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5)

2015年8月25日 星期一 第一天(2)

橙色主调的餐厅空间开阔,不仅让人心情舒畅,而且食欲大增。进门的右手边摆着供人选择的早餐,主食是各种馅的包子、馒头、鸡蛋、炒饭、粥和面条,看上去很丰富。新鲜的菜蔬都是清炒的,冬瓜、土豆丝和圆白菜,虽然看上去都像是在水里过一遍就捞起来的,还是能从剩余量的多少看出它们不同的受欢迎程度——冬瓜还是堆得满满的一盘,圆白菜已经见底了。我选了一点主食,跳过蔬菜,挑了一些色泽光鲜,更能激起食欲的腌菜放进盘子里,倒了一杯豆浆。

蓝铭无意吃早餐,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四口之家的旁边,和中年男人聊着市场金融风向。我在蓝铭的另一边坐下,餐桌上的两个小孩不时地弄出叮叮乓乓的声响,我边吃早餐边看他们玩闹,这对让父母头疼的活宝在外人看来却是趣味十足。

小女孩冷不防地拿勺子在小男孩的粥碗里舀了一勺,小男孩拿筷子去挡,女孩已经收回勺子。勺子只是沾了一点汤汁,小女孩放进嘴里,咂摸得有滋有味。小男孩恼火地瞪着她,无计可施,小女孩面前的盘子和碗里的东西都吃干净了。连番几次后,小男孩找爸爸告状,爸爸没理他,他转而向坐在旁边的妈妈求助。

“妈妈,姐姐总是抢我的饭吃。”

“晶晶,别闹了,让弟弟好好吃饭。”

“亮亮吃不完,我帮他吃一点的。”

“没有。”小男孩赶紧用双臂护住盘子,阻挡姐姐虎视眈眈的勺子。

“我们都吃完了,你还剩那么多好吃的……”晶晶说。

“我,我马上就吃完了。”

“好,等你五分钟,你还吃不完我就帮你。”

小男孩嘀咕着往嘴里扒拉炒饭,没嚼两下就咽下去了。中年妇女劝他吃慢点没用,转而去瞪晶晶,晶晶调皮地冲着妈妈吐舌头。

目送那一家子离开,我收回目光,盘子里的鸡蛋馒头突然变得寡淡无味,我咽了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再次抬头看那家人,他们已经消失在餐厅门外了。我莫名地惆怅起来,不知道是为他们,还是为自己。

蓝铭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盯着那家人看了那么久,看出什么来了?”

我低头翻弄盘子里的食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感慨,说出口的却是变成了另一番心思。“等我人到中年的时候,如果我有一个美满的家,有两个孩子,忙里偷闲地旅旅游,应该会很幸福知足,可是,刚刚那个女人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女人不开心是因为她男人不想让她开心。”

“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中年男人和家人貌合神离,事实上你看到的——”他看了我一眼,改变了话题,“你为什么对那家人那么好奇?”

“我只是随便问问。”

“是吗?”

“不是。”我说,“他们是我内心世界的反映。我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从哪来,报了什么团,就象关心我自己的问题一样。”

“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已经开口问了。”

“你参加的团叫‘圆梦旅行团’。在这里,你有一周的时间去完成你想做,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旅行团会提供所有服务,你除了专心于完成它,不需要为其他任何事情操心。”

“我不觉得我以前听过这个团。”

“在参团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或者相信它的存在。参加我们旅行团的人,都是意外的机缘。”他端过我的豆浆尝了一口,要还给我,我摆摆手,他把杯子放到自己面前了。“我们不做任何宣传。”

“我们?”

“你应该不会以为旅行团的组织成员就我一个吧?当然,从你跟着我的那一刻起,你将由我全权负责,应该没机会看到我们组织里的其他人了。”

“我的运气这么好?”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了,有些人宁愿闭着眼睛等待彻底被死亡吞没,也不愿睁眼看看自己内心的渴望。逃避会让事情变得简单,无疑也会留下遗憾。我们是想给抱有执念又没机会行动的人一次圆梦的机会,有些人认为钱是万能的,有的人总觉得时间不够,而有些人,最放不下的则是感情。看看脱去了各种牵绊自己的借口,是否能明白生命的真谛。”

“我失忆是因为参加了你们的团?”

