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二回 多情总被薄情欺

虽得自由,但耶律光本就虚弱至极,现在没有东西吊着,直接栽倒。石黛惊叫道:“耶律大哥!你怎么样!”她的表情十分关切,又想挣扎起来。

耶律光略一喘息,说道:“并无大碍。气海穴与神门穴剧痛,想是内伤了。”说罢他慢慢爬起,抱起石黛,缓缓来到卑鲁士身前,可是卑鲁士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耶律光放下石黛,自己蹲下,用力将卑鲁士翻过来平躺着,只见他脸色发黑,气息微弱,仿佛老了二十岁,如同一个百岁老人。原来方才卑鲁士将保护心脉的内力全部打出,颠茄毒性攻心,已无可挽救。

耶律光怅然悲叹道:“卑先生……”

石黛也泣道:“师父……”

卑鲁士颤颤抖抖抬起双手,一只递给耶律光,一只递给石黛,让他们握住,而后蚊声道:“记住……你们……答应……”

耶律光赶忙说:“先生吩咐吧,在下万死不辞!”

卑鲁士道:“你们要……想尽办法……回到唐土……寻到……小明王……辅佐他……重振……中土明教……”

耶律光道:“先生放心,上天入地在下也一定找到小明王!”

卑鲁士稍稍点头道:“我怀中……有小明王……画像……你可依图索骥……还有圣火令一枚……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可以此号令……明教旧部……另有彻尽……万法功抄本……你能到……何种境界……看你机缘……”他期许地盯着耶律光,耶律光无语凝噎,频频点头。

卑鲁士最后将耶律光与石黛的手牵到一起,说道:“你要……好好对待……我徒儿……不可令她……受苦。”话音刚落,卑鲁士的手便松开了,耶律光一探鼻息,悲戚道:“先生去了。”石黛扑入耶律光怀中,抽泣起来。耶律光以手抚背,却不知如何宽慰。两人从卑鲁士怀中掏出遗物——两张羊皮卷,一个一尺长半尺宽形如火焰的令牌,想必就是圣火令。

忽听石室上层一阵喧哗,一个兵痞说道:“格老子的,总算找到入口了。”

另一人命令道:“快搜吧。务必割下那波斯老匹夫的脑袋。”石黛听出,这是具装骑兵的队长。

那兵痞笑道:“是的是的,那个石国小娘子就归大哥罢!”

队长无所忌惮,大笑道:“哎呀!怎么能少了你的份,咱们哥俩就在这儿把她办了!”

兵痞笑道:“我都迫不及待想听她的浪叫了,嘿嘿。”

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石黛气得直发抖,耶律光在她耳旁道:“改日我为你报此仇。”石黛抬头深情地看着耶律光,点了点头。两人的嘴唇差点挨到一起,耶律光脸刷得通红,赶忙避开。

石黛递给耶律光一把匕首,小声道:“逝者已矣,当为生者虑。请君割下我师父的脑袋,一则给库思老总管的男女公子一个交代,二则不叫叛军的献头毒计得逞。”

耶律光接过匕首,旋即又丢掉,难过道:“卑先生舍命救我,我本应安葬他,怎么可以割取他的头颅呢?”

石黛又急又气道:“你把遗体留在这里,也会被科穆宁的人糟蹋,你怎么就这么迂腐呢?而且你答应过我,事事依我……”

话未说完,上层又传来了兵痞的叫声:“大哥!你看!这里有个坑!”

耶律光赶忙抱起石黛,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先逃出去要紧。”他虽不忍卑鲁士的遗体落入宵小之手,但此刻伤重未愈,绝无可能斗过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只能在他们闯入下层石室前从狭窄洞口溜走。

耶律光将石黛推出洞口,自己也跟着爬出,然后将石黛背在背上,趁着夜黑风高,藏在乱石之间。这时洞内又响起兵痞的声音:“嘿!那老东西死在下面了!”

