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一年里农人最忙的时刻。
家乡的人们,这个时节大概在忙着收麦、栽水稻、种玉米及各种豆类,在以养蚕为重要经济来源的我的故土,还要加上一项十分劳心费力的事务——催老蚕,捡老蚕,摘蚕茧。离开家乡太久已经不太能记清,每年的芒种到底要忙些什么。
忙碌倒是记得的,芒种芒种,样样都种。带芒的麦子要收,带芒的水稻要栽。又说芒种前,忙种田,芒种后,忙种豆,真是应接不暇的苦累忙乱。
芒种一到,日子难熬。至今还记得麦芒刺到皮肤再被汗水浸过的那种痛痒,还有水稻叶割破皮肤的一道道密集的小伤痕,还有熬夜催老蚕,摘蚕茧的极度困乏。
今年的芒种,我不在家乡,在路上。
迎着青海湖的凛冽寒风,在一个叫做黑马河镇的小镇留宿,抵达时是晚上七点,太阳依旧明媚高悬,高原的阳光直白热辣,泼喇喇撒下来,照耀着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
它小得只有一条街道,唯一的一条。车进入小镇开过一座朴实的桥,这便是这个小镇的开头,一条略带弧度的街道在阳光下坦白地往前延伸,便是这个小镇的全部了。倘若没有那点弧度,你站在桥头,便可将它一览无遗。那点弧度并不为它遮挡什么,也不为了增添神秘感,只是自然而然地延伸而去,仿佛河流的走向。
河流从小镇的后方蜿蜒流出,在桥下泛着粼粼波光奔出去。
在旅馆放下行李,到小饭馆吃完饭,走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头痛一阵强过一阵,恐怕是高反了—我想着,心跳越来越快。但仍想看看这个小镇——这个小镇,一生可能只会路过一次。
刚抵达镇子时, 我们的司机兼半个导游——大温和我说,我在网上订的那家旅店是镇上最偏僻的旅店。是吗,我漫不经心地问,心里并不在意,这么小的镇子,再偏能偏哪儿去。
果然,所谓的最偏僻就是在那条唯一的街道上拐进一条巷子200米后的一个院子。旅馆的后面,是一条荒凉的河和一片同样荒凉的草地——就因为这个,我才定了这个所谓镇上最偏的旅店。反正高原的夜晚来得晚,夕阳下在河边草地上漫步应该很好。
只是我忘记了高原凛冽粗粝的风,当我拖着慢吞吞的脚步,不顾一阵强似一阵的高反硬撑去河边散步时,我为自己的浪漫主义感到好笑。务实的珊珊和小瓶子选择紧闭门窗,在开着电褥子的床上玩手机。
如果风能静止几分钟,让我好好看看这里,我会抛弃对它的荒凉印象,以我对高原有限的经验来看,这也是一片不错的牧场。
此刻阳光明媚,河流闪闪发光,草地一片青绿。河对岸山丘连绵起伏,线条温柔如成熟女性的曲线。山丘把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另一座山丘上,在明暗之间,阴柔与阳光之间,自然展现出多姿且柔情的一面。但我这个异乡人无法沉醉其中,风在旷野里一刻不停地呼啸,脸颊和手指被吹得冰凉僵硬,头巾和头发在风里凌乱蓬飞。这是高原对人类的嘲笑,当你惊叹于她温柔多姿的美丽,感激她将河流和草地赐予此处的贫瘠,她便用如此粗粝寒冷的风,来宣示她的力量和冷酷。
这里的人们怎么谈恋爱呢?我想,那种牵着手在阳光里、月光下说情话的日子大概不属于他们,这么大的风,温存的情话刚送出嘴唇就会被风吹散。他们应该在一所结实的有着大大窗户的小房子里,捧着一杯热茶,把风声阻隔在外,晒着太阳,看着河流说情话。
洁白的雪山远远地为山丘衬一道迤逦的银边。不知道翻过那些山丘会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但我沿着河流走一走都无比吃力。河那边远远有放牧的人,骑在马上赶着羊群下山,他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不堪,在风里呼吸紧张,太阳穴和心脏将要炸裂般地狂跳。
他自在地骑着马,如同我家乡的那些父辈们扶着犁头把牛赶下田一样自在。在河水里洗了下手,寒冷入骨。我把冰凉的手伸进外套,隔着T恤按住因为高反而砰砰乱跳的心脏,脑海里涌出诗歌般的一个念头:河流先于人类,到达这片荒凉。
先有了河,然后才有了人群,我想。看见落日的余晖洒在河流上,格外苍凉。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
高原以她粗粝的力量,带着古老的神秘启示,打动了一个在富饶盆地里长大的姑娘,她脑海里回响着那个诗歌一样的念头,窥探到了自然和人类关系的冰山一角。
我想起路边一家挨着一家的川菜馆,那些真的是家乡的故人吗?从那样四季分明富饶丰茂的故土,来到这样荒凉粗粝的小镇上讨生活?
故乡的四季,暖风吹动柳絮,细雨滋生花蕾,秋阳晒红果实,冬季树木也长青。家门前的一个小池塘一块小菜地也比这里热闹丰盛。那个曾被我无数次嫌弃太小太小的家乡小镇,也有这个小镇的好几倍大。水墨在群里发信息提醒我芒种将近,我突然想,那些美丽而诗意的节气,对此处的人们是没有意义的。
当然我知道现在的牧民是很富裕的人群,然而这无休止的狂野的风,这水寒伤马骨的河,他们是否厌倦过想过逃离呢?
然而这就是他们的应许之地,这样的土地及河流养育了牛羊,流淌出蜜与奶来。这里或许没有24节气,但他们亦有他们的时节。这地母般温厚又残酷的自然,让牧场有夏季有冬季,这无休止的风,一年之中也会停息两个月,让鲜花开遍原野,让人群欢聚一堂,举行盛大的那达慕大会。
他们的四季节气,暗合这广袤土地上的自然变迁,以牧场的轮换,盛大的节日,热烈的开花,对山海的祭祀,对牧群的剪毛和冬宰一一呈现。
这是他们的应许之地,远比异乡人想象的要富饶多情,而他们从未抛弃过他们的神,所有他们没有散落在这世界上,而是在这片土地上踏实生活。
踏上这片土地的异乡人,带着饥渴的好奇心,望一眼路上的风马旗,摸一下塔尔寺的转经筒,惊叹过壁画和酥油花,便看到了他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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