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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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圣诞节,不出所料的,还是我一个人过。
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的刷着朋友圈,视线被男男女女花花草草所填满。不用多想,中国人能把任何节日都过成情人节。只不过借着过节的名义,女人理所当然的商场里冲动消费,男人释放天性的在床上消费冲动。
而我就这么躺着,想象着自己只有十八岁,随意的挥霍青春,幻想着自己成人时刻的欣喜和冲动,单丝四肢懒得动弹,只有眼球随着天花板的边缘左一圈右一圈的转动。
“都二十八了,谁偷走了我十年的青春,给我还回来!”我躺在沙发上一声哀嚎,只有身下的皮沙发发出咯吱一声响,表示赞同。
我举起手机,打开一款在线交友软件,漫无目的的向左划着屏:这个太小了,这个太丑了,这个又太老了,这个...是女的吧?
就在我已经决定放下手机,继续加入十分钟前空想主义的自己时,一张照片留住了我的视线。
他的网名叫W,从照片断定,基本可以靠脸吃饭。是我喜欢的那种成熟稳重又不无趣的类型。在网站的兴趣爱好那一栏里,他写道:喜欢读书,特别是青山七惠;喜欢音乐,特别是Joshua Radin;喜欢吃,没有什么特别的,都喜欢。
我很快的就加他为好友。
“hi. ”几秒钟他就回过来一封私信。
“hi.”我也这么回他。
然后过了漫长的五分钟,可能有十分钟。
“你在干嘛呢?”他问。
“躺在沙发上。”我如实回答,像十年前刚刚流行网上聊天的时候那样单纯。
“我在看电视。”他又回。
“我也喜欢看青山七惠。”我没来由的主动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这绝对不像我的一贯作风。从前谈恋爱,我都是被表白的那个,也听多了“女生就得矜持”这样的说法,于是动不动就搞人间蒸发,手机里快捷回复设置为一个笑脸和“嗯”。
“我第一次看青山七惠的时候,我的同事还嘲笑我看这么少女作家的少女作品。但是我推荐给他们看了之后,一群IT男被主人公迷得神魂颠倒。”
嗯,他是个IT男。我翻身起来,给自己洗了一盒草莓。经过卫生间的时候,站在门口照了照镜子。虽然快到三十岁了,自己还是一脸的学生样子。我不是想吹嘘,但是我自认为不是很懂得护肤的步骤,也不像那些比我还年轻五岁以上的小姑娘们成天到晚的敷一张面膜在脸上,但是我的皮肤看起来的确很年轻,像刚刚过了二十岁。
大概男人都爱不老的容颜。我塞进嘴里一颗草莓,还挺甜的。
“今天圣诞节,你不出门吗?”他发来。
“朋友都去约会啦。”似乎知道了他喜欢青山七惠,自己居然无意识的装成女学生的样子讲话。想到这里,我不禁脸有些发烫。
“你想出来吃点东西吗?”他突然发出邀请。“过节的时候觉得做饭是在亏待自己,哈哈!”他又补上一句,末尾加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好啊。”我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删掉,然后发送。
“那十一点半,在漫咖啡见吧。”
我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我的位置,突然意识到我在使用的交友软件有定位功能。
“嗯。”我使用了我的手机快捷回复设置。
起身开始化妆,熟练地打上隔离,涂上粉底,盖上遮瑕,铺上散粉。抬头看见镜子里一张白得发光的脸。
“女人啊,没有化妆品你可怎么活啊。”我一边夹着睫毛,一边自言自语。画好眉毛,塞进去两支直径大到恨不能填满整个眼白的美瞳隐形眼镜,看了看效果,又取下来换上了两支自然得多的,我要的就是那种男人看不出来化过妆的效果。
穿上一件高领的贴身羊毛衫,恰到好处的勾勒出我身体的曲线,一双直筒靴,一顶贝雷帽。我朝镜子里笑一笑,镜子里的人浑身散发出好看极了的气味。
我特意晚出门了十五分钟,这种头一次见面的场合,到达时间的早晚直接造成尴尬程度的高低。漫咖啡就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写字楼底商,黄色的牌子老远就能看见。我一边慢悠悠的走着,一边想象他的样子。单眼皮,高鼻梁,小嘴,说话速度低沉而缓慢。一走神的功夫,我已经站在咖啡店门口。我掏出手机:
“我到了。”
“我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他秒回。
他果然准时到了,还等得很焦急。我不禁暗自发笑,大学时候约会的那点小伎俩没想到还能用得上。于是我推门进来,服务员扯着十里八街都能听得见的尖细嗓子喊着:“欢迎光临!”他坐在二楼似乎都能听得清楚我突然加快了的脚步。
走上二楼,窗边只有一桌坐着一个人,是背对我的,我不禁对他一瞬间产生了好感。我不自主的屏住呼吸,尽量保持步伐的优雅,绕到他面前。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完全颠覆了之前对他的所有幻想。