月黑风高,马蹄得得。耶律光与石黛躲在巨石缝隙间,不敢乱动。骑兵队在山洞外的乱石间逡巡搜查,明晃晃的火把几次从两人前面照过,两人只得再向窄缝深处尽量挤一挤。最终二人面对面紧靠在一处,几乎每一寸肌肤都贴在一起。耶律光的呼吸轻抚着石黛的刘海,石黛鼻尖的汗水沾湿了耶律光的胸口。

几个骑兵边搜查边吆喝道:“莫非那个小贱人丢下老匹夫自己跑了?”

“老匹夫才死不久,那小娘子应该逃不远,继续找!”

“她跑什么?罗马顾问答应的奖赏不要了吗?”

“一定是老匹夫操练的时候,小娘子来送水,你每次都色眯眯地望着她,让她害怕了!”接着就是那几名骑手的污言秽语与放肆哄笑。

耶律光本来挺疑惑,石黛毒害卑鲁士,一是为了救自己,二是为了不再受辱骂。但卑鲁士尽心尽力训练具装骑兵,骑士们为何不忠不义,以下克上,串通科穆宁来害卑鲁士。现在听到骑手们的言语他就明白了,这些骑手本就是流氓无赖,见钱眼开,见色忘义。想来也是,如今大食新朝日趋稳定,蒸蒸日上,良家子弟争相效命朝廷,以谋封妻荫子。甘愿投身前朝的,除了少部分忠义之士外,其他都是临时募来的市井流氓,以及天天把头悬在腰带上的冒险投机人士,他们可没有什么忠义可言。

耶律光正思索着,石黛忽幽幽说道:“你们唐兵破石国时,也是一个样子,只有你是个例外。”说罢一声怨叹。这轻轻一叹,让耶律光心头一颤。石黛并非不美,但耶律光对她更多的是愧意与怜意,若说情意,则尚且没有,石黛如此真叫耶律光不知如何面对。

这时外面又有呼喊声:“割下老匹夫脑袋了!”

“还没找到石国小娘子!”

“别管她了,送回脑袋还要赶去巴格达呢!”

然后又是一阵吆喝声,骑手们聚啸而去。

耶律光心中一阵感慨:“卑先生大好男儿,竟被宵小之辈割走头颅,可恨可叹。我不肯损害义士的遗体,却坐视遗体为恶人所害,难怪石公主抱怨我迂腐。”正分神间,耶律光感觉胸前石黛温软的身子缓缓向外扭动,他大赧道:“咱们出去吧。”石黛温顺地点了点头。

耶律光搂着石黛挤出窄缝,却见山洞外还拴着两匹马。他抱起石黛,悄悄走近,正巧听见洞内两人互相呼喊。

“弟弟!快上来吧,我已布好了希腊火种!”这声音是从石室上层传出的。

“哥哥!你再等等!我搜搜老匹夫,若是得了他的武功绝学,咱们就不用仰人鼻息了。”弟弟是在石室下层作答的。

石黛一听紧张道:“光哥,咱们快走吧,我听说希腊火是地狱之火,遇风不息,遇水不灭,一旦沾染,必死无疑。”这一声“光哥”叫得耶律光有点难为情,他这才猛然记起,早些时候曾脱口叫石黛作“黛娘”,想到这他的脸更红了。

耶律光将石黛轻轻藏在一块石头后面,说道:“黛……石公主。”他差点又脱口呼作“黛娘”,察觉后赶忙改口,顿了顿继续道:“卑先生是义士,我不忍见他的遗体先遭斩首,再受火刑,我且去赶走那两个蟊贼。”

听到耶律光将卑鲁士尊为义士,石黛面色一沉,甚为不悦,她心中如此思量:“如果库思老是义士,我鞭袭他,岂非不义。如果卑鲁士是义士,我毒害他,岂非不义。耶律大哥一旦认为我不义,我回到并波悉林那里岂非更加危险,万一那晚还有别人知道我袭击库思老,抖露出来,就没有人为我说话了。为今之计,哪怕色诱也要稳住耶律大哥,等回到相府,再将那晚帐中之人一一杀掉,方可无忧。只是我要把持住自己,不可真的深爱上他,误了复国大事。”

