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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龙吟(邦信)
乘微岚以御雾霭,举风云而腾九霄。
濯清泉以振冋岠,吟长歌而破万里。
如今狼狈如斯。
韩信化了龙,歪歪扭扭翻滚了数天才勉强摆脱天兵。血从密匝匝的银鳞下渗出,早已凝成斑斑点点。龙须断了一根,左腹插着一支箭,深地只留箭尾。被一剑贯穿的右腿几近麻木。
还没结束。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本是管武道的龙子,却一时疏忽,引出的山洪少说淹掉了几百无辜生灵。玉帝饶不了他,等着他的怕是洗髓台上走一遭,天谴个灰飞烟灭。
韩信咬了牙,眼前阵阵发黑。隐约瞧见一片青葱之色,飞近了是个莲叶盈盈的大泽。恍惚觉察到陌生妖气铺面而来,试探着潜入自身。韩信闭了眼,缩起浑身白鳞抵抗,却是有心无力,精气逆行,喉头一甜就了无知觉。
怕是命休于此。
哗!嗤!
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龙砸出万丈渊。汉泽里自在了千年的螣王化了原型在荷影下打盹,蓦然冲起的百丈浪潮直接把他掀上岸去。
刘邦从泽边竹林中窜出,发冠歪斜,衣襟扭曲,狼狈至极,哆嗦着嘴唇指天指地:“哪个杀千刀的神仙冲老子的池子扔了条长虫?!!”
韩信朦朦胧胧间只觉耳边嘈杂,自己小腹疼痛无比,愈来愈疼。心想着莫不是入了阎王庙还要遭大刑,耳边人声逐渐清晰:“……哎哎,用力,出来没?出来了!”
韩信:???
又听得一清雅男声道:“大王,拔箭矢犯不得这般大惊小怪。”韩信甚至可以凭语气想象出此人紧蹙的眉头。大王?这是……哪路妖王?
刘邦一把抓过张良的手,捏捏他手腕笑嘻嘻:“子房真是心灵手巧。”满意地得了一个白眼,兴致勃勃就着张良的手把玩起那枚羽箭来,轻笑一声:“我道是什么人,竟是天上的贵客。”
韩信倏地圆睁了一双凤眸,星星点点寒意迸射而出,盯紧了刘邦眉眼弯弯的笑颜。喉中滚出喑哑字句:“承蒙阁下相救,不知本尊身处何处,阁下如今作何打算?”
方才暗自流了浑身灵力,勉强还有二成,身浑身创处也经处理。恁他何方妖魔,虽是救得他苏醒,却不知所图,只能先色厉内荏支撑一阵,再细细思量。
死狐狸真是一语成谶。韩信莫名悲哀,心道似乎坠入了一方大泽,大泽的妖王……怕别是什么臭鱼烂虾。就算龙游浅滩遭虾戏,也要拿出二十分的尊贵气度、铮铮傲骨,不能教什么山野妖族看轻了去。
不过这妖王看起来虽说相貌俊秀(但不及自己),笑盈盈却隐约有几分狐狸的影子。韩信愈发不爽起来。
刘邦肆意打量这摔进他池子的小白龙,嘴角扯了十足的玩味讥诮。不得了啊,刚从阎罗殿门前转一回,还有精神装模作样和他摆神龙的谱。这伤痕累累的白龙直接陷进了塘泥,砸翻了他数里的荷花,本打算直接运点土掩了这精怪做来年的肥料,谁知这龙居然摇摇摆摆扒拉到了岸边。罢罢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条飞了仙的长虫,刘邦渡他些灵力,帮他化个人形,传了军师来治。
