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议室出来,老徐觉得十分疲惫,他头顶发胀,胸口有些钝痛,懒得跟同事打招呼,就沉默地随人群走进了电梯。
回办公室?老徐看了看手机,显示是上午11点,离下班还有......12小时?这是乐观估计,说不定要通宵,肯定又要通宵,去TM的!
电梯停在了一楼,老徐走出大门,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回血20%,他默念着,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浑浊而缓慢地从身体里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
冷空气窜进鼻腔钻过牙缝,混着烟和身体里的闷气,一口吐出来,这个动作让老徐有点牙疼。
上周刚补的牙,老徐摸着脸颊想,缝缝补补,又一年,身体跟生活,总是同步的。
他的目光穿过马路对面的大楼缝隙,极力往远处看,东北方位8.9公里,隐约能看到有一大片深灰色的建筑群,老徐的家就在那里,离北京城很远,离公司很近。
房子买的早,是他唯一让办公室的小伙子们羡慕的地方,老徐则羡慕他们更多,比如他们无忧无虑的说笑,挥霍不完的精力,他们平坦的小腹和乌黑的头发,还有他们身边出没的姑娘,一个个都那么年轻,漂亮。
十年前的自己,老徐早给他们下了定义,等到买房结婚生孩子,他们的得意日子就到头了,就跟自己一样,可能还比不上。
老徐想起了他的老同学刘天,跟他同样的年纪,现在还没房没老婆,前几年创业失败,欠一屁股债。
35岁真是一个分水岭,时间就这样嘲笑着,冷眼看着,有人已经站在了高处,有人还在艰难地攀爬,有人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老徐看看时间,11点15分,手机开始叮叮地响个不停,微信群里,开发与产品又吵起来了。
“这个环节的设计,门槛太高了,用户可能没有耐心参与。”一走进办公室,老徐就看见了莉莎,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长裤,高挑的身段,骄傲的表情,站在一群黑乎乎的程序员里,格外醒目。
莉莎是产品部门的负责人,跟老徐同一个级别,比他还小三岁。快速的晋升带给了莉莎加倍的自信,公司里90%是男性,她虽然姿色平常,也属于稀缺物种,吸引了不少关注。莉莎很自然地把这份稀缺,转化成了自己的比较优势,待人接物看似温和,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坚定。
“照你说的这样改,没问题,大概需要增加25个工作日,要不你去跟上面申请一下,调整产品上线时间?等你消息。”
老徐不想吵架,产品按时上线,也是莉莎的考核指标。
莉莎忿忿地走了,面临工作上的纷争,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平衡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老徐知道莉莎的心思,她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三年,想要更好的绩效,才能继续往上走,老徐又何尝不想呢?但是,要控制住局面,按自己的节奏来,不能让莉莎过度干涉产品开发。
领导的电话突然打过来了,约他到公司楼顶天台见。
领导已经好几年没跟老徐在天台见了,有事都是在办公室聊。
八成是他自己的私活,需要人帮忙处理,老徐有点久违的感动,连忙放下手头的事,三步并作一步赶到了楼顶。只见领导背负着双手,站得笔直看着远方,莉莎居然也站在旁边,跟他轻声说些什么。
气氛不对,老徐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你来了。”领导转过身,表情很凝重,莉莎也紧绷着脸,看俩人神情,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这场景似曾相识,不过是莉莎站的地方换成了他,想到这一点微妙的变化,老徐的心情一下变得很不好。
“公司有大动作?”老徐试着深呼吸,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自然一些。
“公司要做全球化整体转型,砍掉一些不盈利的业务,调整人员结构,年轻化,多聘用一些海外背景的员工......”莉莎说。
“莉莎!“老徐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想听领导说,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是我的领导了?”
