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雨丝夹着寒流,在阴沉地天宇下肆无忌惮,搅得天地寒彻。它钻进草丛,飞入树林,飘入田畴,又从草丛、树林、田畴中旋出,漫逸开去,把故乡沾染得到处是水汽。这时,我就热切地想宅进一间砖木瓦的屋子。
屋子通常不大。东西两边是正房,中间是厅堂,厅堂无一例外地摆着香案和一张八仙桌。厨房是拼接出去的,与厅堂有一过道相连。屋子四周用板砖围成墙体(或是土墙夯筑),内部用杉木板隔着。有时,风丝溜溜地从黑色瓦垄里下来,吹落下一些灰尘。屋子有些阴冷。屋主在背风处置一个火盆,里面添些木炭。一家人围着竹筛挑拣茶子,裤腿被火烤得僵硬滚烫,脸也红扑扑的。
表哥有一间屋子,一张床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墙角有个竹制书橱,里面散乱地堆放着好些书。这是我幼时见到的最多的书。印记里,表哥躺在被褥里捧着书读,半天不愿起来。有时他也起身生个火盆,里面放上一个搪瓷盅,放一两片咸肉和些许豆子,焐到气浪顶起盖子。在农村,冬天从不缺萝卜。经霜的萝卜甜脆,洗净来,白胖胖的,生吃都可以。把萝卜切成墩,放在炭火上炖,香味比豆子差不了。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热腾腾的萝卜,这是一种绝美享受。我被表哥的这种生活陶醉了,时常来到他的小屋,猫着身子看书,或是夹着几片萝卜吃。外面北风呼啸,里面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大雪之前,油菜打开叶子,吸食大粪调和草木灰的养分,蓊绿蓊绿的。麻雀在田野起伏,有时候蛰居到墙角,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雨一来,鸡狗都不愿意出去寻食,躲趴在屋檐上的柴垛里。大多数农人这时节都没什么活计,男人帮着女人做豆腐。用石磨把浸泡过的豆瓣碾开,成浆液状,然后倒入锅里,架着火烧开煮沸,冲入石膏粉,之后上箱滤水。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妇人的脸是浮着的。水汽被瓦垄压扁,从檐角、从瓦缝中溢出。从高处俯视,在树林掩映下你能获取某种诗意。厨房被焐得暖暖的,乡村因这种水汽具有了烟火气息。
我喜欢吃农家自制的豆腐,货真价实,有豆香。喝喜酒的日子,我专拣豆腐吃,恨不能将整碟的豆腐倒入碗里。遗憾的是现在集市上的豆腐软腻、碱水重、没一丁点豆香味。吃一次,难免怅然一回。我对妻子说,你妈什么时候自制豆腐呀?!
制豆腐时,小孩也是有所企盼的,可以喝到新鲜豆腐脑。豆腐脑像和稀后的鸡蛋羹,里面放入酱油调味,或洒小许糖和葱花,味道极其鲜美。一碗豆腐脑,热腾腾地喝下去,从食道到心窝都燥热起来。小时,我喝得急,烫着我伸舌头揉心口。母亲就笑,慢点喝,又没人同你抢,慌什么呀慌!我咧嘴笑着,仍旧贪婪地大口喝着。
乡村的冬夜来得比较早,特别是阴雨天,晚边四五点钟就黑了。六点钟的光景,农家就散射出橘黄的灯光。换在日常,父亲洗了脚早到床上睡觉去了。但是年末总得弄点哄孩子的农家美食,有点过年样。制香烟糖、压板凳糖比较时兴。
制香烟糖是气力活,“洗脸”、“打摆”、“扯面”,“做帽”、“抽丝”,一大团灼热的麦芽糖要把它变白、变得瓷实来,每一过程都得稳且快。这是冬日里小伙子练手的绝好时机,六七个小伙走东家逛西家,一到场地捋起袖子加油干,累的汗水涔面。一个能赶好几个场子。我尾随着堂哥坤日,卖弄手脚,却都是几下子就气喘吁吁。堂哥就笑,你那是什么小伙子,双手持接过短棒,打摆时,案板砰砰作响。麦芽糖由暗红变白而有任性。农村里,堂哥这样的好手很多,坤进哥能一人包干到底,这着实让人佩服。屋子里散发着热气,笑声夺门而出,嗡嗡地传的很远。
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人种小麦了,自然也就不会再自制香烟糖,夜晚串门制糖的生活也渐行渐远,成为模糊的记忆。只是偶然时间,家乡群聊中偶尔有人提前这种生活,甜蜜回忆之后便是唏嘘。
板凳糖也是冬日里进行的,需要人不多,一个师傅就够。热闹自然缺了很多。但是父亲说,以前队里制板凳糖像压翘翘板一样充满趣味,男女老少都可以上,这又勾起了我的向往。
往事不再,记忆随着时间而不断淡忘。我们把身体蜷进钢筋混泥土的房子,身子怯弱的像一只小兽。每当风起,冬雨漫无边际地飘荡,即使在空调房里,一不小心,就会感冒。
2018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