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年间,洛阳城里有一雅士,姓余行六,人称余六郎。其家境殷实,为人忠厚豁达,通文墨经略却疏远官场,在城外置办屋舍,只与性情相投的好友交游。
余六郎爱赏莲,亦爱养莲。他院中有一座莲池,建池引水翻整淤泥等一应事务,均是亲力亲为。每逢盛夏时节,池中碧叶田田,暗香浮动,他便约三五好友,于池边置酒烹茶,吟诗作赋。
余六郎结发妻早亡,膝下有一独女,名唤卿卿。余卿卿自幼聪慧乖巧,被其父视为掌上明珠,疼爱备至。
余卿卿长到十岁,余六郎娶了汪氏续弦。汪氏生得娇艳婀娜,性子却泼辣要强,不喜余六郎淡泊名利,常言语督促其求取功名。余六郎不以为然,又苦于汪氏时时相逼,便以照顾幼女无暇读书为由推拒。汪氏无计可施,不再提及此事,但暗地里却对余卿卿深为恼恨。
如此三年过去。
一日,余六郎应友人之邀至邙山猎鹿,两日后方归。刚进家门便有仆人报小姐染病。他焦急不已,忙去探视爱女。
踏进屋内,只见余卿卿僵坐在床头,两眼失神。余六郎探其额,惊觉其肌肤触手冰凉。又抚其肩呼其名,余卿卿不答不应,只痴痴望着父亲,从眼眶里流下一行泪来。
余六郎唤来管家询问缘由。原来他离家那日的傍晚,余卿卿见莲蓬成熟,清香扑鼻,便欲至莲池中采撷,待父亲归来烹粥食用。乳娘领着她走到莲池边,记起盛莲蓬用的竹篮尚在屋里,返身去取,再回来时便不见她的踪影。
乳娘焦急万分,唤来家仆们四下寻找,直至入夜后才在莲池边的泥滩上找到衣衫尽湿的余卿卿。
众人道是小姐等不来乳娘,一时心急,自己下池子去采莲,才会失足坠入池中,七手八脚将小姐扶回房中沐浴更衣。谁知余卿卿自上岸便面色发白,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一般。
乳娘忙叫大夫来看,大夫只说小姐失足溺水,受了惊吓,开了些安神驱寒的药方。可是药服了两天一夜,余卿卿仍是未开口说过半句话,一脸木讷,只呆呆望着窗外出神。
余六郎看着盈盈垂泪的女儿,她那一双眼里似有千万般的痛楚,但任凭如何安抚、呼唤,女儿终是讲不出一个字来。
而后,余六郎在洛阳城内遍寻名医,上门的大夫络绎不绝。无奈群医使尽浑身解数,余卿卿仍是那日怔怔的模样。余六郎自己亦翻遍医书典籍,欲搜出个厉害方子救女儿,尝试数次,却仍是枉然。
数月过去,余卿卿的病殊无起色。平日里半步也不出闺阁,旁人同她讲话恍若未闻,连眼珠都不曾转转,只在余六郎面前,那双眼里方有神采。时而探究,时而欣喜,时而见父亲因她之事叹息蹙眉,眼中亦流露悲戚之色。
其时,洛阳城里有个出名的道士张真人,号称通了天眼,能降妖伏鬼,权贵们都趋之若鹜,奉为座上宾。
一日膳毕,汪氏对余六郎道:“卿卿许是被邪祟所魇,才致医道无解。不如明日请张真人来府中作法,或有所成。”余六郎为爱女的顽疾日夜忧心,听汪氏如此说,便点头应了。
次日正午,张真人一袭黄衫驾临。余六郎夫妇忙将他迎进正厅,殷勤招待。
用完茶饭,张真人轻捋须发,手摇拂尘,说道:“贵府妖气甚重,确有邪祟盘桓。”话毕,他走出厅来,闭目在院中踱步,左手捏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蓦地,符纸在手中凭空燃烧起来。张真人把眼一瞪,大喝道:“妖孽就在南面屋中!快领我前去!”
汪氏惊呼道:“南面乃卿卿闺阁!”余六郎闻之大骇,连忙领张真人前往余卿卿屋里。
正坐在窗边的少女被来势汹汹闯入的道士吓得六神无主,见父亲亦在,便想朝他奔去。刚迈出几步,却被张真人的宝剑挡住去路。
“妖孽!还不乖乖跪下受死!”
余卿卿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望着父亲,眼泪如断线的散珠纷纷滑落。
余六郎见女儿哀泣,想上前安抚,却被张真人拦住,慌忙道:“此乃我女卿卿,真人切莫伤她!”
张真人道:“万勿被其所惑。眼前乃是莲妖,绝非令千金也。”
余六郎目瞪口呆,踉跄退了几大步。余卿卿见父亲信了道士之言,慌了神,伸手欲留。张真人不由分说,举剑朝她的手臂砍去。
寒光闪过,一截物事落于地上,却非人臂,乃是一段白生生的莲藕。
余六郎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携仆从们赶来的汪氏见此情景,也骇出一身冷汗。见断臂的莲妖顶着余卿卿的模样,仍是落泪不语,她心一横,扶起丈夫颤声道:“卿卿那日落入莲池,定是被这莲妖所害。莲妖顶替了卿卿的形貌,欲害尽府中之人!夫君速请真人灭了这妖孽,为卿卿报仇!”
余六郎此时如五雷轰顶,悲痛难当,哪里听得进妻子的话。汪氏见丈夫不答,便兀自喝道:“来人!将这妖孽拉出去烧了!”