“你所谓的失忆是你自身的原因,我们只能引导,从来不会改变任何人。”

“也就是说,我是先失忆,后入的团?”

“不尽然。你加入时还是很明白,可是等你睡了一觉醒过来……”他耸耸肩。

“我为什么来这里?”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

随身携带的画包在我脑中一闪而逝,我隐约想到了一点线索。“这是哪?”

“如果你想起来了,自然无需我说,如果你不记得,一个地名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你可以当我们是摆渡人,渡人渡己。”

“能说得具体点吗?”

“旅程结束后,我可能从你们身上得到一份礼物,也可能什么也没有。不过能够陪你们走一程,我也很知足了。”他促狭地笑了笑,“像我们这类穷极无聊的人,喜欢从别人的生活中窥探到生命的意义。”

“什么礼物?”

“如果你都不知道,那我更得等七天后知晓答案了。”

“你们怎么盈利?”

“谁说我们需要盈利了。即使有回报也是你们心甘情愿给的。有时候,你们甚至都不会认为到你们付出了代价。”

“我越听越糊涂了。”

“没关系。你有很强的个人意识,但是请你记住一点,不要用你旧有人生观来衡量眼前的世界。”

“可惜我一向认为,羊毛出在羊身上。”

“公正地说,我们是互惠互利。”

他一直含糊说辞,我想吓唬吓唬他,“我要退团。”

“我们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你想走想留都可以,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只是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们不能提供你回程的车票。”

“我没签过任何协议?”

他再次耸耸肩。“不需要为企图逃避的人提供任何借口。”

我不说话了。

“你在担心什么呢?当初是你自愿跟我走,又不是我绑架你来的。在这里呆上一周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也许还会成为你此生最为难忘的一次旅行呢。”

想到旅行团的名字,我动摇了。“还有什么你可以明确告诉我的吗?”

“今天是2015年8月23日,星期一。”

我算了算自己的年龄,二十八岁了,看到自己修长光洁的手指,婚姻状况也不难确定了。

“这段时间内,你在这里的一切开销都可以刷卡支付。”

“刷卡?”

“昨天给你的那张卡就是这个用途。它是联网的,上面有你的身份信息,只要输入你的指纹就能任意消费了。”

我一点点掰着馒头,默默地整理自己的思路。导游确实也像含着金钥匙出生,成长道路顺风顺水,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利用已有的资源,来交换一些他们不曾经历过的人生。目前来说,我可以接受。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导游问。

“这间酒店预定前有调查过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住的这家酒店不太干净?”

“是吗?这家酒店虽然只是三星级的,但是我知道酒店的老板是以五星级的标准来要求员工和对待客户的。”他拿手指蹭了蹭桌面,抬起手看了看,“挺干净的,你看,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不——”

“劳驾,往旁边挪一挪,我要坐这里。”

我回头去看,一个年轻女子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牛奶站在我身后俯视着我,显然是冲我来的。

“上面写你名字了吗?”

“赵妍,坐这边。”蓝铭挪走他左边的餐具,转身对那女子说。

名字听着耳熟。我又看了一眼落座的女人,顿时想起来了,这个打扮得象只漂亮花瓶的女人,不就是昨天下车时阴阳怪气地对我笑的人嘛。她换了妆容和衣服,对我来说,就象换了釉彩的花瓶,非专业人士还真认不出来。

“你刚才要说什么?”蓝铭问我。

“导游,早上是怎么回事?外面吵死了,人家觉都睡不好。”赵妍说。

“你吃完饭就可以回房睡个回笼觉。早上路口出了车祸,现在应该已经疏散了。”