怎么说呢,从背影看他是一个清瘦的人,但是从正面看,他已经瘦到快要营养不良的地步。他戴一副眼镜,眼睛小而狭长,眼球突出,脸颊因为消瘦深深地陷了进去。鼻梁是不低,但是鼻头过于尖细,乍一看以为是某种禽类的喙。头发打了过多的发蜡,已经被分明的狠狠的梳到了一侧。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认错人了,于是含在嘴里的“你好”被硬生生的吞了下去,憋出了一声微弱的蚊子般的响声,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不仔细听以为放了个屁。这时,面前骨瘦如柴的男人开口了:“你是Gogo?” 他叫出了我的网名。认错人的期望被无情打破。我站在桌子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能感觉到我的额头开始冒出汗来,但在此刻我更担心的不是被汗打湿了的妆,而是如何能够结束这尴尬的约会。
“别站着呀,快坐,快坐。”他起身示意我坐到对面的枣红色皮沙发上。
我僵硬的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笑容。我坐下来,皮沙发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时我的尴尬也转为愤怒。社交网站上的好皮囊不光是照骗,压根就不是本人。这分明是欺骗!我的腹腔中有一股热气,是从刚刚进门见到他时从胸口压下去的,现在又腾的升起来了。
“你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他扶了扶眼镜儿,一副对咖啡厅深有造诣的样子。
还橙汁儿呢。我在心里暗骂。但是多年的市场部工作造就了我八面玲珑的处事技巧。客户让我叫爸爸,我能微笑着叫爷爷,只要他愿意在那张价值千万的纸上签下尊贵的大名。于是,我还是莞尔一笑,对他说,咖啡吧,咖啡就好。简直完美极了。
他叫来服务员,点了咖啡,于是我们又陷入了极度的尴尬之中。他低着头假装仔细观察杯子中的饮料,但是我知道,他可是在借机通过玻璃桌面上的反光偷看我的反应。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于是决定开口说点什么。
“你,怎么过来的?”典型没话找话的开场白。
“哦我开车,开车来的。”他抬起头,突然露出了微笑,随着肌肉的挤压他的鼻子更尖了,让我突然想起了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你怎么来的?”
“啊我,我走路。”我努力忍住不去想银角大王的画面,决定尽可能快速解决战斗。同时心里叫苦不迭:让你手贱去刷什么交友网站啊,活该孤独终老。
这时,咖啡上来了,我终于也有了遮挡住视线和尴尬的物件,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需要安全感。
“一会儿你想去哪里吃饭?”银角大王友善的看着我。
“唔...”我赶紧含一口咖啡在嘴里,同时飞快的思考如何同样友善的拒绝他。毕竟我们约出来就只是吃饭的,哪有出来了又不去吃的道理?
“这样吧,我请你去我们公司旁边新开的私人厨房,他们那儿的大厨可以做你想吃的菜。今天不是圣诞节吗,我知道你刚从美国回来,可能还是习惯要吃火鸡。我们就让厨师给做个火鸡吃吧。”他又扶了扶那充满智慧的眼镜。
其实我根本没去过美国,只不过在那个交友网站上好好地“包装”了自己一番。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他传了别人的照片当头像也似乎没那么恶劣了。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我们走下楼,咖啡厅门口的服务员依旧扯着大嗓门嚷嚷着:“欢迎您下次光临!”
虽然已经十二月底了,但是南方的冬天似乎还是友善一些,十几度的气温,没有凛冽的寒风,让我这个从北方长大的女汉子也有些动了柔情。W挺高的,目测也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他走在我前面,我一直盯着他的黑色皮鞋的后跟发呆。
我们走到他的车前,草绿色牧马人,是我喜欢的车型。于是对他的好感度稍稍上来那么一点。坐进车里,一路上他开始讲他的故事。他从一所不错的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进了本市的一家民企,做码农。虽然工作压力大一点,但是收入稳定。这座小城市消费水平没那么高,所以以他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是绰绰有余的。
“但你也知道,我长得实在拿不出手。也不怎么会浪漫。我可以编码写我爱你,但是哪个姑娘会喜欢呢。”他开到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
“所以你的交友软件里的头像...”我欲言又止。
“唉,是啊,我不敢把自己的真实照片传上去,不然哪里会有女孩愿意和我出来呀。我在这个社交网站上一共见过五个姑娘,只有你喝完咖啡还愿意跟我一起出来吃饭的。”他苦笑着。我坐在副驾驶,突然发现从侧面看他,也算不难看。
“我理解,你看我不也是一个人,只能在社交网站上寻求安慰吗。”我似乎开始享受和他聊天的过程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加了一脚油把车开进了一个小胡同里。前面一座银白色的建筑,他指了指,“这就算是我们的公司。那家餐厅就在楼下。”
我跟着他进了那栋大楼,来到了他说的那家私人厨房。虽然是午饭点,但是这家餐厅似乎不为外人所知,那股清幽劲儿让我无比自在。我们脱了外套,来到餐厅中央。那是一条长长的西餐桌,两头各摆着餐具,中间有四五盏烛台,每个烛台中间隔着一束花。就在我环顾四周的功夫,他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已经换好了主厨的衣服,白上衣白裤子,还戴了一顶主厨帽。