石黛的脸色只阴沉了一瞬,便表露出关心的神色,殷切道:“光哥,你伤重未愈,不要逞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呢?”耶律光坚持走向山洞,宽慰道:“放心,我会相机行事。”

耶律光蹑手蹑脚从狭窄洞口钻回了石室下层,看见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正在粗暴翻查着卑鲁士的无头尸体。没有了头颅,一个人再英雄好汉,又有谁识得,耶律光想到这不禁心中一酸。

耶律光本拟悄悄靠近,以草原摔角术制服武士,但他内伤外伤俱是不轻,脚下虚浮,绊到地上碎骨,为武士所察觉。武士原本一惊,但是见耶律光穿的破破烂烂,便壮了胆,边起身抽刀边骂道:“哪来的流民,敢寻爷的晦气,找死!”说罢就挥刀砍去。

耶律光武功本远在武士之上,奈何挥臂则胸口剑痕疼,提气则气海穴位痛,与武士强攻竟斗了个渐落下风。武士胆气愈足,踏步进刀,大喝一声就向耶律光的脖颈横削过来。

刀光森然,若是被削中,岂不与卑鲁士一个下场。耶律光一个凤点头堪堪避过,即施展阴风步退开一丈。武士得意笑道:“知道爷的厉害了吧!”便冲砍过来。

耶律光从地上抄起一根胫骨来格,刀劈之下胫骨应声而碎。虽然缓了一缓武士的刀势,但冲势未减,武士结结实实撞到了耶律光身上。出乎武士意料的是,耶律光并没有被撞倒,反而从尚未落地的碎骨渣中探出一爪,直抓向武士的心窝。这一抓并不快,也不烈,甚至有点飘忽,完全没有阴风碎骨爪的气势,但武士仿佛看见了一具骷髅联翩起舞,令他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等他回过神来,耶律光的五指已经穿透链甲,抓入了他的心脏。

这一撞不倒反攻一抓,自然是明驼千里的作用,但耶律光没想到的是,这一抓竟能震慑住武士,教他坐以待毙。耶律光回想起在军中学剑时,曾有一位云游的剑术名家说过:“天下剑法,或从招,或从势,或从境。从招者,至精至妙,天花乱坠。从势者,大拙若巧,大巧不工。从境者,剑由心生,见性不灭。”方才自己出招时,心念骷髅歌,莫非是从境一击,心境感通,使武士也看到了骷髅起舞的幻象,从而令他惊惧不已。

耶律光正琢磨间,忽听上层另一名武士大叫:“你杀了吾弟,我与你拼了!”这名武士站在缺口边缘,一见有近三丈高,虽有同伙垂好的软梯,亦不敢下,遂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抽出标枪投下。耶律光用已死武士的尸体挡住标枪,顺手从尸体上解下短弓,推开尸体、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箭矢正中武士眉心。

武士仰面倒下的同时,石室上层燃起了熊熊烈火,从火起到蔓延开只一瞬,想是武士倒下时火把引燃了希腊火种。渐有燃着火的黑色粘稠液体从缺口滴落下层,不久下层也将是一片火海。耶律光赶忙将卑鲁士的遗体从狭窄小洞推出,再丢出武士的弯刀与短弓箭矢,最后自己才钻了出去。他出去时,火焰已将将烧到洞口。

耶律光将卑鲁士的尸身背出乱石堆,寻了一处泥土稍软的地方,用弯刀挖了一个坑,潦草葬了卑鲁士,再在新坟上压了一些石头,以免野狗刨坟。忙完之后,他又对坟头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垂泪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卑先生,家父与你的恩怨,在下不敢奢求一笔勾销,唯有代父赎罪,以慰你在天之灵。在下立誓,定要寻到小明王,重建中土明教。你安息吧。”说罢又长揖而拜。