“人员伤亡情况怎样?”我问。

“我的房间临街就够吵的了,出入还这么不安全。我不管,我要换酒店。”赵妍再次插话。

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心,够自我,短短两分钟她就给足了让我讨厌她的理由。我噌地站起来,对蓝铭说:“我吃饱了,你慢慢享用。”

酒红色的漏斗形领口上衣配薰衣草紫的短裙,我穿好后在镜子前转了一圈,丝光绸布还有折射效果,显得非常干脆利落,就是它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拿着试过的衣服去前台结账。卡片划过磁槽,我钦下指纹,这套普拉达的衣服就是我的了。

这是我从酒店出来后买的第五套衣服了。我本能地觉得这些不是我平常消费的价位,不过既然蓝铭说得那么慷慨,我理应试验一下,过程很顺利。

吃完早餐,我回房从衣柜里拿出画包仔细翻过了,里面作画的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个小钱包,有一点零钱和三张卡,身份证和两张银行卡,我不记得里面是否有钱,连密码都忘了。日后等我弄清楚了状况,留下一两套换洗,其余的衣服还可以原封不动地退回店里去。

每次刷完卡,我都留下酒店的住址,让人把东西送过去。于是当我逛完步行街时,手上依然只有加冰的可乐和新买的手提包。可是走到十字路口,我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失落感再次袭上心头,连脚踩在红色方砖上也象没踩到底似的。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似乎周围的人都带着不令人愉快的眼神看着我,但当我去证实时,周边的人们其实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被人跟踪了,可是猛地回头,行色匆匆的人群走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没有可疑的人或物。或许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红灯变成了绿灯,我把这当做对我的指引,过了马路,继续往前走。街道两旁的商品不再只是新颖潮流的衣服,工艺品、糕点、小饰品、琴行,连带着它们的装潢也陈旧古朴得多。我在一家工艺品橱窗前驻足,金字塔形的货架最顶端是两个净白陶瓷的晴雨娃娃,它们背靠背,晴天娃娃正开心地对着我笑。我看着它,不只是感到熟悉,而且相信我曾来过这里。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这条街越看越熟悉,我走到街的尽头,在十字路口右转后走了不到五百米,远远望见马路斜对面一栋挂了户外显示屏的大楼。那应该是一家连锁超市,我继续往前走,直到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正面,大理石墙面上嵌着的“中诚百货”四个楷体字印证了我的猜想。

某些问题就要找到答案了,我凭着直觉穿过马路,沿着超市的侧面的柏油路往里走,路边绿荫遮道,空气湿润凉爽,我预见到了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果然,一片人工湖出现在视野中。我走向湖堤,浅绿色的湖水看上去不是很美观,但是极目远望,湖水的微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银浪,迎面吹来的清风中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混合了柳枝的清香,我深深吸了口气,是我熟悉的味道。我闭上眼,仿佛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亲切,舒展……

我猛地睁开眼,有目的地搜索着沿湖堤岸。在水汽氤氲的对岸,我看到了那座两层的八角凉亭。有一瞬间,我以为走进了自己的画中,亦或是梦里。当久违的亲和感在心中升起时,我问自己,这是有多久没有回家了,竟然连自己的故乡都忘了。

我沿着堤岸走向湖对岸,心中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家人在为我的行踪担忧吗?朋友们是否知道我回来了?我应该回家去见爸爸妈妈,但觉得至少等我理出点头绪才行。

将近正午,阳光暴烈,温润的清风早已被潮湿的热浪取代。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凉亭,选了临湖的一角坐下来,一开始还紧紧揪着记忆不放,毫无收获后注意力渐渐被湖面的景致吸引了。

