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青苔,无声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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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总有几个日子,比如清明节、母亲节、七月半(中元节),我会刻意地淡化。爱文字的人,最主要的淡化方式便是不写字,不将那些萦绕于怀的情思,那些业已模糊的甜蜜和深深遗憾,一次又一次挖掘煅造,去砌成沉重而苍茫的祭坛。

我早已写过母亲的一生,虽然它让我情不自禁,可涉过中年沧桑后,谁写起父母亲恩不是字字泣拜泪流满面?

许多年里,母亲还在不在,是我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的唯一标准。尤其见白发苍苍者尚有娘亲,会让我很久很久陷入自怜自艾,而对那些成年后依然抱怨母亲、榨取母亲的人,心里难免鄙夷。好像暮气沉沉的老者眼见少年挥霍着青春,怒其不惜,却常常不记得现下的自己于耄耋之年的父亲,也依然缺少陪伴和爱护。

初为人母,我的理想很不寻常,活得长久一点,绝不离婚。让儿子有妈妈,不再领受家庭残缺的苦楚,是我能缔造的最好礼物,那时的我,对狠心不要孩子的失婚女人毫不同情。我如此单纯地相信,仅凭信念便可以维护家庭,培育幸福,挣得寿命。

未及成年失去母亲的庇佑,给我的一生烙上了印,由此懂得创伤二字的含义。我明白,15岁和30岁经历这件事情是不一样的,甚至有时思忖,自己的文风冷静中有穿不破忧伤,这大概是原生之处。

尚参不透死生的我,选择用抗拒去接受创伤。对生命中的到来不再欣喜若狂,因为害怕习惯了拥有而不能习惯失去;我对其后的心酸和他人的疼痛日益麻木,有什么冷得过那一日的冰霜?我薄薄地、浅浅地活着,唯恐太深情难以承受花败;我轻轻地、淡淡地写着,唯恐太用力滑破岁月的素笺。

写作有一种玄幻的力量,能够唤起潜藏的记忆,以为忘却的一些小事,因了文字,慢悠悠地浮出水面。我凫游回去,摘取片片漂萍。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影像,并没有太多忧伤,一切都将会逝去。一行青苔,无声黑白。

春天,母亲买了几只小鸡。日头暖洋洋,小鸡散养在屋后的空地,母亲说让小家伙们晒晒太阳,有围墙圈着,跑不远。

这毛茸茸的萌物彻底吸引了我,唧唧唧唧,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向西,我也不厌其烦地跟随又蹲下。忍不住伸手拢过一只,小心翼翼地握了那蓬软的、柔若无骨的身子,举近仔细端详。

它也盯着我看,毫不畏惧。叫得更急切了,小小的头点点啄啄,在我手里不停扭动着,仍不得自由。我握着这一团温热,很想亲亲它尖尖的小嘴,却终究没有勇气。

玩了一会儿换一只,一、二、三、四、五,它们都长得差不多,一样的软,我这么瘦都能把它捏碎。

隔壁阿毛在喊一起下跳棋,我响亮地应着,一转身感到了脚下软绵绵。糟糕,踩到小鸡了!

小鸡真娇贵,只轻轻踩一下就一动不动。它好像死了。我特别害怕死的东西,不敢去触碰,捡根树枝轻轻拨了拨。它还是不动,真的死了。

我担忧起来,可怎么与母亲交待?平日是有些怵母亲的,她疼弟弟比我多,总说父亲把我宠得不像话。母亲一向惜物,这下少不得被数落。

不远处架着几根竹篙,阿毛家的老婆婆,正慢慢地把花被单晾开晒。她的脚好小好小,一步一挪颤颤巍巍,背又驼得厉害,好像随时会仆倒的样子。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喊母亲,将那只不再柔软的小鸡指给她看。说刚去了趟茅厕,小鸡就被踩死了,不知怎么回事。

母亲环顾周围,只有老婆婆的身影在晃。她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帮着一起抻开抖平被单,然后回头捧起那只可怜的小鸡回屋了。

我如释重负,也不再管其余的四只,蹦跳着找阿毛玩儿去了。

晚间母亲在炭火上煨烤那只小鸡,香气扑鼻地递到我跟前。母亲说不能怪阿婆,她年纪大眼神不好,我还该谢谢她,不然没机会尝到这么嫩的鸡子。

我头一次感到内疚,以至于那香味丝毫没有吸引力。母亲很奇怪,摸摸我的头确定不发烫,更加不明白爱吃烤物的丫头今天怎么转了风向。

不知为何,想起母亲时很容易忆及这件小事,同时浮现的还有阿婆蹒跚的身影。以后我没撒过这么成心的谎。

老人们都说整个家族的女眷里,母亲生得最好。我却只记得她瘦的样子,一直太瘦,且过于憔悴,完全想象不出母亲与父亲初婚时节也曾是丰腴水嫩。

许是身体不好,母亲常蹙着眉,显得有些落落寡欢。母亲的笑是无声的,嘴角隐隐含着无奈,仿佛笑也需要气力似的。她最后几年真的活得辛苦。

夏天母亲在家里的样子是一件白色无袖棉汗衫,花布平角大裤衩,露出胳膊和腿,小时候我只注意那突出的锁骨和青筋浮凸的双手。从不穿裙子的母亲是土气而羞涩的,我以为这样的不好看的母亲少一些存在感很自然。而今天再回想,母亲的皮肤其实很白,在我的记忆里甚至白得发亮,近五十岁腿型仍修长匀称,实在应该自信,应该穿着裙子舒朗地笑。可惜没有。

母亲下班很少空着手。她在上班的食堂边开了几小块菜地,西红柿、黄瓜、丝瓜,和暑假里吃不完的空心菜,把她的指甲缝染上洗不净的墨绿。因为这菜地,母亲肩上也常不得空,挑水装肥的桶,篮篮筐筐。母亲挑着担走在城里街上的画面,倒比空手行路时少了些局促,大概那才是她骨子里认定的本分,负担比无所依傍更令她安然。

这些菜让母亲在家也一刻不闲,吃不完腌的腌晒的晒,日挂夜收,坛坛罐罐。干豆角、红辣椒我不感兴趣,只爱吃母亲晒的南瓜干和地瓜干。切成一条条的新鲜南瓜和地瓜,摊在圆竹匾上像肥壮的蚯蚓,晒得半干时最好吃,口感甜而韧,特有嚼劲。只是很不耐吃,密密一匾晒出来细细瘦瘦一小撮,装不满一罐。傍晚时我总是抢着收,趁机偷吃几根,自然导致成果更贫瘠。此时倒不会被母亲责怪,她见我们贪嘴从不生气,只叮嘱着让饭后再吃。母亲的观念,正正经经吃三顿饭是天大的事,虽然她不停歇地做些零食小吃喂我们的馋虫。

冬天的母亲是晦暗的,黑色罩衫,蓝色裤子,黑色围巾包裹着头,她一吹风易头痛。除了领口袖口有时露出淡色的棉袄,好像没有别的颜色,我也一直习惯黑蓝色的、不那么亮丽的母亲。母亲是什么颜色没关系,只要她在,世界就是和谐的,热软的,像一钵半温的粥。

郭同学在朋友圈发出父母金婚的照片,一派其乐融融,那是我此生无法拥有的圆满。算来母亲今年该七十九,本地风俗正可办八十大寿,结婚六十年,按流行的说法,叫钻石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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