弯刀刨坑后已经卷了刃,耶律光便将刀弃了,背好短弓去找石黛。石黛正伏在石头上,那一袭白衣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尤为脆弱,惹人怜惜。耶律光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刚蹲下来,石黛却坐起来,两眼已经哭肿。她用双手捶打着耶律光的胸口,哭道:“你将我丢在这一个多时辰,我还以为你要撇下我了。”耶律光心生歉意,本要安慰,但石黛只顾着哭,双手乱捶,没有他说话的机会。耶律光无奈,只得抓住石黛的双腕,石黛挣脱不开,这才呆呆看着耶律光。

耶律光也看着石黛,真挚道:“我绝不会弃你于危难。”

“我现在双足骨折,你如果丢下我,我必死无疑。我要你发誓。”石黛哽咽道。

耶律光右手松开石黛,指天道:“无论何种困苦,我耶律光绝不会弃石公主……”

石黛打断道:“叫我的名字。”

耶律光一愣,重新说道:“无论何种困苦,我耶律光绝不会弃石黛于不顾,有违者,天厌之。”

石黛破涕为笑,将头搭在耶律光肩上,她的鼻息吹拂着耶律光的脖子,耶律光感觉心里痒痒的。耶律光以定静功收敛心神,说道:“我只要能完成并波悉林的任务,他就恩准我东归。届时我一定恳求大食宰相,许你同行。咱们再上表唐国朝廷,申明冤屈,请朝廷立你为石国国主,并以世家子弟赐婚为驸马。你就放心吧。”这句话前半段耶律光还有点信心,至于上表朝廷云云,他心中完全没底,甚至东归后,自己是继续做唐人,还是留作大食人,他也没有答案。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石黛,并委婉道出,自己与她并非良配,怕误了美人恩。

石黛焉能听不出,将头抬起说道:“君将家师遗体救出了吗?我想磕几个头。”

耶律光道:“卑先生的头颅被窃去了,我怕吓着你,未经你允许,已经葬下了。”

“无妨,抱我过去吧。”石黛道。

耶律光将石黛抱至新坟,陪着石黛磕了三个头。石黛淡淡道:“师父,你劫持我在先,是为怨。庇护我在后,是为恩。恩恩怨怨,今日作罢。他日我随光哥重返中土,绝不害明教中人,但寻找小明王之事,恕弟子无暇他顾。”站在石黛的立场,确实如此,耶律光也不能说她违背卑鲁士遗嘱。

望着山洞内熊熊火光,石黛难过道:“伤药想必都毁了。”耶律光道:“别担心,我为你接骨。”

耶律光将石黛抱上武士的战马,他牵着两匹马缓缓行走,生怕速度快了太颠簸对石黛的双足不利。两人行到有树木处,耶律光折了一些树枝与树藤,为石黛接骨包扎。石黛幽幽叹气道:“咱俩之间,你先救我,我又救你,你再救我,怕是就这么纠缠不清了。”耶律光不敢作答,生怕陷入情网。

此刻天色已亮,两人稍作歇息,这才有空取出卑鲁士的遗物查验。小明王画像上绘了一位深目少年,本来相貌堂堂,奈何右边脸上有块胎记,有碍瞻观。画像一旁有卑鲁士的汉文小字,上书:少主伊嗣埃,年二十有三,性恬雅,喜诗书,好茶饮,恶酒气,善使日月双环刃。本中兴之主,遭契丹之叛,西走昆仑,颠沛流离,终于失散。愿明尊乞怜,佑少主无虞。仅录少主写貌,余如有不测,托义士相寻。

耶律光为卑鲁士的忠义动容,也感到这项托付之艰巨,天下之大,人如浮萍,上哪去寻小明王。何况距离父亲背盟已经七年了,小明王如今也有三十岁了,他是否还是这般相貌,或未可知。所幸他脸上的胎记明显,所使兵器又极为怪癖,回到中土,四处打探,总有所获。