刘邦暗笑一声,道:“小龙君不必惊慌,寡人乃汉泽千年螣蛇,孚弟兄厚望做了王。”指了张良,“这是此处一风狸,姓张名良。”白发文雅之士正正方巾,微微行揖。
螣蛟,风狸,来头也并不小。韩信脑中千思百转,眼下先寻个安生处修养生息再好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韩信微微一笑,再开口是藏了锋芒的委婉:“多谢大王、张兄救命之恩。区区不才,白龙韩信,斗胆请大王借寸土休养,日后必当重报。”
刘邦觉得这龙族后生仔忒有意思,汉泽汪洋数十里,自个搅和了几千年,日子确实无聊的紧。如今这龙虽说是逃难至此,想来他刘邦为王千年,功力了得,也无人敢造次。不若留韩信一阵,有条天上的神龙给自己解解闷逗逗趣,也好打发时日。
若是追兵已至……干他刘邦甚事,直接把韩信一丢,一了百了。说不准能趁乱得了尺木根、逆鳞血,得道飞升入谱龙尊,也好的紧。
思及此处豁然摆摆手,笑道:“小龙君自便。我等便不搅了龙君清修。”
韩信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老螣虽说一看便不好相与,却比承了谕旨的天兵好对付。看着老螣扯了那风狸精便要走,急急问道:“请教恩公名讳,必当涌泉相报。”
刘邦哈哈一笑:“那刘邦,就心领龙君美意了。”
泠泠池中月,澄澄醴底星。
韩信暗忖着这老螣必与那青丘上的醉鬼狐狸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在刘邦为他置的林中小榻休整了几个月,全凭刘邦和张良照拂,也是仗着底子好,韩信创处业已痊愈。每日担惊受怕,怕晴天霹雳,罪责他的孽迹。
相处近百日,只瞧处刘邦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妖,说是照顾,不过是日里送送吃食补品,无趣了同他扯东扯西。白日头要么缩在泽畔竹林中打盹,要么躲在泽中荷影下犯困,傍晚了打着哈欠提着竹篮扰他清净,自来熟的气度远胜常人。
韩信一直怀疑是因此处成了气候的精怪太少,那自称张良的风狸又惯会访友云游,才惹出了刘邦这孤寡老螣不鸣则已,一鸣不停的秉性。
这千年老妖好生能说。
从天南的帝閽讲到地北的冥辰,东海的蓬山聊到西域的鸾池。韩信虽是龙族少爷,自小呼朋引伴游历过大江南北,却也听不得这许多事迹。老螣讲的一派潇潇洒洒,素日里的懒懒散散一扫而空,一双绛眸神采飞扬,甚至有几分逼仄的凌厉意味。
前几日张良匆匆回来一趟,替他把脉,道是灵脉无滞,大体无碍,刘邦今夜便急急地提了号称藏了三十年的桑落,说是要陪着小龙君乘兴夜游大泽。
……你大概只是想换个地方摆龙门阵。韩信捏了小陶盅,盯着杯中映出的小小瀚宸荡地层层回回,心道。
刘邦摇着小舟,膝边搁着他那宝贝酒坛,嘻嘻笑道:“重言,你这样子,可是像极了哪家月下出游的大少爷。”
龙族甲胄本就自身龙鳞所化,韩信素来银盔白甲惯了,奈何刘邦身为一方螣王,松松垮垮着绣了穿云织锦的紫色广袖长袍,十分好看的相貌,分明矜威的行头,偏生一股无赖惫怠的颓废放浪气度。今日韩信褪了铠甲,只着一席白衣素袍,一头银发披散下来,多了几分儒雅温润的味道。