仆从们在院中架起干柴,莲妖被张真人用符纸缚住,动弹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绑上柴堆。余六郎被汪氏搀扶着来到院中,见莲妖正望着自己嘤嘤哭泣,不停挣扎,模样可怜至极,他不忍卒睹,只得低下头来。
汪氏见此,暗自欣喜,忙与张真人道:“劳烦真人动手罢。”
张真人微微颔首,将雄黄酒浇于干柴之上,接过仆人递上的火把,点燃了柴堆。熊熊烈焰腾起,不出片刻便会将莲妖吞没。
霎时,仿若一池菡萏尽数盛开,院中弥漫起浓郁的莲香。
余六郎本自失魂落魄,嗅到这香气蓦然惊觉,只听到耳边一声少女的呼喊:“爹爹救我!”这声音绵软细碎,好似被人耗尽气力从天边传来,那人却不是余卿卿。
心上如同被鼓槌重重敲了一记,余六郎高呼道:“莫烧我儿。”甩手将汪氏撇倒,跌跌撞撞冲向火堆。
只见火势汹汹,余六郎急令仆人取水灭火,自己脱下外袍,用厚实的袍子将拦路的火焰扑打下去,快步跨到莲妖身边。他一面安慰道“莫怕”,一面要用手解那绳索。无奈那绳子已被火舌舔得滚烫,手刚触上便疼得缩回。他试了几次都是徒劳,心急如焚之下,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奇的是,那小小泪滴落到起火的干柴上,刚才嚣张的火焰竟瞬间被熄灭,烧得焦黑的柴像被清水泼过,滋滋地冒起袅袅白烟。
余六郎大喜,连忙解开绳索,将莲妖从柴堆上抱了下来。
众人皆愕然。张真人频频摇头,口中念着“造化”,转身向外走去。
汪氏怒气冲冲,走到余六郎面前诘问道:“夫君何故救此妖孽!卿卿何辜,被她害得葬身莲池!”
余六郎正不知如何答她,却见怀中那莲妖缓缓抬起仅剩的一臂,颤巍巍指向汪氏,如牙牙学语的孩童般说道:“爹爹……卿卿在池底……是后娘……”
汪氏吓得一脸煞白,忙道:“妖孽休要胡言乱语!”说着便要扑上去撕打莲妖。
余六郎却将她喝住,转头向莲妖问道:“卿卿为何在池底?你又为何化作她的模样?”
“卿卿在池底……快死了……后娘推了卿卿……回不去……爹爹会伤心……求你变作我的模样……陪伴爹爹……”
莲妖言语虽破碎凌乱,所表之意却了然。余六郎又惊又怒,唤来仆人去莲池查看。
不多时,仆人回报,在池底淤泥中发现了死去的余卿卿。
余六郎急忙奔去莲池边,仆从们已将女儿的尸身捞上了岸。他哀痛不已,走上前跪倒在女儿身边,只见她穿着他离家那日所见的粉色衣衫,直挺挺躺在地上,满身满脸皆是淤泥,右手紧握成拳。他心生疑窦,将女儿手指掰开来,只见手心里躺着一枚金戒指,正是汪氏之物。
余六郎大怒,唤来汪氏对质。汪氏一见那枚戒指,知事情败露,立时瘫倒,道出了实情。
原来,那日汪氏见卿卿独自在莲池边玩耍,心生邪念,便借故上前同卿卿说话,趁其不备将卿卿推向莲池。谁知慌乱中被卿卿拉了一把,将手上的金戒指撸了下来。后见莲妖化身的卿卿被仆人救起,本害怕她说出自己做的孽事,后见她不言不语如傻子一般,才放下心来。
此番驱妖,乃是汪氏托娘家人贿赂张真人,想借他之口污蔑痴傻的余卿卿身染邪祟,好让余六郎赶她出府永绝后患。哪知此卿卿非彼卿卿,一番纠缠还牵扯出了卿卿的死因来,真是报应!
余六郎一纸休书将汪氏休弃,把汪氏杀害女儿的种种写成诉状递至大理寺。证据确凿不容辩驳,大理寺判汪氏斩立决。
莲妖为卿卿之托,断了一臂,又受火刑。余六郎感念非常,将其义举告与众亲友所知,人皆赞叹。余六郎遂收莲妖为义女,取名余莲依,对其照顾有加,待之同卿卿无异。
三年后,一名紫衣青年登门造访,言其听闻莲依之事,心生仰慕,故向余六郎提亲,欲娶莲依为妻。
余六郎犹疑问道:“你可知莲依非人,乃是莲妖。此番求娶,你可当真?”
青年哈哈一笑,答道:“余公莫忧心,我乃洛水水君之子,亦非人,真身系一尾鲤鱼。鱼同莲,最是相配。”
余六郎大喜,唤来莲依,莲依见青年倜傥有礼,点头应下了婚事。
迎亲当日,莲依一身鲜红嫁衣,携青年拜别余六郎。青年奉茶一杯,向余六郎恭敬谢道:“莲依修行尚浅,不通人语,那日耗尽法力方能复述卿卿遗言,此番有话由我代为向岳父大人转告。”
“莲依自长在池中,便得岳父照顾。卿卿离世,莲依化作她的模样陪在岳父身边,不只是受卿卿所托之故,亦是莲依自己心念岳父,不忍岳父承受丧女之痛。后岳父救莲依于火中,更是大恩。莲依她说,此生无以为报,愿爹爹一生平安喜乐,永无烦忧。”
余六郎听罢深深动容,骑马随着迎亲的仪仗,直将莲依送到了洛水边。
而后直至余六郎八十六岁上高寿归西,他府上的莲池中,莲花四季常开不败,香远益清,众人皆以为洛阳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