耶律光卷好画像,又打开记载《彻尽万法功》的羊皮卷,只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子,但这些文字耶律光没有一个认识的。整篇功法共分三大段,想是对应骆驼、狮子、婴儿三种境界。奇就奇在,这三大段所用文字完全不同:第一段誊写的极为工整,应是抄写人熟知的语言,明尊摩尼是波斯人,他最早的弟子也以波斯人为主,这第一段想必就是波斯文;二三段则誊写得极为生硬,应该是抄写人不懂,依葫芦画瓢罢了,第二段不再是象形文字,石黛说这种文字见科穆宁写过,莫非是罗马文;最后一大段的文字是梵文,这个耶律光看得出。整部神功用波斯、罗马、天竺三种文字书写,正应了明尊摩尼以三教理念创教之说。只是这可苦了耶律光,他本打算学全神功,好对付科穆宁,现在一个字都不认识,只能作罢,看日后机缘吧。

耶律光将《彻尽万法功》叠好,与圣火令一并递给石黛,说道:“石公主,你是卑先生的弟子,这些东西理应归你。”

石黛不受,说道:“他将神功亲授于你,又托你寻找小明王,重建中土明教,自然应该是你收着。”

耶律光想起石黛在卑鲁士坟前说的话,遂不再推脱,收好东西。他将石黛抱上马,两人同乘一匹,另一匹换乘用。接骨之后,可以稍稍快走,但仍不能奔行,两人辨明方向,一路往东。

耶律光自忖,以目前的状态硬闯死海庄园,必死无疑,唯有直接去巴格达拼一拼。故而两人绕过死海庄园,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待行到安曼山城时,已是圆月高悬。两人一整天只喝了些水,未进干粮,俱是疲惫不堪。耶律光怜惜道:“再往前走,就要进叙利亚荒漠了。石公主你腿脚不便,不如在安曼城歇息。你带的盘缠够吗?”

石黛眼眶一红,嘤嘤道:“我知道,你是要撇下我。后天就是开斋节了,你说观兵礼在开斋后的第一个主麻日,如此算来,你每天急驰狂奔,还有可能提前两日赶到,略作准备。可是带着我这样走,你一定赶不上。光哥,你虽然发过誓,无论何种困苦,绝不弃我不顾。但如今事态紧急,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你就先去吧,我在后面慢慢走。你不用担心。”

石黛并没有同意独自暂居安曼城,她越说不用担心,耶律光越不可能放心,岂可任由她孤身上路。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唐国先生留步!”耶律光小心回望,却见几骑拥着一辆马车追上来,耶律光记起来,小半个时辰前,他们曾与这批人错肩而过。

耶律光下马持弓,警惕问道:“来者何人?”

一人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喊道:“唐国先生,是我呀!”夜色昏沉,耶律光看不清来人,但声音有点耳熟。待马车行到两丈远处,耶律光终于辨认出来,喜道:“伊斯玛仪!”

马车停稳,跳下来一个精干青年,果然是阿里派的伊斯玛仪。伊斯玛仪道:“刚才擦身而过,我就觉得似乎是先生,越想越像,这不赶紧调转马头,来会先生,望先生见谅。”

“怎么会。没有认出阁下,是在下眼拙,请阁下见谅。”耶律光收好弓箭,与伊斯玛仪拥抱后,介绍石黛与他互相认识,然后说道:“阁下怎么也赶夜路?”

伊斯玛仪叹了口气,抱怨道:“阿卜杜勒飞鸽传书给伊玛目,说脊柱宝剑被并波悉林的铁卫劫走了,要在斋月后的大阅礼上进献给并波悉林。现在宝剑将要落于朝廷之手,如果伊玛目不想因此受到朝廷钳制,就该集结教士,混入大阅礼,夺回脊柱剑。先生曾说过,英雄不以宝剑奇,我深以为是,故不愿参与伊玛目此次冒险。这才加紧赶往天方城避祸。先生你呢?怎么与石姑娘也行夜路?”说罢他会心一笑望了望石黛,石黛不禁脸色羞红,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耶律光顾不得解释伊斯玛仪的误会,忙道:“我们昼夜兼程正是为了此事!脊柱剑并非由铁卫夺走,分明是阿卜杜勒自己交出的。”

伊斯玛仪奇道:“凭脊柱宝剑可以号令阿里派,阿卜杜勒为何要倒持太阿?”

