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岁月,总是特别漫长又特别短暂。漫长是因为总有干不完的活,从日出忙碌到日落。短暂是因为,在草席间沾枕而眠,未等熟睡,驱赶和喝骂声又昭示着一日而至。
掖庭那条狭长又昏暗的巷道,隔绝着最尊荣与最低贱的人生,一边是锦绣玉堆,泼天富贵,一边却是粗衣褴褛,命如草芥。最难忍受的,不是永无止境的劳作,而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五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阿蘅适应这里了。五年前,她不叫阿蘅,她是世家之女陆嫮生。江东陆氏,世代供职鸿胪寺,凭着过人的才智和出色的邦交技巧,奔走于各国之间,以口舌之力安邦定国,带给子孙无上的荣光。十五刚及笄,先帝便赐婚于五皇子萧沅启,人生的锦绣画卷似乎才刚刚铺开。
也正是那一年,北狄犯境,抢夺财物,奸淫妇女,还放火烧尽边陲三个村落。举国民怨沸腾,朝中请战的文书络绎不绝,与北狄血战的呼声响彻整个大熙。当时的大熙,在陆氏家族三代的苦心经营下,终于建立了与周边各国的友好邦交,打通了各国通商往来的要道,朝中颁布劝商令,短短几年的时间,便令国力提升,泽被民生。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民族的自信心也空前高涨,面对北狄如此欺辱,人人皆恨不得束发从军,一雪前耻。只有陆氏父子清醒地意识到,大熙根基不稳,尚不是大战的时机。陆氏父子陆秉言、陆浩庭提出与大雍结为姻亲之盟,以国力及武力更加昌雄的大雍来牵制北狄。北狄荒蛮之地,国虽小战斗力却极其顽强,无论是大熙还是大雍,皆无强胜的可能,惟有连横才是最好的制衡之道。
先帝采纳了陆氏父子的意见,遣嫁亲生女儿锦云公主远去大雍和亲,而阿蘅的大哥,鸿胪寺副卿陆浩庭为正使,出使游说大雍。羽林卫统帅上官朝晖带领五百将士,押着公主妆奁,护送公主和使臣,黑压压地出了城。
在熙人看来,边境被欺已是屈辱,如今还要遣嫁公主,求他国庇护,更加是孰不可忍。但举国皆暂时压下郁愤,期待着从大雍传来喜讯,能与大雍合围绞杀北狄。
身为皇子和武将,沅启觉得不能提枪跃马血战一场,还要靠手无缚鸡之力的胞妹来维系国之安危,实乃奇耻大辱。那时的他对陆氏充满了敌意和鄙视,才会在花轿临门的当日,愤然抗婚,甚至羞辱新娘。
后来之事,更加令人唏嘘感慨,锦云公主和亲仪仗出城一月之后,边境竟传来令举国错愕的消息,陆浩庭留书自陈与公主两情相悦,自觉愧对家国,二人双双自刎殉情于北境。
和谈失败,还出此家丑,无奈的先帝只好同意重燃战火,并诛杀嫮生之父以平民怨,而祖父和二哥,被判流放,年过七十的祖父为避免拖累儿孙,接诏的当晚便自缢于房梁。陆家的女眷,除了早已远嫁滇南为藩王妃的大姐陆婧生,其余皆充入掖庭为奴。
一转眼,已是五年。前尘旧事,却历历在目。曾经的满庭荣耀,今日的家破人亡,父兄用了一生去成全忠义,最后不过是垫于皇权之下的尘埃草芥,而活着的人,还要感激不死的宽恕。
掖庭的陆家女眷,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有时,阿蘅躺在湿冷的床铺上,听着其他宫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声,反而觉得平和安宁,至少,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哪怕清醒的时候活得行尸走肉,但此刻她们是放松而满足的,而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越是世情凉薄,越渴望俗世人情的慰藉。
不是没有遭受过欺辱,抢她的餐食,把最脏最重的差事推给她,曾经骄傲倔强的阿蘅都淡淡地忍了过去,唯有那一次,一个痴肥的管事宫人嘲笑着打翻她为母亲苦苦求来的汤药,阿蘅恨得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胖女人推倒在地,咬牙切齿地与她撕打在一起,泪不停地涌,脑海中却只有恨,没有任何的怕。阿蘅死死地掐住那个女人的脖子,周围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罪奴,喊着、叫着、笑着,没有人敢上前出头,而两个掖庭的管事太监用尽全力,也没办法架开阿蘅,粗重的皮鞭狠狠地抽打阿蘅的背部,一鞭又一鞭,伤口皮开肉绽往外渗着血,可阿蘅死不松手,那一刻,她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家都没有了,还要命做什么?