这片湖的形状是象一个口小肚子大的葫芦,我所在的凉亭是葫芦大肚子的最突的位置,在我的左手边,湖岸慢慢收缩,直到一条石桥横跨两岸,然后又分开象远延伸,最后汇合到一起。一只鲜艳的黄鸭子漂泊在湖中央,随着水波轻轻摆动着身子,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我右手边,靠近葫芦底的位置,五颜六色的动物形状游船并排地停泊在杨柳低垂的岸边,它们整齐地排成两排,统一地头冲湖面,象是一群等待出征的动物骑士,颇有趣味。有两只鸭子和一只熊猫脱离了队伍,在碧水青波上游弋。一只鸭子船里面没有人,风把它吹到桥洞边,磕磕绊绊地往桥洞里游去。另一只鸭子船里坐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象在课堂上端端正正地坐在两个女人中间,头却象上了发条似的转来转去。他们的目标似乎是湖中央的黄鸭子,不过鸭子船不怎么听指挥,不是偏离了方向就是任性地原地打转。

熊猫船离我最近,我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乘客,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看上去是高中生。船突然颠簸起来,女生的尖声叫嚷混合着男孩子的哄笑声阵阵传来,我也跟着紧张起来,仿佛预感到会有事发生。

游船停止了摇摆,我刚舒口气,船再次晃荡起来,眼前人影一闪,“扑通”一声,一个人从船上掉下去,激起的水花有几点溅在我脸上。其他人一起拥到那边,小船猛地倾向一边,一些湖水漫过船舷,灌进船舱里。我也随之地倒向一边,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平衡,伸手将离我最近的人拉回座位。“你们要干什么,不知道挤到一边会把小船弄翻的啊。”

依然趴在船边的男孩转过头来看我,其实是个假小子。“玲玲,张晓阳掉进水里去了。”

“我看到了。”

“我不会水,你们谁会水赶紧下去救他啊。”

坐在我旁边的男生摇摇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会水,不过没必要。张晓阳是自己跳下去的,等他玩够了就上来了。”

“可是他掉下去这么久都没有浮上来,说不定是腿抽筋,或者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你想多了。他故意在水底闭气呢,憋不住就上来了。”

“你不救我救。”假小子试探着准备下水。我拦住她说:“你给我坐好。我看看。”

我们换了位置,我不理会他们的催促,蹲在船舷边看着水里的动静,心中在默默倒计时,再过十秒钟他还不上来我就下水。十、九、八、七……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依然没看到张晓阳的身影,我正准备往下跳,一个黑影出现在水中,张晓阳往上游了一段距离后不动了,他回头看了看,象是有什么绊住了他,他抬起头往上看,苍白的脸色几呈半透明,惊惧的眼神没有聚焦。他似乎看见了我,想要说什么,一张嘴,只有连绵的气泡往上溢,身体再次往下沉。我喊着张晓阳的名字,想要抓住他,他挥舞着双手,可是离水面太远了,我够不着。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准备往下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凉亭的边缘,赵妍站在旁边,要不是她拍我,我真就跳下去了。

“喂,你刚刚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她看着湖水问。

“没什么,我就想看看湖里有没有鱼。”我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随口瞎编。

记忆里的情节不是这样的,当时张晓阳跳水之后没多久就上来了,他说实际水深还不到他的脖子,但是淤泥就快漫到他的膝盖,太恶心了。然后他带着混合着腐臭的水腥味爬上了船。我们差点笑掉大牙。

“这么脏的水,怎么会有——哇,还真有鱼哎,你看你看,游到亭子下面去了。”她蹲下看了好久才站起来,“对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也是一个人?”除了张晓阳,另外的一个男孩和女孩都是我同学,我还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但我感觉和假小子关系很好。我们就读的高中离这不远。

“嗯,我逛街逛累了,过来歇歇脚。”她坐到石凳上,锤着腿说:“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破地方旅游,山不见山,水没好水的。”

“这是双向选择,你要是不愿意也没人逼你来。”

“也是哦。”她丝毫没在意我不客气的语气,点着头,若有所思。“这里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好无聊啊。不如咱们下午一起去逛街吧,我刚才看到好多小吃都没见过,一起去尝尝如何?”

“我有其他安排了。”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看她悻悻的样子,又有些歉疚,毕竟刚才她帮了我。“我准备去吃午饭,你跟我一起去吗?”

