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夏初禾
大家都说美国是个才能突出者聚集的舞台,但是一向善于社交的我在美国像是被折断了翅膀。在这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让他们知道其实我很绝望,我需要帮助。于是常常闹出大多数人有所听闻的 “cultural shock”:要么我不理解美国人想表达什么,要么就是他们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01.
我有个美国朋友亲口跟我说过:“我觉得你人很好,挺特别的,但是有时候说话实在太奇怪了。” 嗯,在这里,似乎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说话怪、行为也怪、但是却很符合 “成绩很好” 这个普遍印象的中国人。
言归正传。今天我要提到所谓美国教育的精髓:你要自己懂得从摔倒的地方站起来。以前我可认同这观念了,简直对“温室里的花朵长不大”这观念爱不释手。不过现在我觉得这所谓的精髓真是狗屁不通。对于在本土的美国人来说,他们摔倒了,虽然爱他们的亲人不会真的过去吹吹伤口,宝贝得像是不能被别人碰一样,但是会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给予他们精神上的鼓励。
而我们这些留学生呢?在异国他乡,并没有什么人会真的爱你。他们既不会拉你一把,也不会看着你艰难地爬起来。你生也好,死也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事后只会叹口气:“真可惜呀,他这么努力,最后却还是没能站起来。” 话后,所有虚假的遗憾悲伤就随着这满是口水的气飘回空中消失不见了。
于是这位普通的家长潇洒地一转身,继续为自家的姑娘高兴喝彩去,徒留那黑发人的身体变得冰冷。
而且更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天是大年初一。人人都说新年应该对自己有新的认知、新的期盼。这话不错,今天我的确对自己刷新了“新的认知”。不过不是让人开怀大笑的“新的认知”,是耸耸肩的那种。
所以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异国他乡,只有留学生才能扶持留学生吧。学校说的什么 “我希望给你家一样的温暖”,同样的道理,看起来好像是很“温暖”,实际黄粱美梦。
02.
下午照例壁球比赛,打的一场让我苦笑不得的比赛。你没看错,就是“苦笑”,不是“哭笑”,因为我悲愤得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比赛打得很艰难,几局都是险胜,二十多分钟后2:2平。
但是我很兴奋,因为很久都没有遇到过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决胜局开始后,我和我的对手都全神贯注地投入进了比赛,分一直拉不开。最后到9:9的时候,我咬紧牙关放了一个并不是很有把握的小球。幸好,球正好压在出界线上方,对手奋力跑过去,却在球弹了两下之后才回过去。
我心怀激动:太好了,再得一分我就赢了!
正准备发球,对手学校的裁判敲了敲门,表示那个球并没有在地上弹了两下,这个分应该归我的对手。我惊异,朝我学校的裁判打了个手势,说我亲眼看到那个球弹了两下。对手一直在旁边嚷嚷是她的分,我嫌她烦,只好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我学校的裁判上。
我学校的裁判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多明显的double bounce呀!她们怎么就一口咬定是single bounce呢!还有我学校的裁判,明明踌躇了一下,为什么不肯和对方学校的裁判理论一下呢?
胡思乱想中,这场比赛的最后一球就这么送给了耍小得意的对手。
仅仅输了两分的比赛令我遗憾,但是让我愤怒不已的是我学校裁判的态度。比赛结束后,我走到她跟前,义正严辞地说道:“我向你发誓,那个球就是弹了两次。而且球弹的位置应该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为什么不尝试跟对方裁判商量一下呢?”
她冷冷地说道:“我是裁判,我的工作是仲裁比赛。而你是球员,你的工作仅仅是打球。所以你不能反驳我,裁判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好了,挑战我,是很愚蠢的做法。比赛已经结束了,你别耿耿于怀了,放下吧。”
放下?我怎么能放下对我不公平的决定?一向不愿冷眼旁观的我瞬间不乐意了。
同时,我也有些难过。她曾经是队里所有高年级里对我最好的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人又长得好看,总是壁球队一道亮丽的风景。但是她今天看不见我是在多么努力地为队争分吗?她为什么不但不帮我争取本可以争到的机会,还在我失意的时候继续给我泼冷水?
03.