“你好,欢迎来到W餐厅,我是这里的厨师W。”他笑着,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之前没有告诉你,这是我开的餐厅,每天我只做两桌菜,算是副业吧。”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衣领,一边走向后厨,“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厨房。”
我跟着他到了后厨,所有的餐具都规规整整的码放好,操作台面一尘不染。他递给我一张白纸,“想吃什么,写在上面就好了。”
我还停留在一开始的惊讶中,深感这一次的约会简直太奇妙了。以为认识了一个典型IT男,没想到IT男的副业是开餐厅。我按照他说的,在纸上写下了火鸡,意面和红酒。然后就被请到餐厅里随意参观,他在后厨关上了门。
我在餐厅随处转着,看着墙上挂着的墨西哥热带雨林的摄影集,凑近一看,旁边的挂牌写着的是:2013年-一个人的热带雨林徒步旅行。摄影师:W。我饶有兴趣的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他是个好摄影师,自然的光影和植被的线条相互交合,又在过于和谐的时刻产生了碰撞与冲突。
果真人不可貌相。我有些后悔刚开始见到他时的粗鲁和无礼了。
这时他突然站在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意面已经差不多了,我们先开瓶酒喝。”他看出我一脸被吓到的惊慌,于是笑着说,“我走路很轻的。吓到你了?”我赶忙正色摆手,怕他看透我眼中还未收回来的崇拜。
“你爱喝什么?”他转过身打开一柜子的红酒和香槟。
“我也不太懂,喝香槟吧。”我此刻倒显得有些局促了,是怕他识出我没有去过美国的局促。
“我这儿有Delamotte德勒梦,还有Taittinger泰亭哲珍藏,都是干型的。”他顿了顿,“泰亭哲是邦德钟爱的一款。”
“那就泰亭哲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台阶,赶忙抓住。
他开了瓶,为我分了酒,我们坐在长桌的两头,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月俏佳人》里薇薇安刚刚学会基本的西餐礼节时的笨拙和尴尬。大概潜意识里,我已经将自己放在低他一等的位置。我就是这样的。外表看起来强势又独立,其实内心极度脆弱和自卑,爱上的人都拥有无限伤害我的权利。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惊,莫非我对他已经产生感情了?从上一段感情至今已经将近三年的时间,我都从来没有允许自己陷入到一段真正的感情中,因为我所知道的男人,不过是用一切手段来俘获女孩芳心的野兽,到手之后就失去了新鲜感和使用价值。我知道我对爱情有些悲观了,但是在我看来,爱情也绝非表面上看得的光鲜与浪漫。
杯中的香槟在鼓鼓冒着气泡,一股白花和柑橘的混合香甜萦绕在唇齿间,柔和又不失特色。可能喝下一百种香槟,都不会忘记它的滋味。
W坐在对面,和刚刚在咖啡馆不同,似乎眉宇间都舒展极了。在花香的酒气与海盐味烛台的氤氲下,W的样貌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我只觉得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有趣的灵魂。
不一会儿他起身,端出核桃南瓜意面,颜色鲜艳,香气四溢。“哇”,我发出了一声夸张的赞叹。但是说真的,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矜持和尴尬。他恰到好处的谈吐和举止,以及发掘到他这么多有趣的爱好和技能,让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和兴趣,想要和他再聊久一点。
他把芝士撒到我的意面上,“你先吃着,我去看看火鸡烤得怎么样了。”他转身又进了后厨。
他一定出国学过西餐,要么就是传承了家族的手艺,要么就是有过一个特别爱吃的女朋友。我不断地猜他的故事,同他的意面一起让我觉得甜而不腻,想一直不停地吃下去。一会儿,听见他在厨房设定烤箱时间的声音。机器咯吱一声,然后就滴滴滴滴的开始了运转。我在心里盘算好了一会儿要和他聊些什么,也觉得向他和盘托出关于我出国留学的谎言。当然,更多的是听他聊他的故事,毕竟我们有那么多相同的爱好。甚至想听他聊他的工作,想要学习他所热爱的,也想让他好好地认识我。
我就这样抿一点酒,吃一小口面的慢慢等他出来,因为我知道,好事总值得等待。大概有半个小时过去了,酒喝完了,面还剩下一口,房间里只剩下烤箱还在滴滴滴滴的运转。我有些好奇,又有些泄气,不知道他还在里面做什么,但又不想显得太过焦急,失了身价。
于是我坐在长桌的一头,掏出小镜子,一面补妆,一面观察厨房里的动静。补好妆,我又分别给两个人倒了半杯酒。香槟滑进杯中,气泡互相冲撞着,发出爆破前蓄势待发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随着气泡慢慢消失,声音逐渐消逝,我决定起身去后厨看看他在做什么。
我走到后厨,四下空无一人。我试图找到从后厨通向外面的小门,无功而返。烤箱里的火鸡此刻叮的一声打破沉默。我走过去,透过玻璃门看到鸡肉的表皮被烤成均匀的焦黄色,肉质不紧绷,表面浸润着汁水。
真是可口的一餐,我心想。一低头,发现烤箱的下方,一身主厨的衣裳,和一双黑色皮鞋。
那双我走出咖啡店门时,盯着发呆的黑色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