“好啊,我要吃凉皮,刚才路过的时候看着老板拌了好多调料,感觉很好吃。”

她年龄看上去比我小不了几岁,心性却像个孩子。

赵妍提着买好的凉皮和我一起走进一家餐厅。她点了两个凉菜,强调多放辣椒。我接过餐单,翻看着说,“你真该尝尝我们这的家乡菜。”

“这里是你家乡啊?我刚才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象赵妍这种性情的人,喜欢她或者讨厌她都很容易,大概是因为第一印象不佳的缘故,我改换阵营时心中依然有些疙瘩。“沔阳三蒸在全国都挺有名的,这里虽然不是沔阳,蒸菜的味道相当地道,要尝尝吗?”

“好啊。看来你很在行,你决定就好。”

我点了粉蒸肉、粉蒸莲藕和青菜豆腐汤。

互相认识之后,她告诉我,她跟家人吵了一架,稀里糊涂地参加一个团,然后就到这了。她说:“真奇怪,吵架的事由都忘了,可是那种情绪一直在心怀里下不去。”

“那是因为你在乎他们。”

“我爸爸和哥哥虽然都很疼爱我,可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很乐意有个听众听她倾诉,至于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当她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时我很怀疑她是否知道我叫什么。她说她的爸爸和哥哥一向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看待,凡事有求必应,可是当她遇到喜欢的人,为爱情执着时,父兄却变得不近人情了,她非常生气,也无法理解,想尽办法……

我边听边走神,视线穿过落地的透明玻璃,我又看见了早上遇到的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妇,他们在外面观望了一会,朝门口走去。

中年男人率先走了进来,穿着T恤的服务员走上前去招呼,男人边走边说着什么,随即发现家人没有跟上,一回头,看见小儿子又在耍赖了。

小男孩亮亮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女人哄了几句没用,早已不耐烦的脸彻底拉下来,她抱着亮亮往里走,亮亮抱住门框手脚并用地贴在上面,尖声叫嚷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

此举应该会引起店内顾客的注意力,然而好像只有我注意到了。坐我对面、背对着门口的赵妍继续说:“我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但是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也试着让他们了解我的想法,可是不知道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他们不明白……”

中年男人折身蹲到亮亮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了些什么,亮亮想了想,开口说了句话,像是在讨价还价。男人牵着亮亮的手走进饭店,母女俩跟着进来,女人的神情有所放松,但是依然耷拉着脸,好像丈夫哄好儿子没什么好欣慰的。

男人发觉我在看他,对我笑了笑,我也报以微笑。

赵妍终于意识到她唯一的听众走神了,“你在看什么?”她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看来我们碰到熟人了。”我朝那一家子落座的地方扬扬下巴。

“我们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刚刚因为一个微笑的招呼已经被那个中年女人剜了一眼,我们过去她还不得眼睛里飞刀子啊。“我点的菜怎么还没上,太慢了。”

“呃,我们的菜都上齐了。”

“啊?”我低头看到桌子上摆好的菜,“我都饿糊涂了。”

赵妍不再说话,埋头吃了两口菜,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继续吃她的凉皮。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她是因为信任我才给我讲这么多,我却完全不当回事。我让她尝尝特色蒸菜,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一声不吭地放进嘴里。

难道只有我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感到不自在吗?我想找点话题缓解一下沉闷,却担心太刻意会变得更尴尬。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

“对不起什么?”她似乎很擅长道歉,我不明白她错在哪里。

“我们才刚刚认识,都算不上熟悉,要你来分担我的思想包袱太不应该了。”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我压根就没听进去多少。

“从这趟旅程开始,我就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再也回不去了,很想立刻回去看看,可是当导游告诉我还有一周才能回家时,我又松了一口气,其实我害怕回家,因为那会证实我的猜想,我回家后却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哥哥了。”

“你以前有离开家吗?”