刘邦则是一身短打,臧色交领布衣,巾带紧缚腰间,脚踏短靴,撑着篙,倒像个寻常船夫。
韩信微笑道:“有劳船家。”
刘邦不以为意,船渐行荷花深处才止篙。探身片刻便捞出一只硕大莲蓬,献宝似的,举到韩信眼前:“要我说,这汉泽的荷花,是天地间独有的。”
韩信表示同意:“长得这样大,怕是成精了。”
刘邦噗地笑了:“对对,这大泽是我精气供养许久的,荷花成精了,也不奇怪。”
韩信举杯道:“若是成了莲中仙子,也是美事一桩,大王就有福了。”冲刘邦挤挤眼。
刘邦乐的开怀,这崽子,真有想法。撕开莲蓬丢几个莲子到韩信怀中,扬扬下巴:“快吃,快吃,莲子配美酒,神仙也忘怀。”言罢自己拈了小酒盅,一饮而尽。
韩信低头看手心捧着的三五莲子,个个都有小童招子那么大。去抠那青皮,滑溜溜,软里透着韧劲,一时半会儿也只留下几个深色掐痕。
刘邦斜眼看着直笑。韩信有些恼了,面皮发微红,窘迫地丢了莲子道声无福消受。刘邦哎哎叫着劈手接过,挑了一个大个的塞嘴里嗑,牙尖一滚便在胖胖莲子上开个角。极熟稔地三抹两剥地,白生生的果肉就躺在手心里,映着淡淡月光,看着讨喜可爱。刘邦捻了那颗莲子,笑盈盈伸到韩信嘴边,嗲声嗲气道:“公子赏脸,让奴家好生伺候着吧。”
韩信看他眉眼温柔,狐眸微漾,绛色微卷的发丝在清淡夜风中微动,薄唇抿出两三个浅浅的梨涡。鬼使神差地张了嘴,乖乖从他指尖咬住了莲子。微凉指尖擦过上唇,带着绵绵麻麻的痒。忽的对上刘邦揶揄意味明显的眼,不由面上臊地很,胡乱一把抓过刘邦的手,装模作样摊在手里看:“不若本公子为姑娘测测命相……”
刘邦看着有趣,接了话捏着嗓道:“劳烦公子。”
韩信暗叹一句这老螣,硬着头皮道:“……姑娘天纹极好,岛兴丘旺;人纹延长,文智斐然,这地纹……怎么断了?不及天纹长?”咕哝一声奇怪。
刘邦得意道:“子房也说我这掌纹难得一见呢,还说我命中和红鸾犯冲。”
韩信嗤之以鼻:“哪有这种说道。”
刘邦笑着收了手,又拢了一把莲子,道:“傻小子,安生喝酒,我给你剥莲子。”
逐渐熟稔。
冬至。
汉泽结层薄冰。刘邦缩在竹林间韩信的小木阁里,拢着袖子遥遥地看星星点点的雪飘落下来,扭了身问韩信:“重言,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韩信沉默一会,终道:“天谴之罪。你可知何为天谴?”
刘邦目瞪口呆,缓缓道:“听说过,据说神魂具灭,身为黺尘。”
良久无言,只听得柴堆处毕剥作响。
刘邦突然道:“我要冬困了。”
韩信咋舌:“你不是得道千年,还需冬眠?”
刘邦耸肩:“得道万年我也是条蛇,除非飞升成龙。”顺手点点泽边一畦洼地:“就在那睡。”
“……”韩信忍不住道:“就此别过?”
“嗯。”刘邦突然不正经地笑笑:“今朝就此别过,来年再续前缘。”伸个懒腰指指某处:“西走三里有个泽阴镇,吃食也有酒肉也有,无趣了可以去耍一耍。”
韩信不接这茬,拧了一双剑眉,道:“堂堂一方妖王,就困在烂泥里冬眠?”
刘邦懒懒合了木窗:“我冬日原先是住这儿的。”
韩信:“……”哑口无言。有种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莫名内疚感,片刻道:“现在住这也无妨吧。”
刘邦愣了愣:“我是要化蛇的,会不会不方便……”
“为何不方便?”
