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件八天前的事。外甥在济南上学,我周末中午赶去,带他去餐馆吃饭。饭菜之外,又点了瓶啤酒。饭菜上得很快,啤酒却迟迟没影,就叫住一个路过的服务员,说,还有瓶啤酒没上。她也麻利,转头就送来一瓶。吃过喝过,取出二百,给外甥,让他去结账。片刻回来,交给我一把零钱。小票呢?没给。于是起身去吧台。吧台也麻利,在桌上几张纸条里翻出一张给我。我一看,果不其然,啤酒搞错了。服务员把我催上的那瓶,当成了再加一瓶。就指给吧台看。吧台照旧二话没说,退给我8块。
这算事儿吗?确实不算事儿。但对我多少有点别样意义。要知道,搁在以往,我是绝对不会疑心和计较这些小账的,从来都是对方说多少是多少,找给我多少是多少,抓到兜里就走,从没二话。
当然不是我不差钱,是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表现得对人不信任,不好意思显得小气,不好意思因为一点小钱跟人精打细算争来辩去。
那天又怎么好意思了呢?很简单,我想改变自己。
活了四十多年,没怎么和人红过脸,更别提对骂对打了。但凡预感要冲突,逃走的一定是我,不管我是否占理。
都说理直气壮。理直的是常有的,气壮却从来没有。没办法,我就是怕,怕和人冲突,怕人际关系里出现一点点膈应。
是怕打不过吵不过吗?当然是。我不但弱不禁风,还笨嘴拙舌,当然是无论比打还是比骂,都必输无疑。
可是,输了又怎样?无非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骂得面红耳赤。鼻青脸肿和面红耳赤有那么可怕吗?
是怕疼吗?一个耳光能有多疼?几下拳脚能有多疼?挨骂总不疼吧,怎么也怕?
想起六七年前的一件事。烈日当头的午后,租了辆电动三轮到物流拉几包书。车斗不大,书堆得冒头,用绳子勒了几下,就上路了。路过一个挺大的路口,到了路口中间,司机突然刹车,说有人偷书。跳下车就奔向刚过来的路边。果然有包书就在人行道上,边上还坐着一个男人,哎吆哎吆地嚷嚷,说货从车上掉下来砸了他的腿,必须带他去医院。司机说,胡扯,我从后视镜里明明看到是你使劲扒拉下来的。男人也不辩解,继续哎吆。突然,身后汽笛齐鸣。一看,草,顾头不顾腚,车还停在路中央呢,刚才左右是红灯,现在绿灯亮了,车流涌动,打头的还是辆公交。急忙叫司机快去挪车,别管我,先走,我留下和他谈判。
谈判?说得好听。他根本不正经交流,只是哎吆。更让我头大的是,看热闹的慢慢围上来,越聚越多。我被围在中间,成了焦点之一。
再草,从小到大,我何曾受过这种“礼遇”?登时浑身上下像针扎一般,汗水汩汩地往外冒,耳朵都烫得似乎要烧焦。那人倒是镇定,非但不慌,还透着一点得意洋洋。
我开始端详那包书,心里盘算,值多少钱?五百最多。草,不就五百嘛,老子不要了。遂转身逃走,像一个理亏者。
我是怕他吗?我只是不好意思。
据我观察,这种心理的实在不算少。比如俩女的争吵,败走的通常是打扮更体面的。俩男人打架,示弱的通常是社会地位更高的。因为他们更不好意思打啊骂。他们宁肯选择更凶狠但更隐秘的冲突形式。
说到这里才发现,我想说的,古人早就说过,并说得分外精辟: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
不要脸,就是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
继续举例说明。校园霸凌这几天不是热点嘛,各位不妨回想一下,学生时代的小霸王,都是个子比人高,块头比人大吗?并不是。说白了,他们不是最能打,是最敢打。为何别人不敢就他敢?因为数他不怕丢人,数他不要脸。别人都不好意思,数他最好意思。
我父亲弟兄四个,从我记事起,老大媳妇就和老二(我家)老三过不去,动不动就骂大街,我妈我婶都怕她。就有邻居说,你们怕她干嘛,论个子你们比她高出不止一头(我妈我婶近170,老大媳妇不到160)。要骂就和她骂,要撕就和她撕。哪里弱了?弱在要脸,弱在不好意思。
前年回家听说了一件让我愤懑的事。刚翻盖了房子,父亲去村头一个家具店买几件沙发和桌子。送到家才发现沙发尺寸不合适,就换了个合适但价格低500的。可没想到,家具店拒绝退回差价。没理由,就不退你,你能咋地。
是啊,能咋地呢?他好意思不给,你好意思要。他继续好意思不给,你却不好意思继续要。和他拼了老命吗?死磕到底吗?打315吗?不是不值,就是没用。对付不要脸,对付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常常除了认栽,还真没办法。
说实在的,这例子有点偏。更典型更普遍的是借款纠纷。有人好意思借,你却不好意思不给。有人好意思不还,你却不好意思要。吃亏的总是不好意思的一方。
在不正经的时代,认真你就输了。在不要脸的时代,不好意思你就输了。
那,你还继续不好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