“有啊,不过从来没象这样,在没有亲人朋友的陪伴下,独自走这么远的路。”

“你是怎么参加这个旅游团的?”

她很困惑,想了好久才开口:“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当时我气昏了头,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总有人从中阻挠。我决定孤注一掷,只要能在一起,即使殉情也在所不惜……”

“哇~”

“然后我在路上遇到了导游。”她停下来思索了一阵,“他跟我说,我有一周的时间去想要做的事情。除非我想清楚了,否则他一周后也不会,不能送我回去。”

我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无时不精心打扮自己的美人,真的是要殉情的节奏吗?我听出点兴味了,开始觉得她的故事里还有很多八卦可挖,而且她也很乐意倾吐。我正想找个切入口替她开头,中年男人拿着汽水走到我们面前。

“我们又见面了。”男人说话时冲着我。

“是啊,请坐。”

“你们也是来旅行的?”男人刚坐下,服务员端上来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我刚想夸服务员反应迅速,中年男人冲着我们暧昧一笑,“不介意吧?”

赵妍象神游到了另一个世界,估计她连自己在摇头都没意识到。我瞟了一眼男人之前坐的那桌,他的家人都不在,想必是他趁着家人上厕所的时间偷偷过酒瘾。我表示没关系。

男人喝了一口酒,然后极其感慨地说:“趁着年轻多看看世界也好。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婚姻就是一场合法的绑架,我就是那个永远交不完赎金的肉票。”

“反正您也不用担心被撕票。”

“小姑娘真机灵。”他呵呵一笑,“我也就是这张嘴被管得太严了,得空就想发牢骚。你们下午打算去哪玩啊?”

“小姑娘”显然不该是我这个年龄段女人的称呼了,我心里却依然喜滋滋的,连刚刚搪塞赵妍的话都给忘了,实说实说:“还没想好。”

“要我说,还是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舒服,大热天的,再好的兴致都被晒蔫了。”

“可不是嘛。”

“你们这么说不对,我——”赵妍难得说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何敬东,你儿子又赖在厕所里撒野,我管不了了,你去看看吧。”中年女子站在后堂门口喊,看神情在那站的时间不短了。

何敬东回头答应了一声,拿起汽水漱口时轻声嘀咕:“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他站起来时说:“千万别说这酒是我点的,这顿饭我请。”

我忙说不用。

“没关系,反正是旅行社花钱,谁请客都一样。”他边走边喝了几口汽水,顺手将它放在一张空桌上,与妻子汇合,一前一后地走入后堂。

他们离开后,我再次感到怅然若失。莫非我和这家人有某种渊源?一丝慌乱在我心中闪过,很快又平静下来了。我只是太羡慕他们了,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又有些不解,也难以忘记中年女人被生活磨掉了激情的脸,还有她刻板的眼神里的怨怼和猜忌,仿佛让我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赵妍又絮叨起她的担忧,我有口无心地安慰她:“没事的,亲情是最宽容的,他们会在家等你回去。”

会在哪儿呢?我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寻找,手指拂过每一片草丛,只看到了摔成一截截的白色粉笔头,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急得都快哭了,要是找不到我都不敢回家了。

我跟同学们说我爸爸送我的礼物是用金子做的,小伙伴们都不信。为了满足虚荣心,我瞒着妈妈偷偷把它带来学校炫耀。我太得意忘形了,上算术课时还忍不住拿着它跟同桌咬耳朵,脾气暴躁的数学老师发现后,把没收我的东西从窗户扔出去了。教学楼后面是农田,我只能等放学了从学校大门出去,绕到教学楼后面捡回来。我记好了位置,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可是找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找到。为了防止被别人捡起,肖敏帮我在教室里盯着,等我到了教学楼后面她再过去。这半天的时间里,只三个农民伯伯经过田间小径,但都没靠近到十米以内。

“林玲,咱们回去吧,天都快黑了。”肖敏抱着胳膊声音颤抖地说。她一向很怕黑,更何况田地的另一头还有一排坟包。平时放学晚了或是阴天我们都避免走学校后面的小路。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那是爸爸送我的礼物。”