领导示意莉莎先走,留下他和愤怒的老徐,两个男人对峙在楼顶,远看就像在演电影,无间道。
“目前的方案是,35岁以上的员工,进行总体劝退,考核不合格的直接开除。”领导说,“一共382个人,你部门里都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
“只有我35岁,我要走?”老徐气愤地接话。
“不是,你是中层领导,不在这次清退范围。”领导的表情没有一点怜惜,这让老徐觉得陌生,开掉这么多人,利润一下子就上去了,这才是最好的绩效,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准备让你来负责这件事,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协助人力,进行考核劝退。”领导顿了顿,又柔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也只有你,才能办好这件事。”
老徐像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这什么破差事?没人会安排自己的重要下属,去干这种得罪所有人的事,就像父母都不会让自己的小孩去玩火,一样的道理,连傻子也知道。
“多谢信任。那我的部门呢?”老徐花了几分钟才冷静下来,不跟领导正面冲突,迂回求胜,也是他所擅长的职场之道。
“莉莎暂时代管,刚好这个项目她也熟。等你忙完这事,再回来。”领导毫不留情,又给了他一刀。
这婊子!老徐突然有点佩服莉莎的能力,她天生就属于这个战场,一招制敌,又不动声色。
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楼顶只剩老徐一个人,他看了看时间,中午12点。
今天不用下班了,现在就可以回家,可回家干什么呢?回家并不会带来轻松的感觉,小孩太吵,老婆唠叨,还不如办公室安静,上次回家写代码,被儿子动了电脑里的文件,他花了整整一天才复原。
现在就跟猎头打个电话?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多约几家面试?反正也快走了。不,缓几天,休息好了再找工作,好状态才能谈个好价钱。
上次医生检查,让尽早做颈椎和腰椎的治疗,看来也得赶紧去做了,全走医保报销。
至于那些要清退的35岁以上老同事,顾不上去考虑了,相忘于江湖,自求多福吧......
十年前的老徐,曾经为自己是一名程序员而自豪。每次当他敲入代码,制定规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造物主,在创造一个新世界。
这种自豪感,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虚拟世界的变大,一天一天地缩小了,现在小到几乎看不见。人太多了,所以每一个人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35岁之后,就像被淘汰的系统和过时的代码,Shift+Delete,一下就彻底删除了,连回收站都用不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后面有一大堆新人在排队翘首,等着上战场。
老徐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失败者,跟老同学刘天一样的失败者。刘天靠借新贷还旧贷,透支信用维持生活,而他就靠这一份加班换来的高收入工作,透支未来维持现在的生活。
可是现在,连加班也不管用了,公司也不愿意年纪大的员工加班,自觉性不高,爱抱怨,还增加了猝死的舆论风险,还是年轻人好,年轻人加起班来一个顶仨。
老徐想起了自己不眠不休的25岁,熬过加班36小时,还能跟女朋友瞎搞一整夜,那滋味,回想起来,真是激情四射。
真想回到从前啊......老徐点燃一支烟,静静地想。
用尽了全力也没留住的女朋友,好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还是那么地轻佻活泼,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小巷子弯弯曲曲,不一会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他着急地惊醒过来,看看身边的老婆,竟然有点陌生。
男人都这样,想想没什么,老徐安慰着自己,他沉浸在胡思乱想里,没发现天空在快速地变幻着颜色,一支烟抽完,天边竟然有点黑了。
不对啊?这才12点,老徐看了看手机,突然发现手机也黑屏了。
他再看往远处,天空已快速地变成了一片漆黑,而所有的楼里,竟然没有一丝灯光,街道上有嘶喊声传来,地上有人在慌乱地四处奔跑。
地震了?可是没有震感。日食了?没听说有预报啊?到处都没电,发生了什么事?
老徐站在楼顶天台,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地球要毁灭了?他看过的所有灾难片场景,从脑海里呼啸而过。
还没等他想清楚,突然眼前一亮,又恢复白天了。
他看见街上有几对男女拥抱在一起大哭,像失散已久的亲人,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手机还是黑屏。
楼顶一直少有人来,消息中断了,只有老板和莉莎知道他在楼顶,但这会儿应该顾不上他,老徐突然有点慌,他想走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共30层,快速通过的话,一分钟3层,需要10分钟,如果安全通道没有堵死的话......
