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我曾见过

当我已经鬓发斑斑之际,坐在大树之下眺望田野小憩。

途经此地的一个年轻人问我,你这一生中,有什么遗憾。我笑了,时光封印了这六十年的岁月,回忆夹杂着尘土向我袭来。但我无比清楚的开口,我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在那天的傍晚来临之际,再看她一眼。

那一年,我十二岁,是从不知惧怕为何物,攀爬在树干上捉知了的小儿。有人说过,捉住一只知了就是捉住了整个夏天。我的夏天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火红的轿辇经过树下,她就躲在轿帘后面,在我的懵懂年少中出了场。她是张瘸子迎娶的新嫁娘,只是嫁妆远不像其他嫁娘那样风光,只在花轿的后面抬着一张被红布盖起的“大物件”。

轿帘后的匆匆一瞥,已足够令我难忘。她年轻,脸庞似花。眼神灵动,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肆意停留。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便是她灾难的开始。村子里炸开了锅。花轿经过时,全村的男女老少无一不站在街头,对着陌生美丽的她行注目礼。张瘸子是何人,年逾五十,貌陋腿瘸。据说,他脸上那只常年戴着的黑色眼罩下面,是一个深而无尽的黑洞。他就像自带阴风一般,让人在几米开外就想远远避开他。村子里长久以来都是未嫁娶的女子是不能面见夫婿的,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俗。那天,迎亲队伍与看热闹的人群在张瘸子家门前停留了很久,大家讨论着,猜测着新娘子的爹娘是多硬的心肠,竟愿意将这般年轻美好的姑娘卖给年老貌恶的张瘸子。只言片语中,我得知她是个女学生,母亲为了凑为父亲治病的钱,将她嫁给了年近五十还未娶亲的张瘸子。

人群迟迟不肯散去,我也凑与其中,大家似乎在等待一场蓄势待发的战争,哪怕是摔碎的一只碗碟和女子的一声尖叫。什么都没有。花轿进了院子,正厅房门一掩,整个院子似乎进入了千年的沉寂。似乎不是迎娶新嫁娘的婚房,而是一座死寂的坟墓。

第二天清晨,人们便看见了眼睛肿如桃核般的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捣衣砧一下一下被她敲打在衣物上,伴随着叮咚作响的水流声,倒像是一首委婉动听的曲子。突然,她脚边的一件青色对襟衣衫顺着有些急湍的水流飘离了岸边,她着急想要抓住它却扑了空,险些掉进水里。衣衫随着水流渐行渐远,人们只是看着,并没有上前帮助的意思。我突然不懂得质朴善良的村民为何不愿意伸手帮助。我拨开人群,在这清晨冷冽的溪水中颤抖着将那件青色对襟衣衫抓在手中,游向她。她对我笑了,从身后的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西红柿递给我。我没有接,身后越围越多的人让我的举动竟掺杂了恐惧与羞愧之意。是的,就是羞愧,小孩子的羞耻心,让我觉得我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我转身跑开了。至此之后,每天的清晨她都在此浣洗衣服,这也成了村子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时间不紧不慢,将所有的好奇与窥探欲都揉碎冲淡了。人们渐渐不再关注她,村子里这道风景也变成了稀松平常之事。我跟着去田地里务农的母亲早起,准时坐在离她不远处。村子里很少有人与她说话,大家对她好奇却又敬而远之。唯有我,每日准时坐在河边,像是赴她一个约。我与她并不讲话,默默做着各自的事。她离开时,会留一只番茄给我,有时会是一只桃子。她清瘦了许多,衣服套在她身上有些空了,面色也远不如她刚来时红润。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今日的桃子之下压着一张纸条:

江水添将愁更满,茫茫直与长天远。

那时的我还读不懂纸条的意思,只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那天的傍晚,火烧云红的似血滴,将人的脸庞、房屋都映的通红。往日安静的村庄氛围似乎被打破了,人们奔走相告着什么。哎你知道吗,张瘸子那个新娘,跑啦。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冲了出去,人们带着兴奋讥笑的嘴脸不时在我眼前晃过。河水依旧奔流不息,村庄炊烟袅袅,人群渐渐散去,在自家小院里享用晚餐。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如往常。

她仿佛是降临在村子里的一场大雨,除了离开时片刻的湿热与潮气,似乎并没在人的心上停留很久。后来的一件事情,为这件即将淡去的事情又重新填了颜色。

张瘸子死了。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死去多日,身体早已腐烂,镶嵌在精致的雕花木床里。后来,是村子里的青年人拿着铁铲一点一点把他从床板上扣下来,才勉强将他入了葬。人们还在他的鞋底里发现一张新娘子母亲的借条,借条上的债务已然还清。人们仔细推敲过,还款的日期正是她离开的日期。只是不知道张瘸子为何如此贪恋这张床板,甚至连死的时候都不愿意离开。

她确是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往事的气息如同清晨浓稠的雾气,使我眼前模糊,我似乎听到了捣衣砧敲打衣物的声响与河水的流淌声,昔日的她又在我的记忆里生动起来。我扶着藤椅的边缘想要站起,却发现腿部的力量不足以支撑我,我明白我已体态龙钟。那年的她随着岁月隐去了,却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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