“可是你继续找也没有用啊,数学老师根本就没有扔,他把你的东西藏起来了。”她再次重申她的观点。

“我不信,我明明看见他从开着的窗户扔出来了。”我焦急地瞅了眼青灰色的天空,天一黑就没法找了。“就在这一片,我看见这里的草丛动了。”

“他扔的是粉笔。我看清楚了,飞出去的东西是白色的,没有闪闪发亮。”

“不会的。我看见他扔出来了。就在这周围,好好找肯定能找到。”

“你怎么怎么说都不信呢,非要看到他女儿戴上了你才信吗?”

数学老师的女儿去年就该上小学三年级了,但留了一级,跟我们同班,我们看见过好几次同学们被没收的东西出现在他女儿身上或者书包里,她还非说是她爸爸给她买的。我知道这种情况非常有可能,只是不愿相信,那是爸爸送给我的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一会。”

“我陪你吧,两个人找更快一些。”肖敏在我背后蹲下来继续找。

我又往前挪了点,枯草堆里白光一闪,我扒开枯草,却是一半埋在土里的蚌壳,不是我要找的东西。可是,我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呢?

“原来你在这里啊。”肖敏欣喜地说。她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过头,身后什么人都没有。我猛地惊醒了,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男人。昏暗中,他逆光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真像是天神。

“到处都找不到你,我还在想你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间还没将思绪从梦境抽离回来。

“你这么茫然地望着我,是表示我认错人了吗?”

我转移视线,借助周围的环境让我尽快回归到现实。天色擦黑,湖面平滑如镜,暗蓝的天空和青色的云层投映在湖里,头上脚下都是天空,我们被隔绝在一座湖中孤岛的凉亭里。凉亭外是片竹林,中间有条鹅卵石小径一直延伸到绿地尽头的木桥,木桥连接湖岸。我略略思索就响起来了,这不是我上午去的东湖,而是面积更大,风景更好的西湖。

我动了动麻木的腿,有东西从我的腿上滑落,我俯身去捡,面前的男人抢先蹲身拾起掉落的铅笔,举在我面前摇晃。“哟嚯,你能看到我吗?”

我拿回铅笔,看到到膝头还搁着深棕色的8K画夹,画夹里夹了一张粗略的素描,画中出现的是我正前方的景物。我顺着时间线串起自己的行踪——吃完饭我就跟赵妍分手了,回酒店歇了一会,然后背着画包直奔西湖,沉思了很久才开始下笔,但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是铁了心不想跟我说话了。”男人哀叹着坐到我旁边,双臂往两边扶手上一搭,“不过别说,你还真会找地方,这里柳荫掩映,清水碧波,真是夏日乘凉的好去处啊。”

我转头看他。“你是——”

“你又不记得我了?”他脸上流露出我熟悉的惊奇表情。

“你化成灰我不一定认得,但是你跟早上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是认得你的,导游。”

“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溜到嘴边时卡住了,我明明知道的,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显而易见,我不该较真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们之间存在心灵感应,我闭上眼不仅知道你在哪,还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有句人话?”

他捂着胸口做出吐血的样子,见我不予理会,放下手,换上了郑重的表情。“不相信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能感觉到,你现在很茫然,也很迷惑,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弄明白,此刻你就像身处的这座孤岛一样,却没有与对岸相连接的木桥……”

他的眼睛像蔚蓝的天空,又似碧绿的湖水,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而他低沉柔缓的声音蛊惑着我,让我很想投入他的怀抱,直觉得天地间没有谁比他更懂我。我无意识地闭上眼睛,因而也打断了他的催眠,他不过是在述说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不是说要闭上眼睛吗?”