直到母亲被两个人扶着,从床上挣扎着进来,方喝住了阿蘅。
掖庭的日子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生死之别,无论有多少冤屈和戾气,撑不过天明,便只是乱葬坟的一抔黄土。可那一次,母亲罚阿蘅跪着念了一宿的《大悲咒》。
阿蘅不懂佛,但阿蘅对母亲言听计从从,即便是身在掖庭,出身高贵的母亲依然是衣裙整洁,发髻端庄,保持着温雅而又从容的气度,阿蘅觉得母亲便是不幸落入陋室的芝兰,即便在阳光照耀不了的角落,依旧可以淡然地盛放幽香。只有母亲身上的光辉,是她暗夜的烛光,守护自己不坠入无间地狱。那一次之后,别人都惧怕看似柔弱,发起狠来却如一只小兽的阿蘅,她们母女的日子开始好过一些了。
出生贵族的母亲,自幼便喜爱侍花弄草,因此对许多奇花异草的培植皆颇有心得,不成想这项闺中的爱好,最后却成了母女俩保命的手艺,因为母亲救活了太后珍贵的媿紫牡丹,母女俩得以从最低贱的浣衣司调去了莳花局,又因为母亲的手艺,连带管事太监都对其母女略加照拂。
可阴冷潮湿的环境令母亲的病情日益严重,三年前,母亲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嫮生,你记住你是江东陆氏的女儿,任何时候都不可轻贱自己。如果可以,就拼尽全力替陆家洗刷污名,如果做不到,也要清清白白地好好活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坐卧在掖庭枯草铺设的床席上,气息微弱却坚定无比地对阿蘅说到。嫮生是阿蘅的正名,是祖父取自“嫮目宜笑”之意的好名字,可进了掖庭,母亲就一直只唤“阿蘅”这个小名,甚至想尽办法散尽最后的钱财,让人逐渐淡忘她是陆家的女儿。
是啊,家族之辱岂可轻忘,大哥自刎的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大嫂临近生产,由于过度悲痛和惊吓,最后母子皆未能保住。可大嫂临死前曾死死抓住阿蘅母女的双手,反复说丈夫死得冤屈,不能为他洗清污名,身为妻子死不瞑目。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蘅庆幸大哥得此贤妻,可她不知道陆家还能凭什么去伸冤,洗冤。
“嫮生,我们虽然沦落为囚,但骨子里的清贵是不能丢的,行止端庄,进退有度,母亲平时教你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忘。”
“我陆氏无愧家国,最后竟落个如斯下场,嫮生,祖父不甘心啊!”
“小妹,你大哥一定是被冤枉的,大嫂求你一定要还他清白……”
……
多少个无眠之夜,亲人的嘱托,便是枕上的点滴清泪,也是心底永远的痛,人世虽苦,但活着,便持着硬气和尊严。
阿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合着的眼眸凝着泪,可嘴角却有笑意。梦里不知身是客,她还是陆府最受宠的小妹,有父母的疼爱,兄嫂的怜惜。刚刚及笄,先帝赐婚,她含着娇羞地躲在屏风后,听父兄谈论她未来的夫婿,那是个驰骋沙场,饮马林泉的飒爽少年郎……
可一切,不过是春闺梦一场,天亮了,梦醒了,她那双粗糙的手依然要插入最脏的泥土,用汗水为一墙之隔的皇家贵妇们,浇灌出最艳丽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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