天边的颜色还在不停地变幻,很快天又黑了。
反应过来的人们终于开始惊恐了,大批地从高楼里涌出来,跑到街上,只听见哭泣声,辱骂声,撞击声,求救声从四面八方不断地传来。
一片漆黑,没有灯,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知的恐惧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恐怖的踩踏,留在原地不动才是对的,还要有照明,食物和水。老徐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的打火机,他决定等到天亮再行动。
老徐在心里默数到150的时候,天就又亮了,比刚才亮的更快一些。
他快速地跑进大楼,上面3层都没有人,有一些混乱离开的痕迹。
老徐在28楼的茶水间,用袋子收集了几罐可乐和几袋饼干,公司提供餐补,没有厨房,有很多人会选择外出就餐,所以中午楼里的人很少。
25楼有两具尸体,像是在混乱拥挤的时候,被倒下的办公柜砸中了头,还没等老徐看清楚是谁,天又黑了,一片漆黑,一丝光也没有。
两分钟。
老徐心算下时间,距上次天黑,一共两分钟,24小时变成了两分钟,这意味着什么?
老徐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本书,书烧起来的光很暗,但也够了,扔在楼道里,继续往下走,走一层扔一本,正点燃第4本书的时候,他听到20楼传来一声尖叫。
是莉莎的声音!
老徐正准备跑两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向楼梯上方的地板,这一下把老徐撞得眼冒金星。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又向45度角的方向飞了过去,老徐就势抓住了门把手,从楼梯旁的小门飞进了20楼的会议室。
天又变亮了,他看见了莉莎。
莉莎正在撕心裂肺地叫着,她整个人已经挂在窗户上,摇摇欲坠,房间倾斜成45度,刚好能看见她惊恐的表情。
领导牢牢地抓着门把手,用脚抵住门缝,想平衡住身体,他的脸上像被什么砸了一下,一个血洞正在泊泊地往外冒血。
看着他们的样子,老徐想笑,又想哭,让你们成天算计着裁员,现在好了,谁也逃不掉。
他没法靠近那无助的两人,又被旋转飞来的沙发砸中,往前滚进了走廊,走廊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块块墙砖都掉下来,露出钢筋和水泥,满天都是泥沙和纸张,整栋大楼好像都在旋转,分解,在空中飞舞着散开。
跟灾难片里的特效场景一模一样,老徐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扔到半空中,看见无数的房子正被连根拔起,碎成无数片,又天女散花般地砸向地面。
无数的人也被抛到空中,像一大群飞蛾,跟空中的大树、汽车、建筑碎片搅和在一起。
老徐只听到周围一片恐怖至极的尖叫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整个天空变得昏黄又血红,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温热的血腥味。
所有人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部与死神共鸣的末日交响乐,无处可躲,无人幸免。
黑夜和白天的转换明显又加速了,忽明忽暗的,像灯泡出了故障在快速闪动。
空中突然斜飞过来一辆自行车,老徐伸出左手想推开,刚碰到车就听见啪的一声,一股疼痛直钻心窝,手掌骨折了。
老徐为自己的脆弱感到惊讶,不应该呀,他又伸出右手,发现右手上已满是皱纹,干枯瘦小的像一个老人的手。
老人!他解开衬衫,发现胸前的肌肉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肤,又黄又软地贴在胸腔的骨头上。
老徐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忽明忽暗的天色,原来是地球在加速旋转,越转越快,只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已经走过了好多年。
这下是真要完蛋了。
老徐闭上了眼睛,伸开双手,等待这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一个冰箱朝他径直地飞了过来,把他砸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徐发现自己正站在公司大楼的外面,手里拿着烟。
对面正娉婷走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苗条姑娘。
以前我身边的女朋友可比她身材好多了。老徐感叹,35岁真是一个分水岭,又恍惚觉得这句感叹似曾相识,愣了十多秒,直到手机叮叮地响起。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的不耐烦。
老徐使劲在垃圾桶上摁熄了手里的烟头,转身向楼里走去。
另一个时空里。
啪!男人一巴掌打在小孩的脸上,“臭小子,让你动我的星球系统!”
“呜呜呜.......”小孩紧紧地捂住被打红的脸,他很害怕,哭个不停。
男人眉头紧锁,注视着乌烟瘴气的监控墙,尖叫声,哭泣声从几万块屏幕里传出来,他飞快地按下了绿色按钮,有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区里响起:“您已进入安全模式,系统正在恢复到上一次正常运行状态,大概需要10秒钟,需要清除系统内所有生物的记忆痕迹,请按0,保留,请按1。”
男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