他摸了摸眼睛。“哎呀,忘了。”

“懒得理你。”

我起身拿起身边的画包,将压在下面的画纸叠好放进画包,在画素描之前我还画了一张水彩画。

该如何告诉你,你的所有情绪我都感同身受。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听见了这句感叹,转头问导游:“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啊。”他拿着我的画板看画。

我开始收拾散放在长凳上的彩笔,少了一只,我蹲下去寻找。身后再次传来说话声:“你的世界真美。”

“这次我很确定——”

他凝望看着前方,招手示意我过去,“你来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于是坐在他旁边,视线跟他大致齐平,依然没发现特别的。

“你看见小径上散步的那两个老人了吗?”

“我早就知道啊,你来之前他们就在了。”

“仔细看。”

那是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穿着色才浓艳的印花衬衫,互相挽着胳膊步调一致地往前走。他们走得很慢,背影几乎看不出在移动。我一开始替他们着急,马上又明白了,他们本来就是来散步的。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周围青灰色的夜色里,象一幕完满的谢幕景。

我转头去看导游,突然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蓝铭。”

“感性的是你,不是我。”

吃完晚饭,蓝铭送我到房门前,我打开房门,接过他递过来的画包。“谢谢。”

他再次展现出魅力四射的微笑时,我真担心他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他只是说:“你看起来很忧郁。”

“从我昨天醒来,我就觉得自己丢的东西不仅仅是记忆,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质,丢的东西肯定很重要,可是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是什么。”

“别着急,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我无法掩饰眼底的失望,但这种问题外人怎么给得了答案呢。

互道晚安后,我转身进门,忍不住再次开口。“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想问问你。”

他点点头。

“我结婚了吗?”

“你这么问是想暗示我什么吗?”

“暗示什么?”

“这得问你啊。”

“我每次见到何家一家四口,心中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仿佛我不是局外人,还有那个中年女人看我的眼神,我是不是跟他们家有什么瓜葛?”

“这跟你结婚没有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没关系。”

“你当然不是局外人。你们搭上同一趟旅行车可能不代表任何事,可能是某种机缘。但你的问题要从根源上突破,而不该期待从别人身上找到答案。”

“根源在哪里?”

“这儿。”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

房门正要合上时,他突然用手抵住门。“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事?”

“明天需要‘叫你起床’的服务吗?”

“我喜欢睡到自然醒。”我猛地撞上门,但已经晚了,淡却的尴尬再次袭上心头。我在黑暗中平静了一下心情,摸索着把门卡放回卡槽,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又怎么——”我想都没想就打开门,一个白衣黑发的无脸女人站在门口。我浑身的汗毛根都竖起来了,刹那间想起早上在镜中看到的女鬼,此刻它洗净了脸上的血渍,想要跟着我进房间里来。我嗓子眼被堵住了,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向我伸出手,我回过神来,立刻关门,无脸女人用力推挡。我侧身用肩膀抵在门上,门快合拢时不动了,无脸女人凄厉地叫起来:“啊,我的脚……”

我心跳得厉害,肩膀继续使劲。

“别关门,是我啊,我们见过面的。”无脸女人拍打着门,带着哭腔央求。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出现了条条贯穿整张脸的皱纹。

“我不认识你,你去找别人吧。”

“是我啊,噢,你等等。”她抬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层皮,一张泛着水光的人脸出现在门外,是赵妍。我松了口气,手指牢牢抓住门边,生怕一松手就会倒下去。

赵妍收回脚,龇着牙检查了一番才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服务员告诉我你回来了,我着急过来,忘了自己还敷着面膜,对不起。”

光线昏暗下虽然不容易判断她右脚的伤情,但回想一下她的惨叫,也知道她伤得不轻。她却不停地跟我道歉,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下午买了很多各种肤质的护肤品,想叫你一起去体验。”

“谢谢,不用了,我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正好,我那有睡前按摩膏,睡眠面膜,还有一些安神精油,我还可以给你做spy,做完后睡眠质量棒棒哒。”

话已至此,再拒绝似乎不近人情了。“那你等会,我先放下我的画包。”

事实证明,美容养颜女性联系感情的纽带。这条准则对于失忆的女人也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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