“……好。”刘邦道,“我去铺个草垫子。我睡地上。”
第二日韩信坐在榻上,衣衫凌乱,慢慢地把缠在身上的紫鳞大蛇往下撸,心道他约摸不是故意的,他应该只是想寻个暖和地方。
惊蛰。
龙翔于野。
韩信在云底滚着撒欢,刘邦窝在林中小阁,伸着头看,啪啪拍着手,夸一句重言好潇洒。
白龙低吟,裹了几重霞光又是一窜。银须金角沉了夕阳的余晖,分外好看。刘邦脸上笑得平稳沉静,倒当真有了寻常见不着的妖王气度。
庭前听花落,舟中望云舒。恰得君相伴,谈笑万古空。
他笑着,紫眸一片澄澈,映着他的水色,他的天光,和水天中翻滚的小白龙。
这便是他的天下了。
邃然刘邦嘴角一掉,翻身跃起,一团紫雾破窗而出,猛地扑向白龙。腾蛇现了本相,张牙舞爪,几下缠住白龙就往林畔一滚。倏尔一丛黑云骤降,雷声大作,两团子电光在乌漆一片中咆哮。
韩信被刘邦扑在身下,闻着一股子土腥气息,不由地有些尬。没话找话道:“…可能龙息惊了天雷…我大意了。”
刘邦以一种十分微妙的姿势伏在韩信身上,脸恰好埋进一丛野草。他闷着声,良久才秃噜一句:“吓死老子。”
韩信默默听着两人粗重喘息,竟恍惚觉得刘邦的心跳的比雷声还大。
不由地蹭蹭他耳侧。
刘邦僵了片刻,抱紧韩信,低声道:“……下次,不许这般大意……”
春分。
沉醉了百年的荷花蕊混着绿澧,酒香浮动。
早出的鸣虫碎碎嗡鸣,偶尔有夜行的鸟拉长声音嘶啼。
一窗薄纱拦不住一室春情。
韩信抵着刘邦细细舔吻,倏而凶神恶煞地从唇边咬到锁骨。案几上的酒壶歪倒,滴滴答答地顺着桌脚流下。刘邦一手摸上韩信窄腰揉捏,半露胸膛渗着汗。几声衣帛撕裂之声后,刘邦哑着嗓子叠着声叫重言,韩信搂着他脖子,带着刘邦狠狠摔入被衾之中。
“重言....他们说我命中必无情爱,否则必当
自殒....我,我不信!”
咣啷一声,穿珠的冕冠被甩下榻去,紫发披散着同银色交织。
被褥中喘息声交织,床榻吱呀作响,像是荡漾的小舟。韩信迷蒙了眼,看刘邦伏在他身上,蹙着眉顶撞。他伸手按上刘邦眉心,嗯地一声被骤然冲刺地脱了力。韩信难堪地转了脸,下一秒被掰回,唇舌相嬉。十指紧扣,一样修长有力,经脉毕露。
快到顶点时韩信不知哪来的力气,缠在刘邦腰际的腿骤然锁紧,腰背发力翻身坐起把刘邦压在身下,刘邦闷哼一声,韩信抖着腰挨过那股热流,气息不稳地俯下身咬了刘邦耳廓,喑哑道:“....若是情劫,我亦无悔。”
刘邦喘着气搂上他光裸脊背,狠狠按向自
己,轻声道:“...为你殒命,也是值的。”
韩信竖了一双剑眉,上挑眼尾湿意未退,情欲中混着戾气:“...胡言乱语什么!”
刘邦亲亲他高挺鼻梁,把人往怀里紧了紧。
不过数月张良匆匆赶回,严肃地看了刘邦,道:“你可知螣蛇与龙性本相克?”
刘邦淡淡道:“我这不活的好好的。”
张良简直要拿什么东西砸他:“你是土性,行一次房事,缩减的就是寿命!”更别提是条触了天规的孽龙!
刘邦无赖一躺:“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能快活一天也是好的。”
如此过了近百年。
夏至。
一条自称看破命相的青蛇游经此地,刘邦招待她吃了一顿酒,此蛇非要献一面铜镜,以谢大王美意。
这破镜子真能照出千年之后光景?韩信揽镜自视,噗地笑了。
“看见什么了?”刘邦笑嘻嘻问道。
“我成神了,真威武。”韩信笑着把镜子一抛,刘邦稳稳接住。“无稽之谈!”
“此话怎讲?你若是神,那多风光。”刘邦认真道。
韩信哈哈一笑:“我本犯了天条,若是有命熬过天谴,才能入洗髓台。”摇摇手指:“先过天谴,再谈成仙。我还没见过有命撑过天谴的。”突然来了兴致:“你照过这镜子没有?”
