨、如今在银座某丁目开一家小钟表店。 |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 |
阿富蓦然抬起眼睛。正当此时,迎面驶来的两头马的马车中悠悠然端坐着新公。新公、现在的新公身上又是帽檐上的鸵鸟毛、又是派头十足的金色饰带、又是大大小小的勋章,简直被各种各样的名誉标识包掩起来。但半白的鬓毛间往这边看的红脸膛分明是打过交道的乞丐。阿富不由放慢脚步。但奇怪的是她并未吃惊。新公不是普通的乞丐——不知为什么,她早已晓得这一点。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因为谈吐抑或因为所带的手枪,总之她晓得。阿富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定睛注视新公的脸。新公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地盯住她的面庞。二十年前那个雨日的记忆刹那间涌上阿富的心头,真切得几乎令人窒息。那天她竟至为救一只猫而要稀里糊涂地委身于新公。那动机是什么呢?她不知道。而新公在那种情况下对她裸露的身体连一指头也没碰——那动机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但对阿富来说那一切都是极其理所当然的。和马车相错时间里,她觉得心似乎舒展开来。 |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 |
新公的马车通过时,丈夫又从人群空隙中回头看阿富。看见丈夫的脸,她再次若无其事地报以笑脸,活泼泼的、喜滋滋的脸…… |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 情绪不同。 |
(大正十一年八月) |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 无 |
下面再引用林少华老师对翻译的看法。林老师选择了生熟之间,楼老的翻译有点过熟了。
下面说一下翻译。《人的失格》中译本据说已不下十种。我虽然没有全部看过,但就行文而言,我猜想肯定一种一个样,至少不少译法有差异。例如“第一篇手札”开头第一句,日文当然同是“恥の多い生涯を送って来ました”,但看我手头两种译本,一种译为“我的一生是充满羞耻地走过来的”;另一种为“回首往事,尽是可耻之事”。而拙译则是“送走了耻辱多多的人生”。不仅文体或行文风格明显不同,而且意思也不尽一致。就连书名都各所不一:前两种照搬日语而为《人间失格》。另有人译成《丧失为人的资格》。就意思的准确性而言,当属后者。前两种貌似“忠实”,而语义偏离大矣。这是因为,作为日语的“人间”,语义为“人”或“人们”。不过自不待言,如此译法并非由于译者理解失误,而可能出于对“异化”或形式对应方面的考虑。换言之,前两种译法太“生”,后一种则未免过“熟”。作为后来者的我——幸亏我是后来者——再三抓耳挠腮的结果,最后决定译为“人的失格”。盖因愚以为翻译当介于生熟之间也。太生(异化),则意思似是而非;过熟(归化),则有以释代译之嫌。借用那句关于翻译的意大利名言:翻译如女人,贞洁的不漂亮,漂亮的不贞洁。
那么,哪一种是百分之百原汁原味的或既“贞洁”又“漂亮”的太宰治呢?答案不言自明:都不是,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太宰治,这个世界上哪里都不存在。
何以如此呢?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说到底,任何翻译都是以译者个性化理解为前提的语言转换。理解总是因人而异。而文学翻译还要加上对原作审美情境的感悟能力。这方面差异更大也更微妙。好比钢琴家弹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由于每个钢琴家对乐曲的理解、感悟总有个人主观性介入其中,演奏效果必然存在种种微妙差异。另一个原因在于两种语言功力。尤其对外语的语感捕捉能力和母语表达能力。而后者往往不被看重。从根本上说,翻译是一种特殊的母语写作。一个不能用母语写出一手像样的文章的人,绝无可能搞出像样的翻译。但另一方面——恕我重复——哪怕这两点再出类拔萃,要百分之百再现原作也绝无可能。再打个比方,翻译好比复印机,复印机质量再好,复印件也不可能同原件一模一样。可以惟妙惟肖,但不可能一模一样。又如镜子,哪怕影像再逼真,那也终究是逼真,而不就是真。一言以蔽之,百分之百的太宰治哪里都找不到。可以接近,甚至可以超越,但等同不可能。换言之,可以是百分之九十的太宰治,甚至可以是百分之一百零五的太宰治,但没有百分之百。然而译者又偏要追求百分之百。我也不例外。
那么我是如何追求百分之百的呢?说出来并不复杂,就是想方设法找出那个百分之一,那个唯一。例如前面那句原文中的“恥の多い生涯”,与之相对应的译法也足够“多い”。“多い”者,如“很多/ 许多/ 好多/ 老多/ 多多/ 相当多”或者“尽是/ 多是/ 满是/ 充满/ 满满”等等;“恥”者,如“羞耻/ 可耻/ 无耻/ 耻辱/ 丢人/ 丢人现眼/ 见不得人”等不一而足。但这并不意味哪一个都可以。必须说,在特定语境中,最佳选项唯有一个。作为译者,就是要找出那个唯一,那个十几分之一几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通过无数个百分之一向百分之百逼近。如此斟酌的结果,我选择的是“耻辱多多”——“送走了耻辱多多的人生”。作为小说标题或书名的译法,我选择的是:“人的失格”。
L03E51
20171219 19:51 初稿
20171220 11:59 修订
ASAK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