耶律光道:“阿卜杜勒要在观兵礼上‘献头献刀,用火用间’,以图刺杀宰相。交出脊柱剑,一则可以使间人获信,二则可以引教士骚乱,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我们此去正是要阻止阿卜杜勒的行刺。”

伊斯玛仪赞道:“先生高义,惟愿先生能够少生杀戮,驱走阿里派的教士即可,不要扑杀他们。毕竟经上有云,凡枉杀一人,如枉杀众生,凡救活一人,如救活众生。”他又看了看石黛,这才注意到她脚踝处接骨用的木条与树藤,遂问道:“我本来有点疑惑,先生既然要昼夜赶路,为何又行的恁慢。想必是石姑娘腿脚不便吧。先生对石姑娘不离不弃,真是至情至性。”

耶律光想要解释两人的关系,但心中忽然一阵迷惘,不知该如何述说。不待耶律光说话,伊斯玛仪又道:“如果先生与石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坐我的马车。我另派两名车夫,送你们东行。”

耶律光感激道:“阁下深恩,在下真不知如何报答了。只怕耽误阁下前往天方城。”

伊斯玛仪摆摆手道:“不打紧。由此南行去天方城,要穿过大漠,我正打算以马换骆驼呢。我尚有些盘缠,足够买几匹好骆驼,先生勿忧。”

耶律光激动中不假思索做出唐人礼节,对着伊斯玛仪长揖三拜,搞得他莫名其妙,待耶律光拜完,他便上来又与耶律光拥抱。

伊斯玛仪紧紧抱着耶律光,说道:“今夜你我都不要赶路了,支起帐篷好好休整一晚吧。上回在库姆城夜谈,得先生指点良多,今夜还望能得先生再次赐教。”

耶律光担心叛军那边,恨不得飞过去,哪里肯花一整夜休息,遂支支吾吾,不肯答应。伊斯玛仪又道:“先生,容我说你一句。人生就像在荒漠行走,沙漠里空无一物,而没有人是不需要他物的。先生既然与这位石姑娘为伴,就当好生爱护她,先生是铁打的汉子,能受得了千里跋涉,可是石姑娘呢?更何况她的腿脚还不方便。我这里有跌打妙药,先生今夜为石姑娘敷上,明日再赶路,也耽搁不了多久。要是并波悉林因为你今晚休息,就命丧黄泉了,那说明天意如此,你也救不来的。”

这一番话让耶律光冷静不少,他一想正是这个道理,便与伊斯玛仪一行走下官道,选了一处适合过夜之地。几人从马车中取下一个大帐篷,合力扎了起来,并在里面铺好了地毯,并送给了耶律光一套崭新锦袍。耶律光将石黛抱入帐篷,伊斯玛仪也跟了进去,他的其他随从却不得入内,只能在周围摊开铺盖卷睡觉。耶律光虽然心里有点嘀咕,嫌伊斯玛仪不体恤下人,但他身为客人,也不便说什么。

伊斯玛仪从腰包中掏出一个小罐子,说道:“这是龙涎香调配血竭,可以行气活血,散瘀定痛,生血生肌。先生快给姑娘敷药吧。”

耶律光接过药膏,谢道:“素闻大食药药到病除,多谢阁下赐药。”