以前总觉得自己在的壁球队的大家关系很淡漠,十个人,分两拨,A圈子的人几乎从不跟B圈子讲话。有一天,A圈子的她在B圈子的我比赛结束后,给了我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你的比赛真是太棒了!看得我热血沸腾的!” 于是我就喜欢上了她。后来,我们两个像是这两个圈子沟通的桥梁,互相鼓励。她常常说我很棒,很努力,我也说她是我学习的对象。
当我觉得这个队里总算有点温度的时候,一块巨型冰块从天而降,吓得我措手不及。骤然来临的寒冷像是在嘲讽我:放弃吧,A圈子和B圈子的人是永远合不来的。
这时,我突然想起教练曾经对我说的话:“在这种非正规的比赛里,不严谨的裁决是很可能发生的。但就算发生了,你也只能let it go,不要纠结。这不是你一时半会儿就能改变的事情。”
我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拼命吞下快要奔涌而出的泪水。
“这不是你一时半会儿就能改变的事情”,这句话,多么叫人窒息。那一瞬间,满腔的怒火烧遍了大脑。不是愤怒我输了这场比赛,不是愤怒那位曾经我很有好感的姑娘没有给我争取裁决的机会,而是愤怒、遗憾、难过自己还没有能力作出改变——无论是体育竞赛的公平性,还是作为亚洲留学生在美国的权利。
我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用外衣遮住鼻子以上的脸,拼命地做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哭,就算流泪了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不想向美国人示弱,打死我都不想向美国人示弱。美国是很强大,但是并不代表我们就要屈尊于他们的人民。
其他中国人老觉得我太有爱国情怀,我说我这只不过是坚定自尊罢了。我也很清楚,自己真的是太敏感了。对此,我又该怎么办呢?
04.
这时,B圈子里同我关系非常要好的一个朋友着急地跑来了。她是中国人,却因为从小在国际学校读书,所以蛮西方化的。虽然我有时挺嫉妒她近乎完美的才能,彼此性格也不太像,生活中总是小吵小闹,但我却信任她。我们在一起总是聊社会问题、政治斗争,并且乐此不疲。在学校,她估计是最懂我情怀的人了。有什么难受的事情,我没法跟爸妈及时沟通,就几乎全都会跟她说。谁谁谁让我很难过啦,别人又怎么误解中国啦,我从来不会犹豫告诉她。
她不见得会像爸妈一样给我多好的建议,但却是一个完美的聆听者。我一般也不是求安慰要建议,只是太需要一个和我这个话唠不一样的聆听者。
看到她坐了过来,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无声地大哭。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搂着我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耐心地听我抽噎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讲了。她一直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期间很少说话。我就喜欢她这样——听我抱怨,却不嫌我烦,然后等我说完心情好了再听她讲。
朋友正准备开口,教练就铁青着脸过来了。“你们在干什么呢?” 教练严厉斥责道,“别的队员都还在比赛,你们现在应该去支持她们。”
说罢,她还专门瞟了我一眼。我迅速把多余的泪水眨了回去,咽了咽唾沫,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我非常确定教练看到了我的比分,也看到了我离开球场时有多么伤心难过。然而,她只对我说:“我不管你输了比赛有多恼怒,你必须马上振作起来去支持你的队友。”
但我为什么要支持一个我根本不爱的队伍呢?我为什么要对一群从来不会对我喊加油的人喊 “come on” 呢?我眨了眨眼睛,在教练尖利的目光下,愣是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05.
我想起来有次A圈子某女生输了比赛,非常伤心难过。下了球场后,我看到她父亲坐在她旁边指点她,然后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而我输了比赛,感到不公正的时候,却仅仅只有一个人在身边。总觉得她不会全心支持我,大概只是作为留学生的同病相怜罢了,才蹲下身来听我哭闹。
有时候会有拥抱,但我知道,这对我来说不够,远远不够。
就算那个A圈子的女生被教练训了同样的话,她还有真正爱她的父母告诉她:你还是要往上爬,但是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于是输了比赛的伤心和被父母暖心的话鼓舞的喜悦就相互抵消了。 “嗨,我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假如是我,委屈了,往身后张望,却只有万丈深渊。这时,我隐约看到朋友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烤鸡走来,说:“多吃点,等会儿跳下悬崖好有力气。”
你说:你不是还有能给你好建议的父母吗?的确,我一旦失意了,常常会跟父母诉说。但是他们远在地球的另一端,对于我的痛苦只能进行精神上的疏通,由于语言问题,也不能直接和这边的老师直接交涉。是的,我的确有父母无条件的支持,但是这支持犹如电磁场一样,距离太远,力就弱了。
留学生,在异国他乡,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虽然我早已认清了这残忍的事实,却还总是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
06.
据说美国喜欢打算并且已经开始作出改变的人。以前我苦思冥想呀,怎么才能让顶尖的美国机构喜欢我呢?怎么让他们知道其实我就是这种力求上进的好学生呢?那时候巴不得立刻举个招牌大喊 “Give Asians more rights!”——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毕竟只是为了简历好看点而作出违心的“改变”,是并没有什么感染力的:打动不了自己的东西,当然也就打动不了任何人。
现在,我是真的非常想改变,为我们这些在美国的minority作出什么改变。不是为了让自己申请的简历好看,而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个将要度过好几年的异国他乡好受一些。
但是我常常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开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觉得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难折断” 这谚语有多么精辟。因为,当我想找其他留学生,尤其是中国人一起出谋划策的时候,她们只是兴致缺缺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有爱国情怀?”
于是这时,我又开始对积极热情的美国人各种羡慕嫉妒恨:怎么她们想找一个革命搭档就这么容易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