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刘,在两年半前,扔掉了一份体制内的稳妥,放弃了一个新北京身份,转投二线城市去寻觅人生前程。他离开北京,是因为感觉不到生命根系深入泥土的扎实,人若浮萍,是漂泊的惆怅客。他认识到个人冲力的孱弱,自我生命的流向被城市的滚滚洪流裹挟左右,难见海阔天空。
我和他的交情,浅浅亦深深,属“温不增华、寒不改叶”之类。他离京后,我们相约赴藏,一路行程紧凑。他高原反应严重,对外敷内服的抗高反药统统免疫,只能靠吸氧维持气力。藏区已开辟的风景线上以川菜馆居多,口味辣重,高原低压的烹制总离熟透热乎有距离,令一日三餐也难以讲究。我们向往西藏行,是自觉那里是见天见地、见山见水、见信仰见纯澈的不二之选,可惜他精神不振,旅途上多有错过。
我倒是精力充沛,跑跳都无不适之感,对藏区有出乎意料的适应。可我爆发了一场可恶的情绪,想脱离小团队独自去珠峰大本营挂一条“风马旗”。我心里想着正在受苦的至亲,不似表面的快乐。老刘忍着身体的难受,讲他对我的理解,讲他自己的境遇,只因他知道那种滋味,也受过人生的别离。我泪流不已,他也红了眼眶。我忽生对自己的厌恶,无意中掀开了他的尘封,却忘了谁又不是带伤成长的年轻人。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珠峰大本营,我在与珠峰遥望的山上,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风马旗,山风吹着它招展,似寄托着我的心愿。我看向老刘,他像一个局外人,继续沉沦在高反的萎靡中,可我心里分明,自己看他的眼光又高了几分。
二
从离京到赴藏,不过一年有余,老刘便已成为家乡省会城市的引进型人才,在一家科技公司领衔技术团队,买了一处房子,付了首付。我并不觉意外,他在我眼中是那种只能靠自己却仍可以做得好的人。我将这视为一个年轻人正常的奋斗进程,为他高兴,但也很快淡忘。
接下来的一年,我们无甚联系,直到在朋友圈看见他站在一辆宝马5系前,倚靠浅笑,我忽生痛快。在人生的而立之年,他用积攒的五十多万元圆了一个我们曾经聊起来眼眸便有光的梦想。
老刘私信我,说他有过斟酌,担心用全部的存款买一辆好车而非贴补长者、家用是一种不孝。他说,这个行为更像是对自我认识的一次纠正:曾经,他认为,我们从来都被教育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回报社会,却发现社会回报最多的不是平凡者,而是投机者;现在,他深信,一个诚实劳动的好学生、大学生、研究生也不是那么简单,要有对知识创造的笃定,就当作知识分子的一点情怀。
三
冯唐总结他们那一代人的共性,是有一个其他人都没有的精神财富——“我们少年时,没有现在意义的三里屯,我们饱受贫穷但是没有感受贫穷,长大之后心中没有对社会的仇恨,有对简单生活甚至简陋生活的担当。”——“我们穷过,我们不怕。”
我不知道生于八十年代的人有怎样共性的、对待世界的哲学观。相反,我觉得这很难概括,不是一代独生子女就可以抽象和衍生的。因为回首成长的过往,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应该一样,却偏偏看谁都觉得环境土壤有所差异。
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家境参差不齐,开始敏感于站立在父辈的阶层之上认识世界:高考恢复开启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阶层是别人家的孩子有书房;改革开放造就了一部分人先富裕的春天,尽管物质上普遍迈向温饱,但逐渐显现的贫富差距让公平更像一种人生诉求,阶层是他有的我没有。我们开始站在自我的角度看待起跑线,在自我意识锻造的基线期,将一部分注意力分给了天生的差距。
我们或许没有在物质上普遍受过穷,但在意识层面可能普遍有过对“穷”的抵触和反抗。作为生于寒门的人,我们难免会有“冷处偏挂,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感受,也难免会有“随便什么风,都可以改变我全部努力”的落寞,我们不敢有一晌贪欢之念,却也未必敢有苦尽甘来是为必然的奢望。
际遇是我们从概率角度理解、从人生角度不可偏执的缘分,因此“寒门难出贵子”是我们成长的阵痛。但我们同时又活得普遍励志,“寒门贵子”是我们的抱负和情怀。
四
我强烈地爱着老刘的那点情怀,这意味着一个人将主观能动性置于出身、门第、背景之上。寒门或许难出贵子,但豪门也不乏一贫如洗的人。
毛姆说,“人生有两宝,一是思想自由,二是行动自由。”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他的思想性和劳动性,更准确地说,是良知与实践。就像励志本身,无非是面对生活仍有想象力和实践的意志力;而我们追求励志,是因为它是在人生低起点上追求绝地反击的必要条件——支撑我们的永远不是基础,而是笨鸟先飞,是以加倍的努力去成就的“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每当我想起老刘,眼前就会浮现他笑倚车前的模样,也会浮现他带伤成长的各种努力。他正在画着一张好看的人生饼图,为人生的若干梦想分配着比重,终有一天,他所付出的努力会迎来圆满。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心生痛快。
痛快——为老刘所实现的梦想,为他实现梦想的效率,也为他达成效率的能力。一个人孤身立世,靠发奋的努力和自我的确信,用诚实的拼搏给梦想以生命,这束投射进现实的光令人动心。
痛快——在而立之年兑现梦想、成就如此振奋的原始积累,这定然是一种人生得意。这种生活建设,超越了物质本身,折射着一个人内心所渴望的自我突破与自我成全,就像一粒种子在无关照的自然中,破土、萌芽与繁茂。
痛快——还在于老刘是我们身边看得见、够得到的那类人,在一种更切实的参照系内,拼搏的意义变得更具激励性。就算是生于寒门,那也仅仅意味我们无法享有与生俱来的成长捷径,可良知与拼搏依然在构筑着通途,使我们仍有可能将人生从必然王国引向自由王国。
以前,我激励自己,会说,“人生莫惧少年贫”;现在,我激励自己,会说,“愿我们的每一次痛快,都含着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