石黛亦道:“大贤恩德之重,石黛无以为报。”然后她又用汉话对耶律光低声道:“我就说咱们纠缠不清了,我先为你敷药,现在你又为我敷药。”说话中神情羞涩,少女神态十足。

伊斯玛仪虽然听不懂,但是一见石黛的害羞神情,便又会心一笑,走出了帐篷。耶律光无奈,只得由着伊斯玛仪误会了。他捧起石黛的双足,除去靴子与罗袜,不由得心头一酸:这双足哪里还像深居闺阁的富贵女子之脚,这双粗糙的脚已不再小巧,不再滑腻。

“是啊,自石国被节帅攻破后,她奔波了多少路,纤足终于成了大脚。我虽然不是主帅,但破石国我亦有份,这份责任是免除不了的。”耶律光这样想着,先用清水给石黛擦拭双脚,再温柔地涂抹上药膏,一时无言。

石黛也知道耶律光心中所想,她呆呆地看着曾经的皓足——如今的大脚,叹息道:“青春一自飘零去,嫁与秋风不落根。我作了两句汉诗,后两句不知如何写,请光哥帮我续上吧。”

耶律光还是低头不语,只默默帮石黛敷药,包扎完成后仍不敢抬头看她,端起水盆逃也似的走出帐篷,掀开帘子时,他悠悠吟道:“谁似江花开岁岁,何为深负美人恩。”

伊斯玛仪正在与随从闲谈,见耶律光跑出帐篷,笑道:“唐国先生!你怎么出来啦?”

耶律光放下水盆,过去拉住伊斯玛仪的手,恳求道:“大哲,你们圣教的经典中饱含智慧,请你为我讲经。”

伊斯玛仪开心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先生请教,先生倒先考教我了。”他略一沉吟,接着侃侃而谈道:“好,我就为先生讲这段。经上有云,你们可以择娶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们,那末,你们只可各娶一妻……”

两人在树下畅谈,直到夜深,他们回到帐篷时,石黛已经熟睡。耶律光为她盖好衾被,也卧下睡了。

翌日醒来,伊斯玛仪的仆人献上了一辆简易的四轮车。伊斯玛仪道:“这是我命随从连夜打造的,还望石姑娘不要嫌弃。”耶律光将石黛抱上四轮车,两人双双拜谢。

伊斯玛仪将两人送上马车,又交代了车夫几句,两人与伊斯玛仪殷殷道别后,车夫一声“得驾”,便又驶回了官道,剩下一名车夫则控着另两匹马跟在后面。

众人一路东行,马车的马儿跑累了就换另两匹,只为了每天能多走一两个时辰。如此行到第三日傍晚,一行人已深入叙利亚荒漠,耶律光探出马车,远远望见官道旁有一座半塌的塔楼,正是那罗马故垒。一时思潮涌动,与玛拿西、莫吉娜连辔并行的往事历历在目,虽然就是几天前的事情,却感觉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耶律光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说道:“咱们今晚就在那个塔楼过夜。”说罢又缩回车里,闭目养神。石黛在一旁不高兴地说:“这几日咱们朝夕相对,你除了给我换药,却不再同我讲话,你跟车夫说的话都比我多。你是嫌弃我已不是处子之身了吗?”

“公主多虑了,我只是……”耶律光说到这,却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破,会不会伤到石黛。

“只是一时兴起,其实对我并无情意,我说的对吗?”石黛接上道。

既然石黛自己点破了,耶律光索性承认道:“咱俩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我视公主为至交好友,但是公主这两天说的话,做的事,不免让外人有所误会,我怕回到相府……”

“你是怕回到相府被其他女子误会吧。”石黛抢道:“我猜猜你心心念的人是谁?是那个女蛮子铁卫?还是总管的女公子?啊!一定是女公子对不对,我虽然没见过她,但听说她是大食第一美人,一定赛过我了。而且她还赠送祆教圣药与你,你们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如果她哪天要杀我,你一定护着她不管我了。”她说到此处已是带着哭腔。

耶律光道:“公主千里独行,学申包胥,不可谓不是女中英豪。容光明艳,身姿绰约,不可谓不是窈窕淑女。公主岂会不如女公子,女公子又怎会加害公主?我对公主是三分的敬仰,三分的愧疚,三分的感同身受……”

“可惜就是没有哪怕一分的非分之想。”石黛插嘴道。

耶律光叹口气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

石黛抹抹眼泪,逼问道:“那你何苦在卑鲁士面前叫我‘黛娘’,又何必答应卑鲁士要照顾我?”