刘邦仔细想想,道:“照过,我成龙了。”
韩信大乐,道:“化龙还不简单?你过来,我喂你几滴精血,信不信你即刻飞升?”
“别别别,”刘邦作势远离,道:“好意心领,无需多言,你这白龙的精气会克我,多了怕是要毒死我,重言这是要恩将仇报?”
韩信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说道?”
刘邦打个哈哈:“我是土螣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嘛。”状似不经意道:“你若是成仙,真的挺好的。”
韩信忽然说:“你怎么……生白发了?”
刘邦淡定道:“不知道,可能是要化龙了。”
韩信半信半疑:“既是我克你,你这白发……你要,你要化白龙了?”
刘邦煞有介事点点头,严肃道:“重言有所不知, 古人有云--”
韩信作屏气凝神状,心道这莫非是这老螣家不外传的化龙秘法?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刻意丢个媚眼:“重言夫婿~韩大官人~”
韩信抖着鸡皮疙瘩在刘邦丧心病狂的笑声中跑了。
眼见白龙一溜烟消失在林深处,刘邦慢慢止了笑。
古人有云,休将白发唱黄鸡。
经年不遇真情事,历久弥新终觉少。
道是流光最无情。
刘邦闭了眼。独来独往千万载的的螣王,眼下连百年时光都没有了。
大暑。
韩信握着拳。
刘邦怀中偎着一条青蛇,扭着腰爬在刘邦胸前。刘邦依旧笑地漫不经心,银发斑斑驳驳衬着紫发,倨傲地陌生。
他说,小龙君,这么多年寡人也厌了,近来清修才发觉你损了我不少修为。
寡人身为一方妖王,岂有心甘一方浅洼之理?
收留你这么些年,你送些东西助我化龙如何?也勉强算你有良心。
韩信终于抬了眸,冷冷道,不知大王想要什么?
刘邦拍拍怀中美人,青蛇咯咯笑着从君主身上爬下,捧出一方金箧。
我要你的尺木根,和逆鳞血。刘邦淡淡道。
韩信盯着盒中的尖利匕首,一方锦帕,闭了眸,喉结滚了滚,嘶声道,好。
我予你尺木根,三滴逆鳞血,就此别过。
第一滴血,谢大王曾悉心相助。
第二滴血,念大王曾真心相待。
第三滴血,贺大王飞升成龙,遨游九天,逍遥自在。
刘邦笑了两声,多谢小龙君予寡人方便。
韩信咬牙行个礼,道:“此事血气过重,不便入君目。”
刘邦摆摆手:“龙君自便。”
竹林小阁外。
刘邦化了原型,盘在临近的竹梢上,隐身屏气,看着韩信拿了利刃,刀尖对着自己,慢慢抵上额头生着角处。忍不住扭了头,感官却是在暗中放大的敏感清晰,闻得切开皮肉的沉闷声响,嗅得鲜血弥漫的甜腥味道。咬紧了牙关也抑制不住的呻#吟,近乎怒吼咆哮。液体滴落在银器的滴答之声,每一次都是宛若十年八载的漫长。
刘邦闭了眼。他所感知的每一点动静,都像一支箭,密密麻麻,刺穿鳞皮,直没心肺,酸涩地痛,泛着淋漓的血。
脚步声拖沓,混着穿林拂叶声,在密密匝匝的竹林中划出一条离去的路。
刘邦默默听着,直到再听不见,才顺着竹身溜下地。
抬头透着交叠的枝叶瞅一眼穹顶,云遮残月,雾隐稀星。
天边黑黢黢的。
韩信昏昏沉沉地游,不过一个时辰便跌跌撞撞摔将下去,隐隐觑得底下有人烟,在空中滚一个趔趄化了人形扑入尘世。
