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今年90,精神不再清明,年前便不太能记得我,我心中悲痛,感念岁月的残酷,遂以吾之文字拼凑爷爷的记忆,有虚有实,但情真意切。
一、阿妈
从今,你们就没娘了。一抔黄土前,爹一叠一叠地烧着纸,一遍一遍地告诉哭吵要娘的幼弟,却又像在呢喃自语。墓前,烟火腾起,在地上投下了团浑影,我以为,那是娘的魂,在我们身边,久久不肯散去。
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丙子年春,雪化了,天暖了,娘在一次昏倒在玉米地里后开始缠绵病榻,她曾经饱满的双颊日渐凹陷,蜡黄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包裹着孱弱的躯体,眼神却仍旧清明,注视我和弟的眸光中总是流露着些许的眷念与不舍。她走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靠在娘的肩头,絮絮得说些在书堂里的事,娘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回应我,只是很紧很紧得抓着我的手,好像,放开了就再也握不住了一样。
然后,娘走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隔壁的爹翻来覆去,一声声沉重的叹息透过墙来传到我的耳朵,听来却像在啜泣。我拼命闭着眼睛,想要下一次睁开的时候,生活才是真实,娘煮了我爱吃的年糕汤,里面还打了一双母鸡才下的蛋,可是,我耳朵里听到的,村里的狗叫声,隔壁的泼水声,确是那么真实得可怕。旁边的弟早就熟睡,哭了一整天,晚上囫囵吞了一碗玉米糊后便睡倒在我怀里。小孩子,可真好,早晚会忘记这一天。却不想,我也还只是个孩子,那年,我9岁,那一天,我被迫长大。
日子开始变得很难。1937年,战事吃紧,所幸,家园仍在。乡里乡间的担忧从庄稼的收成变成了日本军哪天会突然出现,村里一些曾经带我打鸟的大哥背上家里的猎枪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那时我心里装的忧愁太多,山河破碎,我看在眼里,却还没有长到足够的心智去感受。傍晚,我坐在村口老井旁的青石上,往左看,路的尽头是我的家,门口荒草萋萋,打理的人不在了,家也就散了。往右看,祠堂后面露出的黑色屋顶是书堂,那是我最无忧的年岁里最恣意的地方,我是多么得痴迷指尖划过纸墨的感觉,多么沉醉于书院里早课时的朗朗书声。早上,收拾好家里和弟,出门前,蹲在墙角抽旱烟的爹说,今天去完书堂后,以后就别去了,供不起你了,回家来帮忙吧。我点点头,拿起娘给缝的书袋,最后这一段去书堂的路,好像特别长。
几十年后,我有了一个学业特别出色的孙女,我总是要忍不住跟小丫头说,当年啊,虽然我只上了3年的书堂,但学习可是一等一的,向来都是第一名,只是后来阿妈走得早,我不能够继续上学,要不然啊……我仿佛,能在我的小孙女身上,看到我当年的意气。
阿妈阿妈,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忘记所有,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阿妈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