耶律光道:“我是赎破石国之罪。”

石黛别过头道:“我不用你可怜。”耶律光望着她些微晒黑的脖颈,心中更加愧疚了。

这时马车已驶近塔楼,车夫听不懂车内的汉话争吵,用大食语使劲喊了声:“二位别争了!塔楼有人!”耶律光赶忙探出马车,却见塔楼外面围了七个白袍武士,除了十来匹马外,还停有一辆华丽的楠木马车——正是莫吉娜送他们去死海庄园的那一辆。这一惊不小,耶律光脑中浮出了数个念头:与莫吉娜同行的是谁,是阿卜杜勒,还是玛拿西?我该怎么劝玛拿西回头是岸?如果是阿卜杜勒,我该不该冒险一搏?

耶律光没有太多时间思考,那些白袍武士见有一辆马车靠近,三人抽剑拦截,四人张弓瞄准。一个拦在官道上的武士叫道:“来者何人?”说着拉住马车,赶下车夫,掀开了帘子。

却见耶律光与石黛端坐在车内,手牵着手,好似一对夫妻。两人都用布将头包得结结实实,只漏出了眼睛。武士心中起疑,拿剑指着耶律光道:“你们是什么人?把脸露出来!”

耶律光装作很惧怕的样子,不住发抖。石黛在旁柔声道:“这是我丈夫,他患了麻风病,满脸麻子,所以才遮住脸,请不要见怪。”说着她转向耶律光,一边伸手要去摘下布条,一边温柔地说道:“吾爱,别怕,摘下来给这位爷瞧瞧。”

白袍武士连连摆手道:“别!别!别!赶紧走!赶紧走!”

石黛却道:“我们夫妻不是有意打扰几位爷的,但行了一天,人马皆渴,实在没法走了。求你让我们打水休息一阵子,我们连夜就走。”

白袍武士紧张道:“别下来!你别去!让你的车夫去!不!车夫也不能去!我们给你打水,你们等着!”说罢武士溜下马车,对同伴说道:“是一对倒霉的麻风病夫妻,你们看着,我去给他们打点水,喝了水他们就走。”其他武士一听,连忙把那个车夫放开,都争先恐后跑向水池,生怕被麻风病人缠上。

五名武士先跑到了水池边,剩下两名跑得慢的只能又垂头丧气回到路边看着。突然帘子卷起,武士正要喊:“别出来!”话未出口,耶律光飞身而出,阴风碎骨爪在两名武士喉头一抓,武士登时毙命。耶律光虽则休息了三天,气力稍有恢复,内伤却是尚未平息,武士虽然功夫平庸,但人多势众,他自忖与七人激斗没有胜算,这才施计偷袭。待那五名武士抬水回来时,耶律光已张弓以待,七八只连珠箭射出,将他们一一击毙。

耶律光吩咐车夫不要跟着,他悄悄步入塔楼,里面只有莫吉娜一个人。她呆坐在火堆边,自言自语道:“真神在上,请听小女子忏悔。我和我的丈夫是结发夫妻,我丈夫却教我为了他的大业去勾引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比我小,但是很有男子气概,我很欣赏他。后来我丈夫把我送给了那个男人,就像一件用过的工具一样送了出去。现在我丈夫又派那个男人去执行必死的任务。真神啊,我这样一个不洁的女子,究竟该怎么办?”

耶律光在莫吉娜身后,淡淡说道:“经上有云,你们可以择娶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们,那末,你们只可各娶一妻。所以告诉我,莫吉娜,你最爱的人,到底是阿卜杜勒,还是玛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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