于是镇中唯一一家客栈的小伙计正打着瞌睡,猛然看见一白衣青年扶着门摸索着进来,发丝凌乱,声音是风霜晕染的喑沉:“……要一间上房。”
摸出纹银的指尖都在抖个不住。
刘邦缓缓踏入小屋。几案上,端端正正摆着金箧,匕首、包了尺木的锦缎、盛着龙血的三枚银碟,井然有序地置于箧中。
刘邦舔净最后一滴龙血时,滚滚黑云像是要压垮整片竹林。
少倾银光四射,一声龙吟穿云裂雾,白龙披着阵阵寒光从竹间出,直往泽心去。霎时电闪雷鸣,飞尘走石,狂风烈烈若尽携峭竹,乌云沉沉似摧垮池莲。霹雳轰轰炸开,一瞬亮如白昼,下一瞬没入无底深渊。白龙在空中贲张毛发,矫健翻游,险险避过两三个雷霆。
百年前的晴空霹雳与之竟是云泥之别。像是天公震怒,万千雷电在云中同时炸响,接成无处可逃的天网,张牙舞爪地冲着白龙扑了过去。
悲切的嘶吼被雷霆万钧翻滚着吞咽地干干净净。
电光铸成锁链紧缚全身,龙被捆在天地间动弹不得,又一丛冒着火光的电花耀武扬威般闪了闪,冲着囚徒炸过去。
天谴已至。
韩信打发了唯唯诺诺的店家,关上房门,想倒一盏热茶。铜壶沥出的黄汤淅淅倾在搪泥碗中、沉木桌上,韩信哆嗦着手,咣当一声,茶壶坠地,咕噜噜在地上滚了滚,茶水混了地上来往浪子的风尘,搅成一摊子渣滓泥泞,覆水难收。
韩信慢慢靠着床榻坐下。传说尺木是龙身上最坚利之处,本无知觉,如今剜去些许,却觉得钻心地疼。
更别提逆鳞下流出的三滴心头血。
身负重创,惨淡漂泊,无处可依。这狼狈和百年前何其相似!
不,更胜一筹。韩信眼神阴霾,看着混成一处、隐约冒出些热气的茶水泥泞之处想着,这一次,叫他痛地撕心裂肺,痛地没齿难忘。
韩信昏天黑地睡了五日,才调养过几分。他拧了眉坐在大堂中等着午膳,听闻耳边跑马镖师商贾走夫喝酒划拳东拉西侃,吵吵闹闹地让他总想起百里之外汉泽中的一条老蛇,一想起来浑身都不舒坦。
猛地听见一个粗犷汉子道:“……那汉泽的一场雷霆听闻可不得了,据说响了三天三夜,方圆百里都不得安宁,都说是老天爷劈了哪个精怪……”
韩信冷笑一声。他刘邦飞升成龙,自然要惹得天劫。哪有轻轻巧巧就升了仙尊的美事?
“沿岸父老吓的几日不敢出门,日日躲在祠堂里拜神求佛……”
这般激烈?那老螣是难见的属了土的妖性,虽说是有了尺木根和逆鳞血,可是他……
“……好意心领,无需多言,你这白龙的精气会克我,多了怕是要毒死我,重言这是要恩将仇报?”昔日不正经的调笑在脑中炸想,韩信咣地站起,拳握地紧紧,青筋毕露。
那日撞见青蛇同刘邦亲热,一时急火攻心、义气用事,前几日心神俱疲,竟不曾细细想过,刘邦这些举动,分明对他飞升毫无意义!
分明是在骗他走!
如此想来,那晚昏暗无边的天色,响彻昼夜的雷霆---
韩信不敢继续想,他要回汉泽!若是刘邦真的骗了他的血气替他挡过天谴---
“你可知天谴之罪?”
“略有耳闻。
神魂俱灭,身为黺尘。”
汉泽万年长存,长到刘邦都不记得这泽是何年何月积了广袤江水而成。刘邦以灵力妖气滋养一方,这大泽的一草一木,都颇有灵气。
而且恢复能力可好了,百年前韩信掉下来砸塌了那么大片莲滩,只三四日就长回来了。
所以纵然经了三日的天打雷劈,韩信达汉泽之时,一切如旧,仿佛那场惊了天上地下的天谴从未存在过,百年一日,皆是如此。
仿佛那条聒噪多事,流气温和的螣王还在荷影下打盹。
百里荷塘风簌簌,何方故人埋骨处?
暗霜浸林叶愈翠,寒星叹晚花更红。
物是人非。
汉泽周边的县衙立了新祠堂,供着大泽的新龙王。县志里记的清清楚楚,这汉泽现在归一条白龙了,有人看的明明白白,一身细白鳞,金角银须,可俊了。
村民皆道那三天的霹雳是新来的神龙和从前的蛇妖争高低,蛇妖不敌,神龙因此把这汉泽的荷塘同竹林柳落都翻腾了一遍,取耀武扬威、除旧迎新之意。
本来嘛,旧物怎配得上新王?
只有一个神神叨叨的鳏夫赌咒发誓地说,白龙王是在找什么人。找什么人呢?找的约摸是个重要的人物。
这鳏夫就是因为早年娘子在汉泽横遭不测,嚎啕着找了几个昼夜,跃进了荷塘。再救起时,人就疯疯癫癫了。
众人不以为意,商量筹资再立个龙王神威庙。
本来嘛,疯子的话,当不得真的。
“汉泽绵延朔百里,盛景常在,以其清莲翠竹尤胜。有一紫螣,乘岚御雾,为害千载。一日天降神龙,披风雨,走雷霆,缠斗三日,妖伏诛。于是深以为意,翻江倒海以为势,摧枯拉朽以为阵,泽大破。
叹曰:龙怒于世,岂不伟哉!”
----《泽阴县志》
后来韩信渡了洗髓池,跃了化龙台。洗凡尘,褪根土,龙尊上神游于三界,从此再无拘得住他的令法,管得了他的规矩,罚得过他的天条。
白龙神独住百尺仙阁上,神龙不见尾的。偶尔行色匆匆与别的仙家打个照面,面容是磨砺了千年的冷峻,凤眸是沉淀了万年的寂然。
银甲仙气缭绕,龙角暗金鎏光。
众仙啧啧,这龙神,不愧是渡了天谴的千古第一,当真好风采。
独登天阁烟寂寂,忘尽红尘茕茕立。
一日龙王仙阁来了一位客。金眸方士自称山野散妖,姓张,求见白龙神。
千年已过,他们都升仙成神。
再聚回首,能否共饮尘醩凡酿?
怕是已经失了当年的嬉笑气概。
相坐无言。
张良还是开口了:“……大王曾修书一封,道不管你成仙与否,汉泽尽予你。”
韩信不言。
张良轻叹口气,又道:“虽说龙君现已飞升,但我家大王好歹待你不薄……”
韩信默然。
张良自觉略尬,起身拜别。韩信送于危阁之上,临别才哑了声道:“军师可知汉泽究竟多大?”不待张良回答,自顾自道:“世人只道汉泽方圆七百里,信不眠不休,走了九十五万三千六百四十三步……汉泽便是这么大了。”
张良愕然抬头,看见传闻中无悲无喜、冷谲傲然的白龙神,眼红地像是要滴出血来。
冷侵髓,凉入骨,月华如水,堪堪流经,千百度春秋。
有道妙女抚琴,叹人去兮,一弦一柱思华年。
有道故地重游,再徙旧徒,一步一顿忆往昔。
走过的每一步,都在想你。
又是一年夏至夜,夜深人静,虫语俜伶,夜荷萦嫇。
韩信披了一头银发,白衣素袍,翩翩佳公子样,独自摇着乌蓬小船,行进莲叶深处,盘腿而坐,膝边是一坛桑落酒。
万年汉泽,风景依旧。
他静静坐着,垂了眸。几缕银发被微风撩起,落下,撩起,又落下。
云习习,影戚戚。茫然环顾,彷若相思,一缕魂悠悠。
傲立芸芸俯首处,不若初见时,短褐蓑衣一叶舟。
他这般坐着,仿佛一刻钟,也仿佛上千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